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绝笔
作品:《嫁给挚友夫君后》 沈知白被我的人“请”了进来。
我注意到他一进来,安氏就一直在看他,两人当真关系匪浅。
或许是乍逢暖意,他进屋还没跪下,便咳嗽起来,我瞧见他如白瓷般的脸浮上一层薄红,倒添上几分气色。
即便是被押进来,他依旧身姿挺拔,玄色大氅衬的他多了几分矜贵。
不怎么的,他这幅书生样,倒让我想起了王妺。
王妺长我两个年岁,对外清雅出尘,自带三分缱绻诗意。
只有我知晓,她这人倔强至极,凡是认定之事,决不回头,一如抛了琴棋书画学了长枪,也如不惜和我决裂嫁给赵文卓,此后至死再没回过上京。
时至今日,绝笔一字一句仍在我的脑中,半点不敢忘:
[父母大人尊前:
见字如晤。
北地风物异于京华,儿病骨支离,药石难医。忆往昔幸得父母宠爱,肆意妄为,行至今日,时也命也。唯有两恨意郁难解,一不能全孝道彩衣娱亲,弃二老先去,二不能护子成人,抛他在寒地。
儿如鹤老,无以归家,曾尝“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年少不解,今始悟其味。
养育之恩,今生已负,结草衔环,再世必偿。
不孝女妺 绝笔!]
她未曾言悔,可我读罢只觉字字是悔,句句是憾。
她若不悔,为何半字不提挚爱赵文卓?
若不悔,怎会两恨难消?
若不悔,怎会提及鹤老,说出“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年少时,我和王妺曾合写过话本,有《狐女》、《鹤老》、《游鱼》、《桃童》四篇。
其中《鹤老》篇是昔年我知她与赵文卓一事后创作,贪恋长寿的老鹤为寻求寿命困于妖山不得善终,用此作劝她。
可她初尝情爱,一头扎进赵文卓的甜言蜜语里,听不得我半句劝。
六年后,她说她如鹤老,我想,赵文卓还是不出所料的负了她。
我恨她一意孤行,恨她识人不清,恨她绝笔里不提我半字。
还恨她宁熬至死,也没有向我求援。
“草民拜见公主殿下。”
思绪万千,弹指一瞬。
我回神,垂眸去看跪着的沈知白。
“认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许是想起王妺,我语气并不好,“尔等主使为何?从实招来!”
我不信一个幕僚无缘无故会对将军夫人,更是长公主的我下手。
必有所求。
他直起背脊,跪得板正,即便是跪姿,也不见得他气弱。
他道:“草民早年读过京中小说《狐女》一本,狐女胡姝绝色佳人,今日见殿下,只觉…”
“放肆!”
我猛地拍桌,白瓷茶杯砸在地上,我怒瞪着他,“以下犯上不知悔改!青柳!将此人压入地牢从重发落!”
青柳当即应声,手下人又压着沈知白离去,事到如今,他竟还在笑,起身前对我弯了眼眸,无声对我念了两个字——王妺。
他知道王妺,他知道《狐女》!
我收紧手,转向其他人,“安氏杖刑二十,暂且关押,其余人等罚俸禄三月以儆效尤!”
“我当你们是将军府老人。”我压着声音,显出几分火气,“一切事由等将军回来发落!”
我拂袖离去,梨红亦步亦趋的跟上我。
等四周再无外人后,我面上才一松,没了刻意维持的怒意。
沈知白冲我而来的,我不知他目的为何,但他知晓《狐女》,知晓王妺,显然与此事关系寻常,不管为何,我都要单独和沈知白聊一聊。
正堂人多眼杂,我难以细问,沈知白这一番“荒唐言论”倒给了我发火的机会。
于是我转了步伐,向地牢走去。
我闹了这一通,天色才渐亮。
云州毗邻北夷,将军府设有地牢为关押可疑人物。
我来府中,最先探查的也是此处,一无所获,太干净了。
整个府邸安乐祥和,除却王妺的踪迹。
王妺在此生活六年,我却没找到她的任何遗物。
赵文卓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其他,大婚第二日便以烁石城战事告急匆匆离开。
这将军府的水当真深不见底。
地牢昏暗,沈知白被关押在最里面,我让梨红她们在外等候,独身去见沈知白。
见到我,他并不惊讶,暖色火光打在他面容上,给他添了几分诡谲神秘感。
我盯着他,“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涉及王妺,我懒得再打口舌官司,直言:“说说看,你所求。”
他低头咳嗽起来,长而密的睫羽在苍白眼下打下一片青影。
像一盏娇贵易碎的瓷器。
我突兀浮现这个念头。
他终于咳够了,眸中映着火光,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殿下聪慧,请看此信。”
我抬手接过,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信上的是王妺的字迹。
[李伯父敬上:
承恵伯父赐药,轩儿梦魇渐消,夜寐得安,妺没齿难忘。
闻伯父为世兄寻药,昔年妺读杂书《游鱼》,其上记载异药,时日良久已忘其名,只记此物幼株状若顽石,及长花叶锋利,极易伤人,对寒症有奇效,伯父或有裨益;妺道听途说,若有错处,还望伯父斧正。
近日渐寒,望自珍重。
王妺拜上]
我只觉浑身发冷。
王妺在北地究竟遭遇了什么,竟让她用如此隐蔽的方式传递消息?
