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11淤青

作品:《榆蔷

    “你昏头了吗?”贺嘉抬眼,掩藏着眼底泛起的错愕。


    程知澍单手把持着方向盘打转向,不苟言笑地直视前方:“我认为我挺真挚的。”


    “收起你的自以为是。”贺嘉冷哼一声,“几句不着调的花言巧语就想撺掇我和盘托出,你少白日做梦。”


    程知澍拖腔带调地应了一声,抓住她话语的漏洞:“和盘托出?”


    “爱侣之间尚且需要私人空间。”贺嘉微顿,像是强调,“更何况是兄妹。”


    “你强调的重点颠倒了。”程知澍看了她一会儿,“我们又算哪门子兄妹?”


    “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程知澍点明:“那你坐我的车?”


    “是你逼我的。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跳车。”贺嘉威胁式般宣誓。


    程知澍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原先的话题已然脱节,程知澍倒不会蠢到全然相信贺嘉半真半假的说法。严刑逼供一事他做不来,贺嘉会有千万种方式让他缴械投降。


    贺嘉问:“你准备带我去哪里?”


    “荟泽园。”


    贺嘉“噢”了一声,脑袋往后仰,闭着眼睛。


    一路驶入荟泽园畅通无阻,车门解锁后,贺嘉当机立断地选择下车,疾步往电梯走去。身后并未传来车辆驶离的声响,反倒是脚步声缓缓朝她逼近。


    贺嘉回头怒视:“你跟过来是什么意思?”


    “目前荟泽园名义上还是我的房产,我并没有送给你。”


    贺嘉呛声:“高贵的房东先生是准备收取房租吗?”


    “亲兄妹都得明算账,更何况是我们这种——”程知澍脚步一停,“人前人后皆是名不副实。”


    贺嘉觉得今夜应付程知澍格外疲惫,话里话外透着奇怪,她不惯着:“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想我和你的沟通语气很正常。”程知澍输入密码打开电梯门禁,贺嘉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闯入他的余光之间。


    备注格外醒目,牢牢占据他的目光,不禁联想到那日与之相关的大不列颠,直白的“老板”二字添上几分被记忆着色的亲昵语气,只觉得碍眼。


    程知澍站在电梯里侧,一手按住电梯门,平和地注视贺嘉。无声的对视恰如一场暗潮汹涌的博弈。


    “懒得和你多费口舌。”此处并不是一个合适通讯的场合,贺嘉选择摁灭屏幕挂断,站定于电梯门外不肯挪步,她表达不满的方式便是拒绝同乘。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彻于两人之间。


    程知澍面色如常,按着电梯门的手却暗自用劲,耐心随着铃声的结束而告罄,他抬眼,目光锁住贺嘉的那一瞬,另只手向前握住贺嘉不曾受伤的手腕。


    电梯门在贺嘉的惊呼声里缓缓合上,她被拉入程知澍的怀里,她怒目而视,因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


    “你简直不可理喻,程知澍。”


    程知澍却在对视的一瞬里,恍然明白贺嘉视他的真心如敝屣。他错开眼,失礼地揽住她,埋首在她的颈间,声音闷闷的:“那你呢,不肯再与我多讲半分,又是要同远在伦敦的谁……”


    “关你什么事。”贺嘉恼极,她已经不止一次输在男女力量悬殊之上,她下定决心必须要在武训时和老师多多学习,绝不要再次成为毫无抵抗之力的砧板鱼肉。


    “关我什么事?”程知澍冷笑一声,满含嘲意。他松开了贺嘉,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机,他直起身,望着她一字一顿地纠正,“嘉嘉,是要我身体力行地帮你回忆,我们之间的过往种种吗?”


    贺嘉不愿服输,说出口的话句句伤人、字字清晰:“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忆罢了,值得你这多年念念不忘,放不下的人究竟是谁?”


    “我揣着真心给你看,你却连骗骗我都不愿意。”


    贺嘉对上他的目光,字字句句不肯退让:“谁又敢要你的真心。”


    “你要过吗。”


    缄默蔓延,电梯抵达顶层,缓缓移开。


    贺嘉垂眼,从程知澍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机。她转过身,发尾掠过他的指尖,一如过往好多年,她的每一丝发缕都与他亲密无间,却都偏偏转瞬即逝,如水过无痕。


    “我希望你说到做到。”贺嘉兀自开口。


    “不要做让爸爸和姝姨失望的事情,不要做让我为难的事情,以及——”贺嘉微顿,“不要难为你自己。”


    程知澍后知后觉,仿若浑身骤然卸力般恍然:“原来那个时候你就醒着。”


    “我醒不醒不重要——”


    “很重要。”程知澍看向贺嘉的背影,打断她,“所以你所谓的‘和好’,又是什么把戏?”


    “和好、不和好,同样不重要。”贺嘉直言,“我们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就足够了。”


    “不重要?”程知澍注视着始终背过身的贺嘉,语气冷然,“那在你心里,什么比较重要?”


