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作品:《渡盈间

    方淮没有立即说话,转头看了女儿一眼。


    方家生意场上的事情一向不让方邵宁掺和,方绍宁见父母要说正事,便迈步上前说:“爹,娘,我去看看二姐。”


    方淮面上露出微笑,慈爱道:“去吧,徽言若是想吃什么,你留着点心,吩咐人去买。”


    方邵宁点头应下。


    孟秀云见女儿走远,脸上的表情才觉稍稍有些发僵,但语调还算从容,问道:“他抢了北贸司放在青州的生意,如今还有脸与你叙旧?”


    北贸司是朝廷特许的汾东商务龙头,各地盐茶米铁等行业的会首均有北贸司择选任命,四年一届。


    为求公正,会首的人选由官府组织百姓投票定,但公正的尺度从来都不是统一的,对有些人是不阿的矩尺,对另一些人就是柔韧的筋腱。


    方淮抿紧薄唇,眸色幽深地看了她许久,方徐徐道:“陈年旧事就不必再提了。照弥卖劣盐给青州的事情,还要靠左鸣升给按下去。”


    方照弥贩卖劣盐的事情他一向不支持,但此举风险虽大获利却高,方淮便听之任之,唯一的要求就是别把事情闹到明面上。


    青州的那个盐商联合影莲客骗了方照弥一大笔钱后依旧不满足,又借着递庚帖来府上勒索,结果反被曾经的盟友给诈去四百两,如今这账就全算在方家头上。


    左鸣升与方淮在一处别院会面,茶室四面都围着竹林,幽篁森森,绕着后墙引了一弯细细的活水,潺潺水声时有时无,更添清韵。


    案边一方红泥小炉,炉上铁壶白气蒸腾,水声刚刚沸响。


    左鸣升知道没有绕圈子的必要,一面提壶洗茶,一面直接道:“方兄所提之事我是爱莫能助,如今汾东的生意都是二爷说了算。”


    方淮的面色不由阴沉了几分,但同时又有些无奈,“这位二爷是什么来路,未曾听闻北贸司里有他的名号?”


    “不是北贸司的人倒是不假,但比起朝堂大局,北贸司不值什么。”左鸣升将茶杯双手递上,“朝廷整改盐务,明面上很难,关键在于私下。”


    “私下?”


    左鸣升微微一笑,“贩私盐,这是多大一笔财源啊,眼看着可能被人给切了,这心里不舒服的人,恐怕不只是方兄您吧?”


    方淮默然良久,摇了摇头,“不管有多少人心里不舒服,都不可能明面上反对。”


    左鸣升举杯轻轻啜饮一口,又笑了笑,“名为整改,那便是双方的。咱们这一边没有办法加以反对,还有朝廷官员那边儿呢。”


    方淮吃了一惊,手中茶水都不慎倾出了半盏,“那二……二爷是朝廷里的人?”


    左鸣升拿竹夹给方淮换了个杯子,道:“如今方兄不也是皇亲国戚吗?朝廷里的人自然也要敬重三分。”


    方淮淡淡笑了笑,“承蒙陛下恩宠,但皇亲国戚我不敢忝居。”


    左鸣升呵呵笑了起来,“这个暂且不论,朝廷的事情咱们也不宜插手过深。不过生意却是生计相关,为了这口饭吃总归是要拼命的。再说了,即使未能成功,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坏。”


    说到这里,他吩咐人拿出了望月楼的帖子,“恰逢今日二爷路过青州,我在望月楼设了宴,还请方兄赏脸移步。”


    方淮这时方才渐渐明白过来,面露恍然之色。左鸣升约见自己的目的不是叙旧,是上头那位二爷要见自己。


    只要自身有价值,照弥卖劣盐的事情便有转圜余地。


    方淮笑着客气了两句,二人笑谈着出门,辗转来到了望月楼。


    望月楼临水而建,但望的不是月,是西边的月山。天气晴好时,水上蜃楼一现,月山脚下的京都盛况便咫尺可见。


    席面上无多余的人,方淮以为左鸣升口中的二爷是个老谋深算的年长者,现下看着正位而坐的年轻人,他心里却没底了。


    宦海沉浮,权力的积累除了靠审时度势,更多的是比谁更能熬。


    但这年轻人虽是一身简洁的便服,却并未刻意低调。领口的刺绣,腰下低垂着鱼龙纹的玉璧,无一不点明他与众不同的尊贵身份。


    旁边小桌上的灯花轻轻爆了一下,发出噼啪之响。方淮自思绪中惊醒,听见左鸣升热情地唤了一声‘二爷’。


    “这便是我常与您提起的梧州盐会的会首,方淮方老板。”


    方淮按下心中的疑虑,堆起笑脸道:“二爷,久仰久仰。”


