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灵曦辞》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成了他们此刻唯一的屏障。沈清辞紧紧攥住苏晚那只冰凉而微颤的小手,一头扎进了青溪镇纵横交错、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巷道迷宫之中。
他的步伐极快,却又诡异地轻盈,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竟近乎无声,只有衣角带起的细微风声。他并非沿着来时路返回那间临河的陋居,而是刻意绕行,专挑那些连野猫都嫌僻静、几乎被镇民遗忘的角落。时而从两家紧挨的屋舍缝隙间侧身挤过,蹭得湿衣上沾满陈年灰絮;时而俯身钻过某处低矮破损的篱笆,惊起几声不安的虫鸣;时而在一个三岔路口骤然驻足,凝神倾听片刻,随即毫不犹豫地选择那条更昏暗、更曲折的小径。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转向,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谨慎与精准,仿佛这隐匿潜行、于黑暗中辨迹寻踪的本事,早已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成本能。
苏晚几乎是被他半拖着前行,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那迅疾的步伐。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腕骨处传来清晰的力道,是她此刻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她能感受到他掌心不似往常的温热,反而带着湖水浸透后的冰凉,以及一种因极度戒备而无法完全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她咬紧下唇,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自己一丝一毫的动静会打破这脆弱的宁静,招致不可预知的危险。她只能凭借感觉,在浓重的黑暗里,偷偷仰视沈清辞紧绷的下颌线条,那被湿透的黑发凌乱贴附的侧脸,在微弱月光的勾勒下,竟像是用寒铁锻铸而成,冰冷、坚硬,散发着与她认知中那个淡漠疏离的游医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锋芒。
“勿要回头。”沈清辞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几乎融入了夜风,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瞬间冻结了苏晚下意识想望向身后湖泊的冲动,“凝神前路,耳闻异动,亦当作未闻。”
他的话像是一道禁令,苏晚立刻绷紧了纤细的脖颈,强迫自己只将视线聚焦于前方那片似乎永无尽头的黑暗。她隐约能感知到,一股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力量,正以沈清辞为中心,向着四周的每一个角落细细蔓延、探查,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属于这寂静夜晚的灵力涟漪,或是隐藏在阴影深处的窥探目光。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这全神贯注的灵觉外放而变得粘稠、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两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旷的巷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如此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行绕折了约莫一炷香有余的时间,直到沈清辞那外放的灵觉再三确认,身后并无任何追踪者的气息,亦无被窥视之感,他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了一线。最终,他引着苏晚,如同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那间位于镇子最边缘、孤零零倚靠着一条无名小河的木屋旁。
“吱呀——”
老旧木门被极轻地推开一道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两人迅速闪入,沈清辞反手便将门栓落下,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屋内没有点燃熟悉的油灯,黑暗如同实质般包裹上来。唯有清冷的、略显苍白的月光,透过破损的宣纸窟窿,在屋内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上,投下几块支离破碎、摇曳不定的模糊光斑。空气中,那股沈清辞惯用的、混合了多种草药的清苦气息,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熟悉感,这是十年来,他唯一允许在此扎根的、属于他自己的印记。
沈清辞放开了苏晚的手。女孩立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下去,抱着那柄救了她也救了沈清辞的逐月笛,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小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纤细的手臂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沈清辞则没有丝毫停歇,他快步移至唯一的木窗旁,并未完全推开,只是将眼睛贴近那条细微的缝隙,仔细而缓慢地扫视着窗外被夜色笼罩的河岸、对面的树丛、以及更远处蜿蜒的小路。他的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风声、水流声、以及任何可能夹杂其中的、不和谐的声响。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片刻后,他似乎终于确认了外间的平静,缓缓无声地拉上了那面虽然破旧却足够厚实的粗布窗帘,彻底隔绝了屋内与外界。黑暗瞬间变得完整而纯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勉强凭借记忆和微弱的感知,勾勒出彼此近在咫尺的模糊轮廓。
