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别攻略了,我害怕

    简单轻松的上课日常到底为何如此出生入死?


    九方曙挂在半空,不禁沉思,只是轮回了二十一次,她的生活就已经崩坏成这样了?从未被这般旺盛的灵力浇灌过的机关鸢奋然展翅,飞出残影,载着两人直达天际,她面无表情地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只是一味在接受老天的惩罚。


    迅速注意到此处动静的长老已然驾乘灵舟,升至空中。


    “九方曙!巫马!”她追在两人身后,始终无法缩近距离,甩出的法术也被摇摆不定的机关鸢阴错阳差地闪过,只得大喝道:“切断灵力来源!”


    九方曙抬头,一眼看见了插在鸟背上的长剑,此刻正散发灵光,熠熠地闪烁。


    在它前方不远处,则是全身僵住、死死抓着颈羽的巫马。


    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他了。九方曙认命地叹气,调整了一下姿势,打算摁住鸟冠翻身上去,这时候才发现,她怎么纹丝不动?


    带着疑惑再次发力,她将整个身子向上提,心头一惊的同时冷汗淋漓直下——她根本无法稳住自己,险些从鸟首滑落下去。震惊之余,大脑仍在运转,九方曙想了又想,才在内心两条凄惨泪中记起,她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身法如风、来去自如的邪道剑仙。


    她如今能做的大概只有祈求荡悠悠的自己不会被风刮下去,至于像神一样降临鸟背、拔出长剑,简直是摔死之前最后的幻想了。


    她沉默了一下,盯着机关鸢的两颗仿真豆豆眼。


    机关鸢也尴尬地看着她。


    真是失策啊!


    “巫马!”她只好逆风大喊,企图唤醒巫马最后的冷静:“得把那柄剑拔出来!”


    巫马则好似没有听清。他定在原地,半晌,终于脸色微白地低下头,僵硬地看向她。


    “……我过不去。”他的语气很轻,几乎像在对自己说话,几乎像是……一种基于最深深处记忆而得出的不容置疑、无法扭转的结论。


    一双蛛网灰的眼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巫马垂着眼睛,如此空空地看着她,眸光一动不动。


    他解释道:“我会掉下来的。”


    ——当时我对他们说,我过不去。


    ——我说,我会掉下来。


    在目光交汇的刹那,无可避免地,九方曙眼前闪过了一片混乱的影子。


    她的眼前闪过了,之前那些轮次里,和她一起躺在屋檐上的巫马。那时候,地面上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尸堆,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屋顶上是渐渐暗淡的月光,和安静又惬意的两个人。他们分不清身上、指尖都沾着谁的血,也分不清身下铺着的是谁的头发。


    那时候,九方曙问他:“然后呢?”


    “在那之前,那个为首的师兄经常偷偷给我带糖糕,我以为,他是除师傅以外对我最好的人。”记忆的幻影里,跳跃不定的火光投在巫马脸上,影住了他的表情,“那天,他们从兽潮之中救下我,拉着我逃跑。等我回过神,就看见了一座独木桥,和尽头那扇光晕柔和的门。”


    “师兄说,那是宗门预留的传送阵。门的另一端是堆满柔软灵谷的秘库,跳进去,我们就能躲过兽潮。”


    他停了停,声音越来越轻:“可是那座独木桥很高,风很大,吹得我站不稳。我回头找他,拉着师兄说,我过不去……我很认真地告诉他,这条独木桥太窄了,我过不去,我会掉下去的。”巫马说到这里,忽然侧过头,用一只手轻轻顺着她的头发,“但师兄说,凶兽很快就会追过来,我只需要往前走,就会走向生路,被柔软的谷堆接住……”


    “然后,师兄笑着鼓励我。我果然走过了独木桥。”


    话音戛然而止,他似乎被从这里抽离了一瞬。沉默之后,巫马的语速变得很慢很慢:“那时我才发现,通往生路的门只是一个幻象。”


    “没有传送,没有谷堆,只有悬崖和漫长的下坠。”


