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问来处,只问去路。

作品:《万叶春

    -


    顺和九年,南方秋水为患,暴雨十日不绝,江河倒灌,一夜之间,繁华南桑沦为泽国。


    百年世家云氏,凭其累世根基与遍布九州的门路,举族北上,从容迁入京城祁阳,虽弃故土,血脉传承不没。


    然,城南庄氏,三代心血所系的茶铺与千亩茶园,尽数淹没于浑浊洪水之下。


    庄氏茶,以“半天朱霞”最负盛名,生于南桑云雾之巅,每年不过得十数斤。其茶汤清洌,初入口如清泉过喉,回味时竟有兰芷之香,余韵绵长三刻不绝。前朝太傅曾赞其“一盏清茗,可涤尘心”,今上亦在去岁万寿节亲口谕令,将庄氏茶列为贡品。


    多少王孙公子为求一两“半天朱霞”,不惜千金相赠;多少文人墨客因得一盏,便觉此生无憾。


    而今,那千亩茶园、百年老铺,连同今岁新焙的近百斤“半天朱霞”,尽数没于浊浪。


    香魂已断,茶梦成空。


    ——


    京城长宁街口,‘一品暄’飞檐叠嶂,近日竟是座无虚席。


    原只是个门庭冷落的三层茶楼,庄家茶铺没落后,如今连顶层的雅阁都悬起了“客满”牌。跑堂们端着茶盘在人群中穿梭,额间沁着薄汗,嘴角却掩不住笑意。


    茶楼大堂最为宽敞喧闹,几乎要掀翻屋顶。散客、行商、脚夫在此汇聚,粗瓷大碗,茶叶沫子也能喝出个酣畅淋漓。


    跑堂的提着硕大的铜壶,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方桌条凳间,水流如线,精准注入茶碗,热气蒸腾,茶香混着汗味、点心油香,构成一股独属于市井的勃勃生机。


    说书先生的台子就设在一楼大堂最里侧,背景是一面巨大的屏风,绘着万里江山图。台前那片区域,桌椅摆放得尤为拥挤,此刻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引颈期待的茶客。


    二楼是雅座,设着雕花隔扇,既能看到楼下的热闹,又能保有几分清静。多是些穿着体面的商人,或是不愿暴露身份的文人雅士在此谈事。


    三楼则是隐秘的包厢,非权贵富豪不得入内,唯有窗棂外皇城水色潋滟,将满室秘语尽数吞没。


    林窕就混在一楼大堂边缘,靠楼梯口的一方小桌旁。


    这个位置不起眼,却能将来往人潮与说书台尽收眼底。她手边是一杯最普通的粗茶,茶汤浑浊,滋味涩口,与她记忆中某个午后悠闲品过的明前龙井隔着千山万水。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裙,低着头,仿佛专注于杯中物,耳朵却将周围茶客的每一句议论都清晰地捕捉进来。


    跑堂的提着大铜壶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一阵混杂着水汽和体味的热风。旁边一桌的几个脚夫正高声争论着漕运码头的新鲜事,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她的桌面上。


    在这极致的喧嚣与烟火气中,她反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完美地隐藏了自己。只是那偶尔抬起、扫视全场的眼眸里,锐利与清明,与这周遭的醉生梦死格格不入。


    她来这里已半月有余,日子过得清闲,倒也不觉得时间漫长,独独感觉少了点什么,或许是想家了,想到这里总有些落寞。


    林窕垂眸,轻抿了一口杯中茶汤。入口粗砺涩苦,与她记忆中清润甘醇的茶饮云泥之别。正神游天外,思念着那个会捧着奶茶眯眼咂舌的舍友,店门处的喧嚣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抬眼望去,只见掌柜的正横眉立目地拦着欲进门的几人。那是三个妇孺,衣衫褴褛,满面尘灰,步履蹒跚。为首的妇人怀中紧搂着个面色蜡黄的女童,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细若游丝:“求掌柜行行好,赏碗茶水解渴……”


    “去去去!”掌柜的以袖掩鼻,连连挥手,仿佛驱赶蝇虫,“这等污秽模样,也敢登我一品暄的门槛?莫要污了贵人的眼,坏了这满堂茶香!”


    那妇人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却仍苦苦哀求:“我等……我等是从南桑逃难来的,一路舟车劳顿,只求一口水……”


    “南桑?”掌柜的闻言脸色骤变,如同听到了什么瘟疫之名,猛地后退两步,尖声道:“果然是那遭了洪煞的地方来的!快滚!莫要把那水患带来的恶病传给我这宝地!”


    恶语如刀,剐在妇人凄惶的脸上,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败。她不再哀求,只是紧紧抱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孩子,踉跄着转身,融入门外长街的萧瑟秋风里。


    林窕搁下茶杯,那一声轻响却似重锤落在心头。她忆起那日无字川下的冰冷雨水,与此刻妇人眼中的绝望何其相似。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无法坐视。


    南桑的水患她知道,那日听楼主提起过,只是无奈,还有多数埋在那泥流下,能逃出来已是万幸,竟还能活活渴死在这京城?