“沈…沈大夫…”苏晚带着浓重鼻音和未散恐惧的颤抖声线,在绝对的黑暗中怯怯响起,微弱得如同蚊蚋,“湖底下…到底…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吓人的金光…还有,还有我吹笛子的时候…”她至今仍无法理解,自己那不成曲调、甚至堪称刺耳的笛声,为何似乎起到了关键作用,还有臂弯处那短暂涌现的、奇怪的温热与微光,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疑问。他沉默地转身,走向屋内唯一的那张老旧木桌,将背影留给了蜷缩在门边的苏晚。湿透的青色外衫紧紧贴附在他清瘦却挺拔的脊背上,不断有冰冷的水珠顺着衣料的纹理汇聚、滴落,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嗒…嗒…”的规律轻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头最脆弱的地方。
他先是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了那枚依旧散发着不祥余温、甚至触手感觉比在湖底时更加灼热的凌霄阁玉佩。他没有急于在黑暗中审视,而是极其小心地将其轻轻放置在冰凉的木质桌面上。
接着,他才开始处理自己湿透的衣衫。动作略显僵硬地解开腰间系带,脱下那件沉甸甸、不断滴着水的青色外衫,随手搭在桌旁的椅背上。里面穿着的白色单衣也同样湿透,冰冷的布料紧紧黏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寒意,但他似乎浑然未觉。就着窗外被厚重窗帘过滤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光感,他低下头,凝目看向自己之前一直下意识紧按着的左胸位置——那里,是心脏所在。
借着超越常人的目力与灵觉辅助,他清晰地“看”到,紧贴心脏的那片皮肤上,竟然印着一个与桌上那枚玉佩形状、大小完全一致的淡红色印记!边缘清晰,甚至能分辨出缠枝凌霄花的模糊轮廓,印记周围的皮肤微微红肿、发烫,仿佛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过!这还不是最令人心悸的——以这诡异的印记为中心,数道比发丝还要纤细、若隐若现的淡金色纹路,正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邪恶藤蔓,向着四周健康的皮肤缓慢而执着地蜿蜒、蔓延了寸许距离!它们并不带来尖锐的疼痛,却散发出一种阴冷的、粘腻的感觉,与那源自锁灵盒的污染灵力气息,同出一源,甚至更为精纯、恶毒!
沈清辞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几乎要打了个寒颤。这玉佩…其功用远不止是信标那么简单!它本身蕴含的污染之力,竟然能隔着层层衣物,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直接侵蚀接触者的肉身,甚至试图留下某种恶毒的烙印?!若非他体内还残存着一丝经过十年红尘磨砺、性质已发生微妙变化的微薄灵力,在接触瞬间便本能地产生抵抗,加之方才在湖底生死关头,由苏晚笛音引动、源自内心守护信念升起的那股奇异暖意,似乎也对这侵蚀起到了些许中和与阻滞的作用,恐怕此刻这诅咒般的纹路,早已深入肺腑!
他猛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一连串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这绝不仅仅是追踪定位!这是标记,是诅咒,甚至极有可能…是某种他尚未完全洞察的、更为阴险恶毒的仪式或控制的起始!
他强迫自己连续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帮助躁动的气血和翻腾的情绪缓缓平复。当务之急,是处理掉身上这身显眼的湿衣,避免受寒,以及…更重要的是,必须尽快弄清楚这枚诡异玉佩背后隐藏的真相。
他走到墙角,打开一个半旧的、散发着樟木和草药混合气味的木箱,从里面取出一套叠放整齐的干净青色布衫。动作麻利地换上,冰冷的干爽衣物覆盖住身体,稍稍驱散了一些寒意与不适。但胸口皮肤上那诡异的印记与仍在微微蠕动的淡金色纹路,所带来的阴冷与粘腻感,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那里,时刻提醒着他方才经历的凶险与仍未解除的危机。
直到完成这一切,确保自己至少外表恢复了常态,他才重新踱回桌边。就着那几乎可以忽略的微光,他第一次真正静下心来,毫无遮挡地、仔细审视那枚静静躺在桌面上的、仿佛在呼吸着黑暗的玉佩。
玉佩在浓重的黑暗里,竟然自行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淡金色荧光。那些蛛网般细密的邪异纹路,在玉佩内部如同拥有生命的血管,缓缓地流动着,汲取着玉质本身残存的灵性。他强忍着灵魂深处升腾起的强烈厌恶与排斥感,将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高度凝练的灵觉,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金色纹路,轻轻地触摸向玉佩本身那依然温润的玉质胎体。灵觉如同最纤细的探针,试图感知其内部残留的、属于原主人的、几乎要被彻底磨灭的灵力印记——那是一种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属于凌霄阁核心正统功法特有的、中正平和之中又带着一丝凌云傲气的纯净气息,与表面那邪异的金纹形成了极其讽刺而可怕的对比。
他的指尖一寸寸地摩挲着玉佩边缘那繁复而精美的缠枝凌霄花浮雕,试图找出任何可能指向其来源或用途的蛛丝马迹。忽然,他敏锐的指尖在花纹某个极其隐蔽、需要特定角度才能触碰到的转折凹陷处,触碰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与周围光滑玉质截然不同的刻痕!那感觉,并非装饰性的雕琢,更像是后来被人以绝大的耐心和精巧的手法,刻意铭刻上去的!
