第9章 裂光

作品:《曾那样活着

    两人靠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屏幕的光影在昏暗的房间里流转。那些慌乱的情绪被暂时压下,却并未消失,只是潜伏着,像冬眠的蛇。


    林湄觉得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沙发绒面——那是陈序上周特意换的,说她总抱怨布料扎手。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动作轻得像片雪:"帮我倒杯水好不好?要温的。"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请求。陈序闻言,视线还落在屏幕上,只是下意识地点头,脱口而出:


    “OK呀。”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电影里的对白还在继续,但两人之间的声音似乎被抽空了。陈序显然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转过头,看向林湄,向来沉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仿佛没预料到这两个字会如此自然地,用自己的声音说出来。


    林湄也愣住了。


    她紧绷的肩颈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像被温水泡开的茶叶。胸腔里那团堵着的、乱糟糟的东西,随着他耳尖泛起的淡红,悄无声息地散开了。


    林湄看着他脸上那丝未褪尽的无措,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她眼眶发酸。


    "去倒吧。"她轻声说,嘴角无法控制地,一点点弯了起来。


    忽然觉得,下午那声刺耳的断裂声,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


    三天后,赵昱林带着移动硬盘冲进工作室时,林湄正蹲在地上捡调色盘。钴蓝颜料泼了一地,像被揉皱的天空。


    “林湄,我找了一个朋友,他绕过了官方系统,直接从滑雪场监控网络的底层备份里,复原了部分被删除的数据。”赵昱林的表情异常凝重,他插硬盘的手在抖,"你...先坐。"


    此刻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她闻到了松节油的气味,很淡,却让她胃里泛起酸。


    视频开始播放。画面晃动着,布满噪点,像被揉皱的老照片。


    背景正是初级道东侧的那片雪坡。她的姐姐林汐穿着鲜亮的滑雪服,正在缓坡上流畅地滑行。突然,画面剧烈抖动,上方坡面的大片积雪开始松动、咆哮,像一堵白色的巨墙般倾泻而下——是雪崩!


    林素试图转向,但雪浪的速度太快,瞬间将她吞没。在混乱的白茫茫中,能看到她鲜亮滑雪服的一角被卷带着向下冲去,最终消失在画面边缘——那下方,正是一个因雪崩冲击而暴露出来的、深不见底的冰裂缝。


    就在画面即将被漫天雪尘完全遮蔽前的最后一刻,一个穿着灰色风雪衣的高大身影以极快的速度,逆着四散逃离的人流,不顾一切地冲向冰裂缝的边缘。他背对着摄像头,但那个背影,那个身形,林湄熟悉到刻骨——是陈序。


    视频里,陈序跪在裂缝边缘,大半身子探入其中,似乎在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什么。雪尘劈头盖脸砸下来,他的后背被雪团砸得摇晃,却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像尊雕塑。


    随即,视频被无尽的雪白淹没,戛然而止。


    赵昱林沉重地开口:“我朋友说,这段监控不是简单的定期覆盖,而是被人用专业的手段进行了定向删除。”


    林湄死死地盯着已经变成一片雪白的屏幕,仿佛要将那绝望的几秒钟画面烙进脑海里。


    陈序在场。她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她冲回家时,陈序正在修画架。扳手在他指间转动,银痕在腕间闪了一下,像道凝固的月光。


    "滑雪场那天的记录,"林湄举起手机,"有个穿白色冲锋衣的人出现在我姐姐附近,身形和你完全一致。"


    扳手"当啷"落地,在瓷砖上滚出老远。


    她的声音在发抖。


    "解释。"


    林湄抿着嘴,定定的看着他。


    "解释。"她的声音在发抖,不是愤怒,是疼,像有人用细针在扎她的心脏。


    陈序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两秒,比常人多了半拍。他抬眼时,眼底没有惊慌,只有种深沉的疲惫,像台运转太久的机器。


    “是,我在现场。”他承认得干脆,反而让林湄微微一怔。


    “我看到了过程,试图救援,失败了。”他的陈述极其精简,没有任何修饰。


    "所以你删监控?"她指尖收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陈序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认为,这样是对所有人最快、最干净的结局。反复追溯一个无法改变的结局,除了延长痛苦,没有任何意义。无休止的调查问询,保险公司反复扯皮,媒体把悲剧当成流量。这些流程除了把伤口反复撕开,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向前一步,距离拉近,声音压得更低:


    “林湄,你追求真相,我理解。但有些真相,除了满足追索的执念,本身毫无价值,只会成为新的枷锁。我选择了让生活尽快回到正轨。这个决定,我做了,并承担一切后果。”


    林湄跌坐在沙发上。


    "后来呢?后来这些接近,都是你的补偿?"


    "不。"他跪下来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抚过她手背上的颜料渍,"第一次见你在工作室哭,你手里攥着林素的调色盘,指节都白了。我想...如果我能替她陪着你,或许你不会那么疼。"


    窗外又开始下雪,林湄想起姐姐说过,最高明的谎言是九分真一分假。而陈序的可怕在于,他连那一分假都说得像在滴血。


    "你的保护,"她看着窗外纷飞的雨,"比伤害更伤人。"


    陈序的瞳孔突然失去焦点。等他重新抬头时,眼里有种陌生的茫然


    林湄望着他腕间那道银痕,想起这几个月里,他爱她的模样。包括此刻,连悲伤都如此逼真。


    雨停了,月光洒满房间。陈序依然跪在原地,像座等待指令的雕塑。林湄突然很好奇,如果此刻吻他,会不会尝到眼泪的咸味.....


    虽然她知道,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流泪。


    第二天清晨,林湄在玄关发现了姐姐的旧围巾。藏青色羊绒上别着枚银蓝色胸针,是姐姐生日时收到的礼物。她记得姐姐说过:“这是导师送的,说是项目纪念品。


    林湄望着他腕间的银痕,在晨光里泛着和胸针一样的光泽。她突然伸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


    “陈序,”她的声音闷在他毛衣里,“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藏的比我知道的更多……”


    “我会站在这里,等你问完所有问题。”他的手臂轻轻环住她,力度刚好是她喜欢的“不勒却温暖”,“就像等你画完最后一笔,等你喝完最后一口温水,等你……”他的喉结动了动,“等你愿意再信我一次。”


    林湄闭了闭眼。雨停了,阳光穿过窗纱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


    她的手指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旧胸针,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像颗未拆封的炸弹。可此刻陈序的体温透过毛衣渗进来,恰到好处,像他煮的小米粥,像他捂的暖手宝,像他藏在”背后,那点笨拙的、想靠近的心。


    她不知道不知道胸针会把她引向怎样的真相。但至少此刻,她贪恋这道裂缝里的光——哪怕光里藏着刺,她也想再握得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