    “再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底下那些尚未消散的‘前辈’们把我送了上来。”他笑着抬起头,声音很轻地说:“厉害吧?我空前绝后的通灵术,就是在那底下练出来的。”


    记忆里的巫马隔着雾气,低低卧在她颈边。他克制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故作轻松地说:“所以……我不是怕高。我只是,非常讨厌那种……”


    风呼啸而过,卷走杂乱的残影。


    九方曙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巫马。他在机关鸢的背上,低下头,眼神空空地望着她,麻木又坚持地解释:“我会掉下来。”


    他摇着头,认真地重复着:“九方曙,我——”


    “你可以掉下来。”


    巫马停住了。他宛如空壳的表情瞬间出现了一丝裂隙。


    风中,九方曙在独木桥上支起身——她扶住几乎下一刻就会滑落的狭小鸟冠,伸出手,比他还要认真地说道:“巫马真,你可以掉下来。”


    “因为我会接住你。”


    那一瞬间,风声像被静止。一直僵硬如石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情绪代替呼啸的风正在翻涌,最终,它只化作一瞬比气流更轻微的呼吸声。


    巫马的视线终于聚焦,落在她脸上。他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寻找着一丝一毫的哄骗、纠结、游移,或是别的什么。


    但他一无所获。


    “在你落地之前,我一定接住你。”九方曙纯黑而透亮的双眼直视着他,毫不闪避,毫不犹豫,一字一句说道:“站不稳也没关系,过不去也没什么,就算掉下来也可以。”


    “巫马,我会接住你。”


    狭窄的独木桥上,她披舞着被风吹乱的长发,随意仰头一甩。风越来越大,可她反而往前,于是她的声音愈发清晰、几乎压过除此以外的一切,朝他大声道:“巫马——巫马!”


    “怎么样?你梦游呢?你醒着没?还是没听清?巫马!我说过了,我可是——”


    【巫马迷失值-1%】


    【巫马迷失值-1%】


    【巫马迷失值-1%】


    混乱的嗡鸣声中,她只看见,巫马的身体犹如生长出自己的意志一般,伸手、向前靠,艰难地触摸到那把长剑。


    闪烁着的灵光顿时减弱。


    在这一刻,他一手拔剑,一手向着前方伸出——他因此被吹落,开始下坠——他被卷进风里,他往下掉——他被气流推搡,剧烈地飘摇——


    他被——


    他被一把接住。


    【巫马迷失值-10%】


    巫马的心脏重重一跳。


    无数咒语在九方曙嘴里转了几圈,她抱着巫马下落,在疾风中灵光大盛,同时飞快念道:“内气成罡外御八荒敕令护吾真形百兵莫侵……”


    ……哈哈,成剑仙太久,她根本记不清基础护体咒怎么念!


    事已至此,能念到哪个是哪个,九方曙任凭烫嘴般的口诀一条条地往外倒,终于在离地寥寥几尺的时候金光一闪,浑身被坚硬的触感覆盖。九方曙一愣,随即猛地意识到——真让她念到了一个!


    护体咒生效,紧绷的脊背随即放松,她安详地搂着巫马下坠,只待完美落地。


    一阵风就在此时忽然吹了过来。


    那道突如其来的风犹如成精一般,九曲八拐,直钻空隙,自顾自地就把巫马从她怀里掠走了。其流畅之程度,简直就像是刚用完膳要抽张纸擦擦嘴,结果顺手把巫马给抽走了。九方曙还沉浸在猜中护体咒的喜悦中,一时失守,等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大为震撼。


    “巫马!”她茫然追随着伸手,却看见那阵风托着他,旋转向下,稳稳地落在了草地上。


    下一刻,风声突然静止。


    她落进了一个轻柔的怀抱。


    头脑被一桩桩接踵而至的意外拍晕,九方曙愣在这个怀抱里,呆滞了片刻。她只感觉一阵清浅的草木味倏地掠近,带着熟悉的、令她下意识毛骨悚然的气息,无孔不入地环绕着她。与此同时,后腰陡然一紧,一只温热的手掌贴了过来,把它牢牢箍住。