    “五年前,你甩了我一巴掌,说走就走,如今又是想来就来。否认我们的曾经,拼命撇清我们的关系,一面说当陌生人,一面又说要和好。不管你如何心血来潮,我都活该接着你的所有情绪。是不是在你心里,我怎样都无关紧要,因为不重要。”


    “你可以不接受。”贺嘉省略其余问题的回答,她不能开口承认,也无法矢口否认。


    程知澍心知肚明贺嘉的顾左右而言他。同贺嘉的谈话就像无法叫醒装睡的人。纵使他如何展露真心、剖析利弊,只要她不愿意坦白,怎样都无济于事。


    “程知澍。”贺嘉按下密码,她并不打算和程知澍争执不休、吵得面红耳赤,语气缓和,“我们不是非要和好不可。之前说的话我收回,以后我做的事你不要参与。我可以和你保证,我不会伤害爸爸和姝姨。”


    高中时期贺嘉的出现到她被程家认下,明明漏洞百出,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没有任何检验资料的佐证下,程斯时和周季姝奇异地共同忽略血缘关系的严谨性,选择直接承认。


    程知澍最开始满是被欺骗感情的气愤,可之后左思右想,万千缘由通通思索一番,从贺嘉的出现开始就是一个不能细究的破绽。但是他不能去试探程斯时的态度,他无法确定程斯时是否知晓真相,以及真相是否是他所猜想的,种种的不确定性,都会造成对贺嘉的伤害,他不敢赌。


    时至今日,程知澍仍旧不敢赌。


    “贺嘉,你明明就站在我面前,为什么……为什么我仍然无法走近你。”


    屋内沉入浓重的黑夜之中,落地帘缓缓移向两侧,巨大的玻璃窗外霓虹与雨珠融化成细密的光影投落下来。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窄小的光条,各自藏在阴影,辨不清情绪。


    在同种场景下的上一个阴雨天,他的吻会落在她湿润的眼睛,潮湿的风将吹灭香薰里的烛火。他明明拥着她,却像远隔千里,他问出一个同此刻如出一辙的问题。


    嘉嘉,为什么我好像离你很远、很远。


    程知澍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在她的喉咙里发出半个音节时,他的吻堵住了她的唇。


    那个时候的贺嘉想说什么?


    此时此刻的她已然无法记清。


    但贺嘉坚定地明白,她吐露半个真心都可以做到生生咽回。虚假的情话信手拈来,所以程知澍不愿意听。


    只是每一次交渡呼吸都像是吞咽鲜血的涩意与痛感。


    可唯有疼痛是真实的。


    潮湿的阴雨日里,淤青遍布生长,附着于她的骨骼,一寸一寸蚕食着苦苦支撑的意志力。情爱无关痛痒,只是她差点败给真心。


    一如当年,亦如当下。


    贺嘉抬眼,她有轻微的夜盲症,面前的光影明灭,她的目光投向周围四处。


    程知澍视力绝佳,他看向她,循着她的眼睛望去,试图探寻掩藏于眼底的半缕真情实意。


    半晌缄默,他妥协、退让。


    “是我。”他喉咙微涩,低下头,越过光影,“是我非要我们和好不可。”


    又一次。


    程知澍又一次突然地出现在光的投影下。


    他用着满含柔情又悲伤地望过来。


    程知澍想,他明明不敢赌,却总是满盘皆输。


    贺嘉毫无防备地接受闯入眼眸里的他,与光重叠。


    -


    当众令周益丢脸后,他安分了一阵。


    某日贺嘉值勤后去卫生间,却被锁在里面,她拍门敲打都没有任何回应。手机电量已耗尽,她仿若迈入山穷水复的境地。


    思索近日得罪的只有周益一人。


    贺嘉心下无语,她不再耗费心神思考人渣,果断选择自救。她推开窗户,往下望去,明明是二楼却在天黑后宛若深渊。


    她升起的勇气瞬间退散不少,踌躇着,忽然耳旁传入一道声音。


    “贺……贺同学?”


    声音有些耳熟,贺嘉不确定地问:“你是?”


    “程知澍。”


    贺嘉仿佛见到获救的曙光,她赶忙请求:“我被门锁住了,可以帮我打开一下吗?”


    “钥匙应该被保洁收走了。”


    保洁已经下班。除了跳窗再无其他办法。


    “那……”贺嘉迅速思索,“那麻烦程同学帮我打个光,我的意思是拿手机开个手电筒模式。”


    程知澍疑惑:“嗯?”


    贺嘉解释:“因为外面太黑了,我看不清就跳不了窗。”


    “跳窗?”程知澍顿了顿,“有点危险。”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毕竟我不想在卫生间待一晚上。”


    窗外失去声响,贺嘉以为程知澍毫无风度地选择离开,连忙呼唤:“程同学——程知澍!”


    “我在。”


    贺嘉往窗外望,光源自下而上蔓延。


    “我接着你,贺——贺嘉。”


    “那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程知澍忍俊不禁,不得不佩服贺嘉尚且有开玩笑的良好心态。


    贺嘉正欲攀爬窗沿,又吞吞吐吐道:“我穿的是裙子……”


    话音刚落,一件尚有余温的外套往上扔来。贺嘉眼疾手快地接住,迅速裹在腰间,盖过裙摆。


    “我闭着眼。”


    “你别怕。”


    风声失重,贺嘉降落在程知澍的怀里,她安静地打量他。他闭着眼,无比紧张,明明让她别害怕。


    手机被倒扣放置在草坪上,白光拢着两个人。


    他与光重叠,点点星星落在她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