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对峙
作品:《野狗》 “说。”
鱼叉的锈尖猛地硌上他的背,那人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右手当即本能地撑住桌面,而左手却在一瞬之后才发颤地、极缓慢地举过头顶。
那人却不急着说话,于是屋里暂时只剩下黑。
海风伸长着舌头在一页一页地舔着桌上的手稿,哗哗作响。
渐渐地,梁城后脖颈的汗凉了。
微妙的,对方肩胛的肌肉像是收紧了一瞬。
“你要……杀了我吗?”
声音虚弱而微颤,却并不紧急。
“杀你…”
梁城蹙眉,等得足够久的五指忍不住在鱼叉滑腻的木柄上攥地咯吱作响:“未尝不可。”
“但要看你能说出什么了。”
于是,从崖底赶上来的腥风在缝隙之间吹了数个尖锐而绵长的哨音,熙熙攘攘地都来围观这场好戏。
鱼叉最先变弯。
一股沉缓而坚决的反劲,竟顺着叉杆,直溯回梁城掌心。梁城越是用力就越能清晰地感到,对方包裹着肉的脊椎正一寸一寸地在麻布衣下顶着尖端磨了过去,铁锈勾断了麻丝,刮擦出了声。
“劝你老实点。”梁城发狠用力,却又按他不住。
直到一股喷鼻而出的热气夹在冰凉的海风里虚虚地吹到梁城脸上,这股对抗才消失。紧接着鱼叉忽而一颤,梁城立刻小臂一紧,却只闻得黑夜里泄出一声轻笑。
“梁公子…不必如此。您和梁大人一样心软,我知道。”
梁城先是一愣,继而双目发冷,手上一个紧拧,怒意从齿缝里挤出:“你活腻了?”
对方当即抑制不住哼了一声。
“我,不是活腻了。”那身影停顿了片刻,像是积蓄力量,才接着说道:“我是…没有活路了。”
一个喘息,梁城闻后克制着稍稍收回了些,对方才有口气继续道:“大人死后,河工解散,我无处可去……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是从衢州,我就一路跟着您了,您,应该知道吧?”
余音未了,梁城瞬觉无数的蚂蚁在发间噬咬。
理性尚未得出结论,鱼叉已本能被他向前捅进,黑暗中,只听得一记吃痛的短呼。
“你跟踪我?”叉柄处传来的颤抖,已分不清是来自他绷紧的筋肉,还是他自己狂擂的心跳。
“不。”梁城突然又自己顿住,一瞬之后冷笑一声:“是谁派你来的?”
黑暗中,他捕捉到对方嘴角想上扬的动作,可那弧度还未成型,梁城便用鱼叉猛地往下一压,掌心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活物般的痉挛。
“还想笑?”厌恶与威胁一起压入梁城掌心的叉柄之中,继续缓缓用力。
“哒。”
大约是血滴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的触感就在手下,梁城狠狠眯眼,脑中已经幻想到了极致,但手下却终究没有更近一步:“说!”
喘息声中,梁城顿感到鱼叉一沉。低头一扫,隐约中竟看到一双手,正缓缓握上染血的叉杆,指节曲曲伸伸,竟如藤蔓生长般,沿着冰冷的叉柄缓缓攀援而来,再抬头,撞上的是双毫不畏缩的眼,像含着某种光,但梁城看不懂。
“梁公子,难道还怕我吗?我真的,一无所有了。”气绝到嘶哑的声音像鬼一样,却带着丝坦然绝望的笑。
梁城自然不信,活命对他来说亦是第一要紧。他只决绝地把鱼叉往里、再往里。甚至想,倘若会这么死了,大约也不算自己有意吧……
手中的鱼叉几乎将那人的腹背都顶到了一起,黑暗里,“哒哒哒哒”的血滴声连成一线。
面前,是一张已憋成了赭红色的脸,额角与眼白都已相继绽出细密的血斑。
“我才不会怕你。但你不要逼我杀了你。”梁城的冷是如冬月大海一般的冷。
但那人却像一团火,竟硬是双手紧握那杆鱼叉往回推着,一口气从这极致的压迫中挤了出来,逼得梁城不得不继续听下去:“我真的无意害您。数月前,于登州岸口,被抓去冲了军,昨日海战,才逃出来,您救我,不信,那我,横竖都是……”
话未说完,鱼叉突然变得极重,男人的上半身一下脱了力似地全都压在了鱼叉之上,也是一个极度贴近、足以让梁城看清对方眼底每一根血丝的距离。
“随口扯句谎就想唬住我?”梁城的手颤抖着:“证据呢?”
