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作品:《渡盈间

    从梧州到京城,水路大约需要七天,可以赶在月底抵达京城。


    船行一日已驶离汾江主干,即将路过青州时,蔺深趁齐玉晕船之际跳江逃了。


    更深夜静,凉风冷雾,徽言靠坐在船头,寒气缭绕不散,以至于衣裳泛潮,偏又因晕船吐得连脏腑也烧灼起来。


    随行护送的官员是孔达,他看着徽言面色不佳,倒了杯热茶奉上,提议道:“县主,明日一早便到青州了,不如下船休整一日?”


    徽言轻轻啜了一口清茶,道:“孔大人思虑周全,便在青州歇一日吧。”


    在江里折腾半宿的蔺深终于在破晓时攀上了岸,直接在芦苇荡昏睡了过去。近午时分,睡了一觉的蔺深依旧四肢疲软,唯有活命的念头支撑着他敲响一户农家的大门。


    “平良,是我。”


    褚平良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下子猛地站起来开门将人迎了进来,“怎么现在才到?你比我早上船。按渔船的速度,你应该昨天夜里到的。”


    蔺深瘫趴在桌上,说:“平良,我被人抓了……不是官府的人,是个女人。”


    这个话确实是褚平良未曾料到的,他的眸中立时浮起了讶异之色,语调也甚是意外,“你没按我说的时辰上船?”


    蔺深点了点头。


    褚平良抿着唇角,表情有些难看。他在送走蔺深之后,并没有直接离开梧州,他伪装成蔺深的模样,悄然绕去德通当铺里蔺深的住处拿细软。


    进了当铺后院他又故意漏了行踪。


    当铺的人得了官府的知会,让伙计将褚平良锁在厢房,同时着人去官府叫人。可等府衙的人气势汹汹来抓贼时,褚平良早掀开房顶跑了。


    褚平良拽起蔺深,说:“此地不宜久留。”说完,正要出门时脚步猛地顿住。


    春风舒缓,周遭气息甚是温润。


    徽言依旧是那晚的装束,隔着皂纱静静凝望着面前的人。


    褚平良退一步,徽言便进一步。


    下一瞬,褚平良与蔺深准备侧身要跑,被提刀出现的齐玉拦住,只见左右寒光一闪,刀刃已贴着二人脖颈。


    徽言在木桌旁的长凳坐下,翻弄着最上面的包袱,“钱呢?”


    褚平良不假思索便道:“花完了。”


    徽言扶了扶额,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褚平良眉心紧蹙,咬了咬牙根,“恕我有眼无珠,惹贵人不快。还请宽限三日,您的钱我双倍奉还。”


    徽言“啧”了一声,从袖口抽出契书,随手拣了个茶杯压住边角,手指滑动到立约人处,凝神思索,面色越来越阴沉难看。


    “三倍!”


    “我不差钱。”徽言深吸一口气,眸色已然恢复了沉静,“若你还想要前程,就别想着逃跑,我最厌恶背信弃义之人。”


    一句话端端正正扎在褚平良的痛处,令他正欲反击脱身的动作一停。


    “……不知贵人……想要让我做些什么……”


    良久沉默之后,褚平良颤颤低沉的语音终于入耳,徽言面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所行之事不变。”徽言向他走近了两步,“但规矩要改一改,你需得凭自己的本事。这交易于你百利无一害,要混迹官场,没有倚仗可不行。”


    “成交。”


    徽言瞟了他一眼,满意地笑了笑,“愿君鱼化龙,青云得路桂枝高折。”


    看着徽言二人轻飘飘地离去,蔺深惊惧之余,问:“平良,那女的是谁?她要你做什么?”


    “不明身份。”褚平良盯着窗影看了片刻,“对了,抓你的人是她?”


    蔺深一时难以回答,他前日没看清那女人的容貌,方才又戴着帷帽,不过声音很像。他点了点:“**不离十。她故意放我逃脱,为的就是来找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褚平良拧眉思忖了好一阵,方才叹了口气:“蔺深,青州你不能待了。拿着钱去南边吧,户牒我帮你解决。”


    蔺深脚下虚软,身子晃了两下,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他毕竟与褚平良自幼相识,忧心忡忡道:“平良,那女人究竟要你做什么?”