    二爷后靠在圈椅之中,纤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着,眉如清羽,眸似寒星,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方淮,但又一言不发。


    晾了方淮半晌才举起酒杯相敬,“请。方老板在梧州的生意做得好啊。”


    方淮直觉这句话说得奇怪,可在二爷随和的面容中却又品不出所以然来,于是热切道:“二爷谬赞,往后的生意还得仰仗二爷。”


    “我说的可是实话,方大公子于生意场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未来可期。”


    方淮听出了他的意思,毫不迟疑地提出承诺,“犬子年轻,行事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二爷海涵。”他说完皱眉犹豫片刻,“梧州盐行的水钱,二爷可抽一成。”


    左鸣升合掌笑道:“方老板一出手,这叫我如何与二爷谈后面的事情啊?”


    说完,他俯身在二爷耳边低语,说得似乎也是生意场的事,方淮听不真切。


    二爷听完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此时方淮的额角其实早就生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自己抬手抹了抹,说:“二爷若肯点头,那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方老板抬举。”


    二爷并没有理会他的祈求,游目看着一旁的黄酒罐子。


    “二位来瞧瞧。近来宫里兴起种新把戏,叫‘醉鱼仙’。把那上好的佳酿用罐子盛了,往里边放上活鱼,等着鱼儿醉死再取出清蒸,肉嫩无腥。”


    方淮赶忙迎上前,一脸的茫然。烛光辉映,除了翻白肚的鱼只有自己影影绰绰的脸。


    “这吃法我还是第一次见,二爷可叫我开了眼!”


    二爷递上笊篱,“方老板捞一只喜欢的。”


    这不明所以的一句,令方淮的笑容有些发僵,忙转头向旁边,想找左鸣升过来帮着说一句。只见他眼带恳求的点头,方淮便硬着头皮接了笊篱照做。


    二爷好整以暇地旁观,看着方淮捞了一条不大不小的鱼,说:“方老板好眼光,鲥鱼罕见,京中贵族大有不惜千金买鲥鱼之事。”


    千金,看来是瞧不上那一成的水钱。方淮脸色微白,低下头,“二爷所说在理,越是稀罕的东西,越昂贵。”


    见他已经反应过来,二爷不由笑了笑,淡淡道:“我与方老板一见如故,有一言可解方老板眼下困境。”


    听了这话方淮这才心下稍安,欠身致谢道:“请二爷赐教。”


    “据我所知,京中有权势的人家都想与县主攀上关系。”


    方淮立时一呆,按着胸口,千金之数就得了个这样的消息。


    秀云早就与卢知府议定,要将徽言许给卢家,可如今看来,只怕这二爷背后的人也属意徽言,就看自己的取舍了。


    “多谢二爷提点,徽言如今是县主,婚嫁自然事关重大,我明白轻重。”


    “嗯,方老板是聪明人。”二爷笑意晏晏地转向左鸣升,“多谢左老板款待,我等皆不虚此行。”


    这句许诺可谓是一个大大的定心丸,连番道谢之后,方淮激动地赶回了官驿。


    *


    孟秀云听了丈夫带回的消息突然大叫一声,道:“身份确认了吗?别又是一个影莲客,这年头的骗子各式各样,让人防不胜防!”


    方淮轻轻挑了挑眉,肯定道:“鱼龙纹样,只有宗室王侯敢用。陛下整改盐务,派出这样的人也是情理之中。”


    孟秀云心头稍定,转而又忐忑起来,说:“卢知府以下一届会首为饵,若是我们不应,那不是拱手让予他人了?”


    方淮眯起眼睛,没有否认,“北贸司在这位二爷眼里都不值一提,我们有了他这条线便不必拘泥一个会首的头衔。”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不假。孟秀云觉得既能保住儿子又能无碍于方家的生意,选二爷这条路子是不错得选择。


    此刻孟秀云心中生出一个两全之策。


    徽言不能聘给卢家,绍宁便有机会。卢家公子才情人品梧州城里人尽皆知,再中个进士,那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两家若是成了儿女亲家,那卢知府还不得卯足劲儿帮衬儿子的岳家啊。


    想到这里,孟秀云得意的笑出了声,立即着人去唤女儿到跟前来说体己话。


    方淮自然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说:“夜深了还说什么体己话,宁儿早睡了。”


    孟秀云抬头瞥了他一眼,只好作罢。


    要睡觉的人打了个喷嚏,裹着软被蓦地坐了起来,猜想自己是不是受寒了,然后倒头又沉沉睡去。


    徽言将烛台挪远,轻声说:“阿玉,把窗户掩上。”


    齐玉打着哈欠走到窗边,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得醒了神。


    “你?”


    徽言听出异常,警戒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