他刻意地俯下,眼神细细地描摹过对方,本打算是威慑,可这血与黑,在夜里是一样的。他的眼神倒先移开了。
“更何况,我的父亲可是个罪臣,你如此追随,就不怕我去报官?”
“自然可以。”那人咧嘴,又流出一丝鲜血,却又想笑。
“但小人,对大人您也不是全无用处。如果,有什么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咳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梁城忽而顿住了。
而此时对方像是彻底坚持不住了,他的一只手臂从叉柄上垂下,右膝跪倒在地,虚弱与无畏在他的脸上胡乱地混作一团:“反正,乱世里的命都不值钱。早死,早……”
梁城注视着那颗缓缓垂下的头。
长久的,风被黑夜凝滞,扭曲着长长的下巴在两人之间尖啸。
但那握紧柄尖叉的手却一刻也不曾放下,仍旧顶死在那人的腹部之上。
那双眼睛偶尔抬起一只,在黑暗中恳切地回望着他,仿佛在固执地等待某种回应。
但梁城给不了。
许久,目光终于黯了下去。咳嗽声越演越烈,好似进了水的肺部让他越发呼吸艰难。间或显露的一双眼,像深海里盲眼的灯笼鱼一样,大而反光,没有焦点。
渐渐地,那人连带着鱼叉都摇晃起来,梁城也不得不艰难稳住。于他,周边的一切大约都逐渐化为一个个诡谲变形、无法聚焦的黑洞,难以聚焦了。
不多时,整个破屋里已然全是刘野“嗬——嗬——”的尖锐呼吸声,比屋外崖底的浪还大。
梁城注视着他,心跳得麻衣都一隆一隆的,又或许是风吹的。指节蜷缩了一瞬,却又伸展回了原处,但总归是不怎么用力了。
他不肯先投降,就只能任由等待把时间拉出无限长。
许久又许久,说不清到底多长时间,砰咚!
一具□□落了地,一颗心也终于结束了煎熬。
梁城伸出破洞的鞋尖试探着拨弄了一下那人的半边侧脸,确认是晕了,憋闷许久的气才终于彻底地在冷空中化为一股长长的白雾。
把鱼叉靠回墙角,收拢心神,梁城预备继续未完的潮汛记录。可刘野瘫倒的身形横亘于桌前,像一道无法忽略的障碍,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道难解的题,需要先放一放。
环视一周,梁城弯腰,准备将这人拖到灶膛后的茅草堆上。但指尖刚触及对方的衣领,便猛地缩回。梁城又试探了一下,确认了那隔着一层粗布传来的体温,像一块刚从锻炉里取出又浸过海水的烙铁,又烫又潮气。
梁城直接伸手翻看眼皮,只见他瞳孔已涣散大半;目光扫过双唇,更是干裂翘起。
再不喝水、降温,估计这人就快死了。
其实可以不救的。
梁城站起来,眼角俯视着脚边这具躯体。
犹豫。脚跟一瞬将动,又一瞬未动。
冷漠是一种权力。权力在良知之上煎烤。
最后他还是走去了屋角,打开了一罐被严密封好的瓦罐,从里舀出了一瓢水。水声清冽得刺耳。思量后他又倒回去些许。回到刘野身边。如此一来,他已经怪不了别人了。
半蹲下,虎口微托起他的脖颈,尝试着往他嘴里喂了一点。漫长的等待后,终于看到那人的喉结动了一下。
暂时死不掉了。
梁城的心里说不上更轻松,像有一团粗粝的麻绳缠塞在心口磨得心烦。
环视屋内,他把人拖到了靠门的位置,海风尚不知情地拼命从缝中往屋里鼓,正好形成阵阵凉意,又挡住了些许的风,梁城坐在桌前倒觉得这人也有点方便起来了。