    褚平良眼底一片血红,“知道的越多越危险,你就当今日的事没发生过。”


    蔺深翻出自己的包袱,将一沓银票摆到桌案上,义正言辞道:“钱我不要了,兄弟拿命换的我可不花。”


    “我叫你不要管,看来你是根本没有听进去!”褚平良又生气又无奈,声调难得拔高了几分,“咱们骗骗寻常人也就罢了,可京城里的人城府极深,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蔺深倒是一脸“我懂”的表情,安抚道:“我们是在大云寺当着佛祖面拜了把子的兄弟,刀山火海一起闯。”


    罢了,褚平良垂眸道:“咱们的钱够花了,梧州的事情要撇得一干二净,切记。”


    褚平良早在六年前就中了举人,苦于生计,一直未能赴京。


    蔺深知道此次入京,万不能有失。见褚平良妥协,他不由笑了笑:“记得记得,入京之后我就是你褚大官人的书童。”


    褚平良无奈地瞟了他两眼,神色终于稍转缓和。


    *


    徽言前脚刚进驿站,后脚便开始砸落倾盆雨。


    卢煜站在廊下,身后的小厮提着一个食盒,他看见徽言的身影后忙冒雨跑过来,诚恳道:“阮小姐,这是新鲜鱼汤,酸辣爽口,最是解乏消腻。”


    比起从天而降的县主名号,徽言更喜欢这样的称呼。


    她这还是头一次近距离打量卢煜,他是满腹经纶的书生,是个如玉温粹的雅士。


    可惜鸦青斜领大袖袍上沾了浑浊的雨水,不甚好看。


    “多谢。”


    徽言微微欠身,视线稍稍向雨幕中的大门那边扫了一下,道:“卢公子上京是为了科考,大可不必随我逗留。”


    “无妨。”卢煜半身前倾做告辞状,语气更是放缓了一些,“阮小姐,鱼汤趁热喝。”


    徽言的眼皮跳了一下,也不知自己的话外音他听懂没有。她对卢荣的厌烦,些许延续到了这位年轻人身上。


    齐玉打开食盒,鲜香四溢。她抓了抓头皮,“徽言,这卢公子瞧着还不错。”


    徽言知道她又在玩笑,拨着汤匙,佯怒地斜了她一眼。


    齐玉急忙收敛住表情,认真了些,说:“别人的想法我都清楚,但这些年一直没有问过你,对于那桩旧日婚事,你是怎么想的?”


    徽言不禁笑了起来,“我还能怎么想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我根本没得选啊。”


    齐玉摊开双手,“你又拿这套说辞糊弄我,礼又未全,而且当年方照弥已经认你为族妹,他就是不想你像现在这样自苦。”


    徽言起身关上窗,挡住了斜飞入室的骤雨,温煦道:“难道非要我另嫁他人才是好日子吗?”


    齐玉眉尖微蹙,扁着嘴不出声。


    旧事如同蛛丝,缠粘不绝。


    徽言不是梧州本地人,是北境二城之一的海州人。


    海州没有女人的位置,大户人家的女儿是匣中待价而沽的玉器。穷苦人家的女儿则终年浸泡在潮湿的水里,在无人注目的角落中腐烂。


    徽言是不幸的后者,她母亲是青楼舞姬。她在楼里被扮作男孩子养到十岁,老鸨发现了不对劲。


    幸在相貌好,徽言被老鸨关在楼里当头牌养,吃得苦头没那么多。


    后来便是渝燕和谈,海州城乱了,母亲带着她上了南迁的船。


    她就是这时候碰见方照弥的。


    方照弥居高临下的审视她,一脸绝非善茬的样子,“你就是阮娘的女儿?”


    徽言这才清楚首尾,母亲阮娘是他父亲方濯的相好。方濯碍于家族压力,一直到战死都未能迎阮娘入门。


    这些旧事仿佛已经如汾江的浪花,拍散在岸,无迹可寻。


    室内的空气一时间如同凝固了一般,寂静如死。这时廊下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地靠近门边。


    “二小姐,夫人问何时启程。”


    徽言透过窗隙看天色,阴云沉沉,实在不宜出行,“去回夫人,明晨再动身。”


    *


    “什么?”方夫人将茶盏重重摔在桌上,“还要在这耽搁一夜,那到京的时间又迟了一日!哎——”


    方绍宁吓了一哆嗦,重新倒了杯茶递过去,说:“娘,晚一日便晚一日吧,不急这一时的。”


    方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苦口婆心地说:“早一日到便多做准备一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不懂吗?”


    方绍宁不觉得一天的时间会有很大的影响,况且她在船上已经相看过卢公子了。


    过分斯文儒雅!


    二姐性子本就沉静,若是再配个安静的夫君,那往后的日子也太无趣了。


    卢煜虽不尽人意,但文采、相貌比之前的那些人强许多。


    方绍宁暂且将他放在了徽言夫君的候选人之中。


    方夫人见女儿神思游荡,只能干着急。


    方淮进来时,看见夫人正打着圈,心里也猜到了原因,开解道:“秀云,明日出发也好,今夜青州商会的一把手约了我叙旧。”


    孟秀云停了脚步,颇为意外,问:“左鸣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