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狐之腋(四)
作品:《为拯救四海八荒扫厕所》 我随便找了间卧房休息,不敢离皇帝太近,也不便离阿狐太远,以免有什么突发事件。
筋疲力尽浑身散架,脚底已然磨出水泡,蜷在床上越想越难受,不由落下泪来。
本就一没用小仙,一只又臭又丑大肥蛆,老老实实扫厕所糊口就行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现在把我派这儿,成天担惊受怕不说,关键不知道怎么办,没人帮帮我,连法器也丢了。
不想上班,不想干活,想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睡上一整天,想好好歇一会儿,哪怕回去机械地刷洗茅坑。不想动脑子,不想应付这些可怕的人……
我为了天下苍生来到这里,可天下苍生心里何曾有过我。以为修仙能摆脱痛苦找到心灵归宿,结果成了更漫长的痛苦。以为忍忍就过去了,结果吃得苦中苦伺候人上人。
为什么没有想象中厌烦恐惧皇帝和阿狐,因为在天庭扫了他爹几千年厕所,还没这两天被这俩疯子凡人正眼瞧得多。
活着也好修仙也罢,就像一片汪洋,人人都想上岸,游上岸就好了。一辈子都在奋力上岸,可岸在哪里?上去了,还会有别的岸。
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一直受老天责罚,苦已经够苦了,更苦的是没盼头。活着没盼头,死也懒得死。
我无法想别的,工作一想就恶心,母亲和章琅一想就鼻酸,师傅无垢真人不知是否在世,悫德魔君连个屁股毛都没摸着,掉粪坑那家伙也不知身在何方,说不定刚刚我还亲手扭曲了历史……
我好讨厌自己,怎么这么笨这么傻,文武双废凡人尚且不及,被神仙踢皮球被凡人当猴耍,里外不是人,吃一堑再吃一堑永远不长记性。我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手足无措孤立无援,是三界**四海八荒最大废物,害虫都以我为耻。
从前我老想“怎么办”,什么事都问“怎么办”。娘,怎么办?师傅,怎么办?章琅,怎么办?领导,这事您怎么安排?
天庭斗转星移,日复一日刷洗茅坑,我对“失去”毫无实感,对“变化”不知所措。喷射洗洁精,擦拭污垢,打水冲洗,点头哈腰逆来顺受,手上老茧越来越厚,脑子却无时无刻不放空。
几位母亲生我抚我育我,仁至义尽;师傅有教无类,对一只蛆和其他雅致的修士一视同仁,从未刁难;领导虽然慊弃我,仗着那豆丁大权力作威作福,但只要唾面自干把该干的活干完,钱还是照发的。
至于章琅,真真古往今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夫君,疼我爱我护着我,珍惜我到骨子里,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没做过一件我不喜欢的事,什么都包办,处处照顾我,白发苍苍走路颤颤巍巍还要牵着我的手,告诉我跟我在一起的这一生还是觉得太短。
他死的时候我远没有现在这么伤心,他怕我难过,恨自己没法继续陪我,还开玩笑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善终。
因为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所以数千年过去谁都比不上他。有时我甚至天真地幻想,就算投胎转世认不出我,他的心也会把他带回我的身边。
其实我是幸运的,在象牙塔里活了那么久,但正因如此,心性不够成熟。
我好想章琅,好想母亲,好想师傅,甚至开始怀念绯梧仙君、率果仙君和随地大小便那个男仙。
那是我熟悉、可控的环境,几点打卡、几点下班、几点买菜做饭,哪怕挨骂、加班、扣薪俸,起码是安全的。那些男仙一骂我,我就想他们的py在颤抖,一开一合,然后偷乐。
孤掌难鸣独木难支,活了数千岁,今时今日赫然发现:要靠自己了。从此以后都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到阿狐。阿狐是什么心情呢?从小挨饿受冻,被亲生父亲卖掉,被人牙子当物件明码标价,在异乡点头哈腰跪地伺候陌生老头,说不定也要扫厕所。
起早贪黑山林劳作,一千次一万次挥舞砍刀,扛竹子、挖笋,手指血肉模糊,脚底水泡流脓。从头学习屠宰,举起刀刃捅向活生生眼珠滴溜溜盯着自己哀求的牲口,溅得浑身鲜血,强忍干呕将手伸进它们的身体掏出内脏,剥皮拆骨。
丈夫死了,白手起家支起的摊子三天两头被流氓砸,棍棒、刀刃、拳脚,一群壮汉对着一个女人家……
阿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是怎么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成长为那样一个威武勇敢的大人?你是怎么从泪流满面手足无措到坦然自若仰天大笑?
阿狐让我想起小姑章雁,她跟我一样是家里的三丫头,性情却恰好相反,从小调皮捣蛋,大伙都说她没个姑娘样,但我跟章琅都很疼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婆婆抱怨天抱怨地愁她嫁不出去,她也全然不将儿女私情放于心上。
她协助公公和叔父们组建义勇队,敌军攻城时跟王佥事之女身披铠甲,带领愿意上阵的妇孺守城。
我忘了王小姐的名字,记得她长于军营,从小随父学习兵法,臂力过人能开强弓,什么最新款火炮把玩一炷香就能上手,真刀真枪杀过人,还赤手空拳打死老大一只虎,在军中颇具威信,男人们都信服,尊称一声“王将军”。
比起小姑,阿狐可能更像她,只是一个更沉稳,一个更泼辣。公公说王佥事常在酒桌炫耀,说虽有八个儿子却不及她一个,若是女孩家也能当将军,他定要举荐给圣上。
小姑跟王小姐最要好,常跟我们讲她的英勇事迹,婆婆几番晕眩阿弥陀佛,叫她别在饭桌上大呼小叫喊打喊杀。婆婆和姑母们说王小姐那是将门之后,家教有所不同倒也罢了,毕竟人家父亲都没说什么,我们书香门第可学不得。
公公说既然她俩如此交好,不如结个亲家,把她许给王家。小姑宁死不嫁,还放话说什么树挪死人挪活,女人四海为家,哪里能吃饱能活命能建功立业,就迁徙到哪、定居在哪,不能吃饱不能活命闯不出一片天地,哪怕只是腻了,就换一处从头再来。
蛆脑就那么小,一次只能塞下一件事,生锈数千年难得运转一次,我很快累晕过去。再醒来已入夜,我折回殡宫等待午夜情形变化,却看到娄衍的尸体。
他躺在阿狐怀里,胸口的血染红她的殓服,那颗曾经剧烈跳动的温热心脏攥在她冰冷的掌心。
我瘫坐在地放声大哭。不仅为这两个疯子,还恨自己这么笨,现在才发现时间是倒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