收拢心神,他开始提笔记录。
“十一月初十,阴雨,西北风未减。日入时分:二十九刻线。较昨日高位三十暂退一刻。”
“虽水位暂落,然风势未歇,天雨又至,此绝非退潮之兆,反似巨浪深吸之气。”
写到此,梁城从桌案下一叠杂纸中抽出一张,铺于灯下。
纸上是一幅墨线勾勒的盐灶屯村落地图,各处要地一一标记分明:海岸、礁石、旧水寨、洼地、盐田、林家井、樵屋与那棵苦楝树。
此刻,他提笔蘸了朱砂,依据潮汛和父亲留下的河工手记里的算法,在那地图之上,自海岸向内陆,清晰地画出一道虚红的界线,恰将井与树皆圈于其内。
“若此势不减,地下咸锋五日内必抵林家井。井水俱咸,麦种根脉惧腐。”
笔尖在此一顿,当日民变之景竟瞬间恍若重现。
明烛映眼,恰似彼时火光。
良久,梁城才提笔续道:
“天灾终至,**亦不远。屯外营垒尽废,若敌踪自陆上来,一马平川,直如熟糜。”
写完最后一笔,他的视线终究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门口那人的身上。
目光在刘野起伏的胸膛与紧闭的眼睑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自己方才记录“**”的笔迹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
忽而烛芯噼啪一响,梁城的身体刹那间颤了一瞬。
隔日,刘野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了。
渔网圈圈缠绕,虽不十分紧,却东扣西结的难以解开。他强撑着环视一圈,梁城并不在屋内。他倒头仰卧在地,嘴角轻笑了一下。
屋外,是再一次的日入时分,梁城刚从礁石群上看完潮汛刻度下来,心头正被那不祥的退潮紧攥着。一抬眼,却见村中火光乱晃,人声鼎沸,并意外地正朝着自家方向移动。
想起家中那人,他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刚拐上通往小屋的那条窄路,便与一队火把迎面撞上。火光刺眼,映照出官兵不耐烦的脸和村民激动的面容。
人群瞬间炸开锅。
“正好,他回来了。”一个黑瘦的渔民指着梁城喊道。
“官爷,就是他,搜他家!他肯定有淡水。”徐老汉刚没了儿子,此刻眼里全是迁怒的红色血丝,一根磨到亮黑的烟杆挂在腰间,几乎和他黑瘦的腿一般。
“就是,偏我们得病死人,他倒好好的。”另一个水肿到臃肿的妇人,眼光木木得不知直视哪里,嗓子里却冒出惊人的尖声:“要我说,他就是个祸害,说不定这井水变咸就是他搞的鬼,好叫我们都来求他!求他不得,他背地里乐得睡不着觉呢!”
梁城记得她,时日无多了。
“对对对,官爷们赶紧把他抓走,投海祭神,就饶了我们吧,我们那些水都是全家要喝要用的。”好些刚被官爷搜刮走淡水的村民们都一手指着梁城央求着,边缘倒是站着些安静的,有些想附和却受过梁城恩惠,有些则是村里稍微富裕些的人。
梁城宠辱不惊地看着。他明白,自己于这里本就是无根的,如今起了风,第一个被吹走的,自然是他。
而这些喧嚣的喊闹和窗口映出的火光自然吸引了屋内刘野的注意。隐约中只听得一些“官爷”、“祸害”。
难道他报了官来杀自己?
