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趣(三)

作品:《为拯救四海八荒扫厕所

    章琅这个名字隐隐耳熟,实在想不起何处听过。


    邑人皆叹天作之合。章氏诗礼名门,父亲如今为官杭州,结交士绅世族最是紧要,何况两位夫人如此投缘,定对我俩视如己出。


    五百年里听过那么多爱恨情仇,只知高嫁要吞针、低嫁要吃屎。许仙当年见蛇都能死过去,要是见到大肉蛆在床上蛄蛹,会咋样呢?


    那可就不怪我了,等他两腿一蹬,把财产一卷想干嘛干嘛去。我迫不及待迫害章琅,苍蝇搓手兴奋地睡不着觉,见到他格外开心,离半里地咧个大牙。


    两家离得近,婆婆成天喊我去吃饭。章家人倒厚道,主要饭菜挺可口,我的饭量直接拉高厨房用度,扒完自己跟前就抢章琅碗里鸡腿。冬夜婆婆攥我手取暖,章琅堆雪人,大姑小姑猜灯谜讲故事,笑语宵分不辍。


    天变传来,众人哭作一团。父亲拔剑刺死母亲,旋即自刎。两位姨娘抱着弟妹并府内仆妇皆投水。


    我抱着母亲尸首,感受温热鲜血将亭台楼阁尽数染红,难以理解人类的悲戚。我抚摸她冰冷的翡翠耳坠,下意识以为过不了两日她便会复生。


    她蜷缩在我臂弯,小小一只,无声无息,仿佛冻僵的羊羔。在我没意识到的这些年岁,原来她变得这样矮小,这样羸弱,溜光发髻晃眼头面也掩饰不住缕缕银灰。


    我想起人们叫她曹夫人,却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我对她一无所知,也从未想去了解她。我想起我的母亲,却记不清我的母亲是没有名字的葛氏还是从来不存在名字的苍蝇。


    我的母亲又死了。


    母亲,我要跟你一起死吗?


    管家抽泣着要上来助我,我呵斥道“我如今是章家人,要跟夫君死在一起”,趁乱混了出去。


    章府亦是号泣震天,公公和一堆叔父商议组织乡勇起兵抗贼,婆婆张罗收拾要紧财物,跟大姑满屋抄剪子翻缎子:“敢过江咱们就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上吊!投崖!”小姑叉腰:“投个屁!我才不死,老娘拿大炮轰他爹的!”


    我绕到园后避开耳目,钻进书房。章琅面无表情举止从容,拔出长剑,像在磨一块墨或翻一页书。


    我一把拽住他,把剑踹到一旁,喘着粗气,泪流满面。他一怔,没说什么。


    有人说读圣贤书岂可做软骨头苟且偷生,有人说血溅三尺匹夫之勇于大局百姓何益;有人说放火焚城同归于尽,有人说民乃国本,耽于兵燹生灵涂炭甚于亡国;有人说五德终始天命如此非人力可强,有人说安知新朝不降明君不开科举,只要与我江左士夫共治天下……


    众人说的都是大道,做的都是大事,而我只是坐在角落,双手沾满一个女人的血。


    我跟章琅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大事。


    他不想做官,我不在乎他做不做官;我们没有孩子,也不在乎有没有孩子。他不爱结交,平日也就是呆在书斋,我坐在旁边,也挑几卷书读。我上哪儿去,他也到哪儿去,人家都笑话。


    有时他出远门帮人办事,倘经蜀道或什么遭灾州县,我会掉几滴眼泪,他便把我搂进怀里抚背安慰,回来时给我带点新奇玩意和几样爱吃的点心。有一次他给我弄来架千里镜,我向他宣布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给自己起了名字:名趣,字眉言。他觉得这名字不错。


    下雨天我们赖床,也想不起吃饭,推开窗子踮起脚尖一溜小跑钻回被窝,瞧雨滴淅淅沥沥砸在木沿。每晚睡前他都会给我讲故事,从古至今各式各样,没有一个善终。


    我搂着脖子逼他讲关于厕所的故事,为日后天庭工作积累理论基础,于是他讲了晋景公、戚夫人、何媚,我郑重其事教育他一定要尊重扫厕所的人,这是世上最伟大的差事。


    每逢春日,取陈酿一坛,我们在书斋前梨花树下起只有两个人的诗社。喝醉我便靠着他,从日升到日落。


    七十二年,从未红过脸。我从未现出真身。


    寿终正寝元神回归,如愿得到工作。蚰蜒大媎问我劫历得咋样,我回忆了下,做人类女子,当真没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