    带着如遭雷击般的僵滞,九方曙瞳孔微缩,缓缓地抬头——


    上方,黑睛如漆的东方氐正很近地垂看下来,望着她。


    从这个距离,可以隐约看见,那双眼眸并非纯粹的墨黑,而是在光下浮动着一种青金色光晕,宛如琉璃,正从几缕垂落的乌发之下盯着她。宽松的道袍和碎发一起被风吹得鼓荡,东方氐浑不在意,神情专注,携着她稳稳下落。


    刚一沾地,九方曙还没开口,他便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搂在她背后的手。


    然而,高高悬起的心刚被她摁下去,就又吊了起来——似乎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已经站稳,东方氐并未立刻退开,反而低下头、微微倾身,翩然靠近,认真地虚扶住她的手臂。


    清浅而温暖的草木气息再次笼罩过来。


    “被吓到了吗?”开口时,他仍然盯着九方曙的眼睛,就像是……像是之前每次轮回里,他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样子。虽然每次都读不懂,但九方曙已经习惯这个故作轻松自然、实则晦涩难懂的眼神了,毕竟一轮复一轮、一次又一次,此人看向她的眼神竟然都出奇的一致,分毫未改。


    那几缕总是逸出木簪的黑发,此刻正随着他微乱的呼吸在额前轻轻晃动,一曳一曳地影住了部分眼眸,“方才看你掉下来,我没多想,便冲过来了。”


    解释完,他终于收回手,泰然自若地退了一步。东方氐朝她微微点首,似乎还潦草地行了一礼,“一时情急,是我冒犯了。”


    “……没事,不打紧,区区小事何须道歉,道友你真是侠肝义胆心地善良团结友爱啊。”九方曙用虚弱微笑来掩饰自己的大汗淋漓,没说出口的话是“道友你还真是一轮都不消停啊”。她一边信口道谢,一边在心底狂叫系统听她呐喊,这小子不是道号风主吗?他的风呢?怎么连接人这点小事也得他亲自干啊!


    正和死了一样的系统你侬我侬着,就见东方氐突然把手伸进袖中,摸了又摸,抽出一张金黄色的符纸。


    他伸手,把符纸递了过来,眼眸清亮地望着她道:“这个给你,安神定惊。”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看看东方氐,又看看符纸,一时间愣在原地。直到瞳孔终于聚焦,她猛然看见了那双眸子里自己的倒影——怪不得他要给她递安神符,原来并不是想借机炸死她!而是她现在这幅脸色任谁看了,都会以为她其实早已经默默仙去了。


    纠结再三,还是打算拒绝,她这辈子绝对不可能欠他人情!九方曙退了两步,极力控制住自己扭曲到畸形的表情,声音忍不住发虚:“谢谢啊,还是不用了吧,我去旁边坐一会儿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知道自己完全未能管理住表情。因为东方氐担忧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从善如流地停止劝说,把符纸收了起来,“是我唐突了。”然而下一刻他又掏了出来,困惑地移动视线,望向她身后。


    东方氐迟疑道:“……这位道友需要吗?”


    九方曙一愣,回头就看见了巫马。


    黑色长发比第一天见他还要散乱,巫马站在她后,眼睛红红的,竟然看起来有一点失魂落魄。


    在她反应过来自己该说什么之前,巫马就已经走上前——那几乎是跑,带着风撞过了来。


    他一下把她抱了个满怀。


    撞进来的心跳很快,头发痒痒地扫在她耳边,不断收缩的手臂也很紧。九方曙感到一阵柔软的眩晕,没能推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巫马?”


    巫马闷闷地应了一声。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并没有对她说——巫马突然伸出手,用冰冷的手指探进了她被风吹乱的、热气腾腾的头发,轻柔地摸索着。他的动作很缓慢,指节也很冰凉,带着一丝轻微得像错觉一样的颤抖,扣拢住她的后脑。在深深的、仿佛克制着什么的呼吸声里,他错过脸,把她带向了自己的肩头。


    “我们有话要说。”巫马开口的时候,语气平淡如常,理顺着她的长发的手指却微微紧绷起来。他停了停,始终眼也不抬,轻描淡写道:“你还要站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