《游鱼》一本,在八年前上京流行,彼时贵妃和其子夺嫡之心越现,最后竟逼宫欲夺位。
我和王妺四处奔走,便是靠《游鱼》传递消息。
王妺信中此物在《游鱼》篇中确有其物,名为“墨戈”,是她和我代指贵妃一派兵戈所在地。
她以杂书之名提起,哪里是道听途说,明明是在指代兵戈!
我下意识收紧手,抬眸冷冷看着沈知白,竭力让自己声音平静,“这是何意?”
沈知白目光打量着我,我并不闪避,和他对视。
“殿下…”他突然轻笑一声,“信纸皱了。”
我呼吸一滞,才发现手指太过用力,信纸已皱。
只好呼出一气,压下满腹心绪,“是我在问你。”
沈知白却突然撩起衣摆,郑重地跪了下去,原本带着几分试探与疏离的笑意敛去,声音低沉而清晰:“草民姓从家母,家父为李逍,原北疆副将,四个月前被扣上通敌卖国罪名,于狱中‘畏罪自杀’…”
他仰头看着我,脸上恨意一闪而逝,“草民不信,我们李家满门忠烈,祖父,叔父皆战死边疆,况且家母惨死于北夷人手下,同北夷有血仇,怎会为北夷人所驱使,行那叛国求荣之举?!”
他言之凿凿,字字泣血,“此案蹊跷,证据仅为一封错漏百出的‘密信’,甚至将我父亲下狱三天,不许探望,三天后传出家父畏罪自杀消息,尸骨无存…在家父死前,曾修密信一封,直达天听,所以草民不信!”
我瞧见他眼中跳动的火光,如此不甘,且出现在皇弟案头那封赵文卓意欲谋逆的密信,署名确为北疆副将李逍。
“所以今日之局是你故意为之,用于试探于我。”
他低头咳嗽起来,呼出白气模糊了他的脸,我瞧不出他的神情,便往下继续说:“我于王妺六年前决裂,此后我同她因为喜欢赵文卓而关系恶劣的传言四起,以至于此次我下嫁赵文卓,都言我是为报复于她,所以在她尸骨未寒时来抢她夫君。”
我顿了顿,想起赵文卓,他外貌自然是威风堂堂,符合少女对一个英俊武将儿郎的想象,况且他言语风趣,身为武将也算颇有学识,不然也不会让王妺对他死心塌地。
可我并未喜欢过他,也无意和王妺争抢,甚至我是厌恶赵文卓的。
我垂眸看着沈知白,病弱苍白,整个人像幅精致漂亮的宫廷画,在我看来,沈知白长的极好。
“你试探我,探我是否是传闻中为一男人和姐妹决裂的草包,和赵文卓同流合污,又或是你父亲那封密信引来的援兵,是吗?”
他止住咳嗽,一双眼睛因为咳嗽微微泛红,还浮着一层水光,“殿下聪慧,安氏曾为王小姐所救,为其尽心尽力,但将军府里要小世子命的人太多,安氏尽力下只能勉强护住世子性命。事关重大,草民必须清楚,殿下立场为何。”
“我确实是奉旨,来彻查赵文卓一事,不过,你读懂此信了吗?”我盯着他,试图分辨他任何一丝表情。
我和王妺合作四篇之事从无外传,我不认为沈知白为激怒我,会不带隐喻的提起《狐女》。
许是坦白到如此程度,确认了我的立场,他松了一口气,正了正神色,“王小姐信中隐喻颇多,草民猜测或许是指代…”
他无声说了两字——盐铁。
“我父亲并未拿到此信,”沈知白似乎看出我想问什么,坦白道:“我拿到后,特意找到《游鱼》一作,观之行文,和早年上京另一作《狐女》有几分相似,殿下若真和王小姐亲密无间,应当能读懂两作,这才以《狐女》冒犯,望殿下海涵。”
沈知白实在聪明敏锐。
事已至此我已信了他几分,况且赵文卓所作所为实在可疑。
但我不能就这样放他出去。
“我今日查到你身上,又当众将你打入地牢…”
我并未说完,他也理解我的意思,淡笑一声,“殿下,若三日内我便能出地牢,您可否允许草民为您分忧,彻查此事为父申冤报仇?”
我低头看着他,他眼中火光灼灼,仿佛燃着和我一般的仇恨,或许可以信他一番。
“本宫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