这么冷漠?
刘野紧急又艰难地扭动起来,但这时,梁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了他耳里。
“…..咸…..海水倒灌……水利……”
刘野虽听不清,但对于这些词的敏锐却叫他立即本能地贴地倾听,辨析着他们的对话。
“风暴潮浸了一冬,咸水早被压进地下。眼下退潮只是因为风暴余振还没撞上天文大潮。要活命,得趁现在重修水利、抢修拦潮堰,再挖深沟排掉所积咸水。”
梁城说得认真而急促,但为首的一个官爷却挖了挖耳朵眼,对着指甲吹了口气:“什么玩意?叽里咕噜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另一个官兵头子则直接嗤笑一声,粗糙的掌背侮辱性地拍打着梁城的脸颊:“修水利?”
“你老子修得人头落地,你还做梦?钱呢?你给我啊?”
“就是。”另一个嗤笑一声:“还使唤到我们头上来了?我看你就是自己私藏了淡水,不想交,变着法儿的忽悠我们呢。当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滚!”
说着就猛地发力将梁城搡得踉跄倒退,后腰狠狠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梁城忍痛张开双臂死挡在门前。
“还不滚?找打!”
靴尖立刻狠狠踹在他小腿骨最脆弱的地方,钻心的疼让他眼前一黑,几乎跪倒。
人群中有个妇人抱着孩子,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眼神里交织着痛苦和羞愧。
“别打梁医生。”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对。他治好了我家娃,他是好人。”那妇人赶紧接了一句,声音颤抖却又透露出几分坚定。
“嘿?”其中一个官兵凶狠回头,直接抓住她的领口猛地搡倒在地:“你个长舌妇活腻了?”
妇人一手撑地,还来不及稳住身体,怀中小儿就已啼哭起来,她又连忙去哄。
“你打她干嘛?”梁城顿时急了。
“要你多事?”那兵官一回头,面上横肉坠晃。往掌心狠啐了口唾沫,解下腰间的鞭子就要抽在梁城身上:“就拿你先开刀。”
“砰!”
忽然一块坚硬的土疙瘩从人群后方疾射而出,精准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那官兵 “嗷” 一声痛呼,懵了一瞬才摸着后脑勺黏湿的泥浆反应过来。
“□□娘的,哪个死杂种敢暗算你爷?!” 他四处寻视着吼道。
没人答话。
“谁?站出来!”他怒斥着:“老子今天非得剁了你!”一双红目环视,左手按鞘,右手握把。可此刻只有安静,安静是对权力的蔑视。
像春天的地下,满是复苏的种子、新生的蛆虫,他们蠢蠢欲动,即将掀翻整片土地。
“一群刁民!反了天了。”白光闪过,长刀嗡鸣出鞘。
“跟你们拼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积压的怨愤如同堤坝溃决。
瞬间,盲从与被蛊惑的愤怒直接被求生的本能替代。火把、拳头、农具瞬间裹挟着绝望的人群,与官兵的刀鞘棍棒轰然对撞,绞成一团。
“从来都不管我们死活,现在自己没水喝了想起我们来了?我家最后一点水都被你们搜刮走了,难道叫我们等死吗?”
“我们死了,你们当官的也别想好过。”
“反了天了,你们要造反吗?放肆。来人啊,快来人!打死这些乱民。”
“打死他们,打死这群狗官!”
人群的怒吼与谩骂,木棍的闷响与刀剑的嗡鸣,一度盖过了木屋海崖下的巨浪。
突然,一个身影被猛地搡飞出来,整个浑厚的肉背轰然拍在门上。随着一声“咔嚓——砰”的爆响,朽烂的门板应声炸开,木屑纷飞间,只见那官兵龇着大牙,随着四分五裂的门板一同被掼倒在地。
风直灌进屋里,内外景象霎时**相对。
梁城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