他心中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立刻将玉佩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到眼球上,运足目力,调动全部灵觉辅助感知,借着那玉佩自身散发的不祥微光和窗外透入的、被窗帘削弱到极致的月辉,艰难无比地辨认着那细若蚊足、却带着某种独特而古老笔锋的痕迹。
那似乎是……两个古篆小字。笔画苍劲,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古朴意蕴,与玉佩本身的新伤般的邪异金纹格格不入。
当那两个字迹终于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拼凑出来时,如同两道九天神雷,毫无征兆地在他识海最深处轰然炸响!震得他神魂摇曳,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只剩下一片持续的、尖锐的嗡鸣,脚下甚至踉跄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凉的桌面,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两个字是——
“玄真”。
玄真!是师父玄真道长的名讳!
这怎么可能?!这绝无可能!师父的随身玉佩,怎么会出现在这远离凌霄阁、污秽诡异的青溪镇湖底?怎么会与那上古邪器锁灵盒产生关联?又怎么会……被如此恶毒诡异的淡金纹路所污染、寄生,成为散发不祥的帮凶?!
十年前碎星崖上,那个血色与嘶吼交织的夜晚,他亲眼目睹师父玄真道长为了护他,毅然引爆周身灵元,与那被操控的妖兽乃至幕后黑手同归于尽!那般惨烈的自爆之下,灵力核心崩毁,随身佩戴的灵性之物,理应随之彻底湮灭,化为齑粉才对!怎会完好无损地留存于世?难道……难道师父他……不!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以绝大的意志力狠狠掐灭!绝无可能!师父一生光风霁月,心系苍生,守护灵脉乃其毕生信念,其人格如皓月当空,怎会与这等阴邪诡谲之物有丝毫牵扯?这玉佩,究竟是他人伪造,意图栽赃嫁祸?还是……在师父遇害后,被那真正的幕后黑手夺得,以某种匪夷所思的邪法加以改造、利用,使其成为了这庞大阴谋中的一个恶毒环节?
无数的疑问、巨大的震惊、被强行勾起的惨痛回忆、以及对那隐藏在迷雾之后、手段愈发令人发指的敌人的滔天愤怒,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地攥着那枚冰冷刺骨却又仿佛带着诅咒般灼热的玉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泛出骇人的青白,那坚硬的玉质几乎要被他生生捏碎!与此同时,胸口那诡异的印记与蔓延的金色纹路,也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传来一阵更加清晰、更加阴冷的灼痛感,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无力与惊惶。
“沈大夫?”苏晚充满担忧与怯意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从身后门边的黑暗里传来,打断了他几乎要失控的思绪。她虽然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沈清辞周身骤然散发出的那种剧烈而压抑到极致的情绪风暴——那是一种混合了山崩地裂般的震惊、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及足以焚尽一切的愤怒的可怕气息,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冰冷。
沈清辞猛地闭上双眼,浓密而湿漉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了好几下,才强行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躁情绪,一点点、艰难地压回心底最深处,重新冰封起来。当他再次睁开眼眸时,那双瞳孔已恢复了往日的古井无波,只是在那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汹涌的暗流与森寒的杀机,已然凝聚成了实质。
他将那枚刻着恩师名讳、却缠绕着邪恶力量的玉佩,紧紧握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与其中蕴含的沉重谜团,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套上了他的脖颈,也套上了他的命运。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那蜷缩着的、小小的身影上,落在了苏晚那双即使在此刻,依旧带着纯粹担忧的明亮眼眸里。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仿佛蕴藏着万钧之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容动摇的决断:
“天色一亮,我们便动身,去鬼市。”
他需要答案。迫切地需要。关于这枚充满矛盾的玉佩,关于那湖底的锁灵盒,关于十年前那场血案的真相,关于这所有扑朔迷离、反噬而来的阴谋碎片。而鬼市,那个汇聚三教九流、消息如同地下暗河般流淌的混乱之地,或许,能为他撕开这沉重迷雾的一角。这场十年前未能终结的风暴,他已无法,也绝不会,再置身事外。
(第五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