    她起身,留下一粒碎银在桌上,青色的裙摆拂过门槛,追着那对母女的身影而去。


    长街尽头,暮色四合。那妇人正蜷缩在墙角,用破旧的衣袖徒劳地试图为孩子遮挡风寒。


    “这位大嫂,”林窕走近,声音放得轻缓,“若信得过我,随我来吧,有个地方或可暂避风寒,讨碗热汤。”


    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惊疑与戒备。


    林窕不再多言,只解下自己的外衫,轻轻披在那瑟瑟发抖的女童身上,随即转身引路。她咬咬牙,随后便径直地走向那皇城根下,飞檐斗拱、俯瞰众生的——天下解语楼。


    守卫见是她,并未阻拦,只无声躬身。当她领着那对满身狼狈的母女,踏过那高高门槛,走入那素雅寡淡、烛影摇红的楼内时,隐约能感受到身后诸多或惊诧、或探究的目光。


    她知道,此举或许会引来楼主的诘问。但当她回首,望见那妇人眼中重燃的、微弱的希冀火光时,心中便只剩一片坦荡。


    几盏茶汤下肚,那年长妇人脸上总算恢复了些许生气。她局促地捏着破旧的衣角,嗓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老身沈氏,原是南桑城里,为庄氏茶铺照看茶山的。”


    “照看茶山?”林窕眸光微动。


    “是,”沈氏眼中泛起回忆与痛楚交织的浑浊,“老身在那千亩茶园里采了一辈子的茶,‘半天朱霞’的每一片嫩芽,都经过我的手。那茶树,吸的是南桑云雾的灵气,饮的是山涧清泉……可那场大水,什么都冲没了!茶树、家当、盼头……都没了!”


    她枯槁的手紧紧攥住身旁孙女瘦弱的肩膀,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跟着逃难的人潮,一路乞讨来到这祁阳城,想着天子脚下,总能寻条活路……”


    活路?林窕心中苦笑。这祁阳城里,朱门绣户,分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便是那些钟鸣鼎食的权贵,稍有不慎也会落得万劫不复,何况是无根浮萍般的流民?


    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青衫林氏,昔年何等煊赫,位列北虞四大世家之一,执掌天下兵工,最后不也落得个举族尽殁于无字川的下场。


    若非那日得天下解语楼楼主所救,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捞起,此刻她的尸骨,怕是早已在那不见天日的深渊中化作枯骨。


    楼主允她暂居于此,说是让她想清楚前路。


    可前路在何方?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


    她本该躺在宿舍吃零食追剧,可却阴差阳错坠入此间。此刻本该在教室里上着课,过着虽平淡但安宁的日子。结果莫名其妙来了这里,醒来时昏天黑地,身边全是尸体......


    算了,不想了。


    她回想起那日情景,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从前她只是在电视剧里见过什么穿越重生、快意恩仇的桥段,总觉得酣畅淋漓。可当这命运真真切切落到自己肩上,她才惊觉其中千钧之重。她不愿卷入这是非漩涡,只盼着能尽快寻个法子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不属于这里。


    那日她试图向楼主说明来历,将另一个世界的种种娓娓道来。


    谁知那人端坐堂上,静静听她说完这惊世骇俗之言后,竟以为她从无字川掉下去摔坏了脑子,当即便传唤大夫。


    诊治无果后,又招来僧道给她驱魔。


    她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赶出去后,那楼主低吟着,说林知的小女儿有病这事,这些年来竟无半点风声走漏。


    她争辩了整整一日,那人便也耐着性子听了一日。


    后来几日,不知怎的,这事在楼中传开,竟成了她与楼主在房中密谈整日,共商大计。


    自此,解语楼上上下下对她的态度愈发恭敬,看向她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重,每每对视,皆垂首敛目,就差九十度鞠躬了。


    窗外天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她那日的狼狈之态与这妇人不相上下。她知道这解语楼不是什么好地方,若还有地方可去,她是万万不会带着她们来这里讨一碗热茶的。


    祁阳城本就是深不见底的泥潭,而天下解语楼,恰是这泥潭最深处的漩涡。


    初来时,她也不信这区区九重楼阁能翻云覆雨。直到那日,那人临窗而立,漫不经心地问她:“青衫林氏满门尽殁的消息,要不要告知天下?”


    她缄口不言。


    于是直到今日,京城这般舆论鼎沸之地,竟真无一人议论那场惨案。仿佛那百年世家,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了历史长河里。


    那一刻她才明白,在这皇城根下,真理不在史册里,不在公议中,而在解语楼的一念之间。


    她轻抚着袖口精细的绣纹,忽然想起那日楼主听完她所有的“疯话”之后,看向她说的最后一句:


    “无论你来自何方,既然命运将你送到这里,必有它的深意。解语楼不问来处,只问去路。”


    也罢,既然天意弄人,将她抛至这里,那便既来之,则安之。


    这念头一起,竟觉得连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松动了几分。她端起渐凉的茶盏,垂眸看着茶汤中浮沉的倒影,眸光渐渐清明。


    既然无处可去,那便在这漩涡中心,寻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