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国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这辈子，见过太多削尖了脑袋想钻进来的商人。送礼的，套近乎的，搬后台的，什么路数他没见过？可像这样，被他毫不留情地顶了回去，不退反进，还用这种方式请他去“指导”的，这还是头一个。


    这封信的姿态放得很低，字里行间都是谦卑。可钱卫国总觉得，那股子透过纸背的强大自信，让他这个在机关里坐了半辈子的老局长，都感到了一丝异样。


    “他约的什么时候？”钱卫国问。


    “明天上午九点。”


    钱卫国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他倒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什么底气，敢这么跟他唱对台戏。


    “通知技术科的老张和小李，明天跟我一起去。”钱卫国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倒要亲眼看看，他一个搞早餐的，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只要让我抓到一点偷工减料的把柄，我当场就让他的厂子关门！”


    第二天，许氏五金厂。


    钱卫国背着手，带着两名经验丰富的技术员，走进了工厂大门。他本来以为会看到满地的油污、杂乱的物料和刺耳的噪音。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脚步骤然一顿。


    整个厂区地面干净得能看到倒影，物料区、生产区、质检区用黄线划分得清清楚楚。一台台崭新的机床排列得整整齐齐，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轰鸣。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专注地操作着，整个车间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国营大厂都少有的精气神。


    钱卫国身后的两名技术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这哪里像个个体户的小作坊？这比他们去过的不少市属大厂都要规范。


    “钱局长，欢迎您来指导工作。”


    许辰不知何时迎了上来，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不卑不亢。


    钱卫国看了他一眼，没有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小许同志，你这厂子，看着倒还像模像样。不过，工业制造，光有外表可不行。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们的里子。”


    “正要请钱局长指点。”许辰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有提一个字关于资质的事，直接将他们引到了车间墙壁前。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流程图，标题是《许氏三级质检体系》。


    “钱局长，这是我们厂目前试行的质量标准。”许辰指着流程图，平静地介绍起来，“第一级，原材料入厂全检。每一批钢材，我们都会取样，送到市里的实验室做成分分析和力学性能测试，任何一项指标不达标，整批退货。”


    钱卫国身后的技术员老张闻言，忍不住低声说：“局长，国营厂都做不到批批全检，成本太高了。”


    许辰仿佛没听见，继续指着第二部分：“第二级，生产过程巡检。我们的质检员，每小时会在生产线上随机抽检，用精密量具检测半成品的尺寸公差。一旦发现次品，整条生产线停工，当班工人和负责人当月奖金全部取消。”


    “嘶……”另一名技术员小李倒吸一口凉气。这惩罚力度，也太狠了。


    “第三级，成品出厂终检。”许辰的声音依旧平稳，“我们生产的每一个配件，都会经过压力和耐磨损的模拟测试，确保百分之百合格才能出厂。我们的目标是，从许氏五金厂出去的，不能有一个次品。”


    钱卫国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墙上那份比部颁标准还要严苛好几倍的流程图，看着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据，看着那些堪称“变态”的奖惩条款，脸上的轻蔑和审视，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消失。


    他原以为许辰是在胡闹，是在投机取巧。可现在他才发现，对方是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态度，去追求一个他认为不可能达到的目标。


    这哪里是投机？这分明是在跟自己较劲！


    “光说不练假把式。”钱卫国压下心头的震动，沉声说道，“拿你们的产品出来我看看。”


    “当然。”许辰点了点头，对身旁的王铁柱示意了一下。


    很快，王铁柱小心地捧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走了过来。


    红布揭开，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播种机齿轮，静静地躺在托盘里。


    “钱局长，这是我们刚刚试生产出来的样品。”


    钱卫国没说话，只是对身后的老张和小李使了个眼色。


    两人立刻会意，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箱，取出了精密的游标卡尺和手持硬度计。


    整个车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远远地看着这边，气氛有些紧张。


    老张先是用游标卡尺，在齿轮的不同部位反复测量，他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随意，慢慢变得严肃，最后，他抬起头，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


    “怎么样？”钱卫国问。


    “局长……这……这齿轮的加工精度，误差不超过零点零五毫米……”老张的声音都在发颤，“部颁的优等品标准，是一毫米！”


    什么？


    钱卫国的心脏重重一跳。


    一旁的小李也完成了硬度测试，他摘下眼镜，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测了一遍，才拿着硬度计，几乎是跑到钱卫国面前。


    “局长！洛氏硬度，六十二！比标准高了整整两个点！这……这材料的热处理工艺，太扎实了！”


    两个结果一出来，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声。


    钱卫国彻底僵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齿轮，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那套根深蒂固的成见，被彻底推翻了。


    他想过一万种可能，想过许辰会偷工减料，想过产品质量会一塌糊涂，但他万万没想到，一个他看不上的个体户小厂，拿出来的东西，竟然能全面超越代表着国家最高水平的优等品标准！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年轻人。


    这一刻，钱卫国的眼神，终于从审视、怀疑，彻底变成了震惊和欣赏。


    这个年轻人，用他最看重，也最引以为傲的质量，堂堂正正地击败了他。


    “小许同志……”钱卫国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干涩，他大步走到许辰面前，不等对方开口，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的申请报告，不用再送了！”


    钱卫国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发抖，他用力的握着许辰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