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出发
作品:《极昼夜奔》 第一章·出发
10月底的清晨,黎湾起了个大早,走出船舱,才发现室外还在飘着小雨。
上海的雨季连绵得仿佛没有尽头,她仰头深吸一口气,清冽的冷风混合着海边独有的咸湿灌入鼻腔,困意消减大半。
不远处的港口检查点已经陆续有人进入,零星的彩色雨伞下,看不清来者面目。
港口内的工作人员穿着雨衣在临近船边的空地上来回忙碌,黎湾探身望下去,就见鲜艳的红色横幅被展开,“预祝考察任务圆满成功”的白色标语引入眼帘,两名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的将其挂上停泊的船身。
各家电视台的记者正扛着设备,在空地上寻找最佳拍摄角度,沟通交谈声在空旷的港口里回荡,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黎湾安静的望着地面上忙碌的工作人员们,良久,仍觉着眼前的场景有些恍惚。
“请各位考察人员整理好着装,按时到港口集合,送船仪式即将开始。”
广播里的声音准时响起,贯穿着几层楼的住舱和甲板。
一阵动静后,走廊的房门接连打开,考察队员们身着统一款式的红色冲锋衣,从各自住舱出来,在舷梯口汇合,自觉有序的下船。
黎湾伸手将冲锋衣的帽子掀起戴上,抻了抻衣摆,双手插进衣兜,转身向舷梯走去。
身后巨大红色旗帜在细雨中迎风飘扬——“中国第**次南极科学考察队”
李周延和室友混在人群里,有说有笑的随大流一起从舷梯下来。
两百多号人乌泱泱的汇集在港口,大伙互相打着照面,自觉在人海里穿梭寻找自己所在队列。
“来了就赶快按昨天彩排的队形站好啊。”老教授举着喇叭,中气十足的招呼着维持秩序,“第一排往后退点。”
雪龙号临港而停,红白配色的外观在背后墨蓝色海面的衬托下,十分显眼。
船身长167米,上面七层,下面两层的构造,让它在一众面向它横列站队的科考队员面前,如勃然巨物,压迫感逼人。
黎湾跟随队友站在队伍的第三排,这次研究所派出的科考队伍里,她是唯一的女生。
凑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堆里,毫无意外的排到了队列最末端。
“雨怎么越下越大。”
纪淳哈欠连天,耷拉着脑袋晃悠到黎湾身旁,张着大嘴含混不清的念叨,“这天气太适合睡觉了。”
黎湾侧头瞥了他一眼,无框眼镜下,他睡眼惺忪,乌青的黑眼圈快掉出镜框不说,脸还浮肿,一副严重缺觉的模样。
“昨晚干嘛去了?”她问。
“啥也没干。”
纪淳声音哑得难掩困倦,“尤文俊那小子平时说话斯斯文文的,睡觉呼噜打得比雷还响,后半夜磨牙,咔咔咔的在我头顶一顿磨,跟啃人脑袋似的,一晚上被他吓醒几次。”
黎湾还以为他又通宵打游戏去了,毕竟他网瘾大,今天出发后,在海上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网络。结果听到是这出,没忍住幸灾乐祸的轻笑出声,“你自己选的室友,怪谁?”
“还不是怪李周延不跟我睡一屋,他睡觉倒是老实,天塌了都喊不醒。”
纪淳本科是跟李周延一个宿舍。
那时班上汇集了五湖四海的高考状元榜眼,纪淳也不例外,只是他属于天资聪慧那类,平时不怎么努力,但考试总能拿第一。
军训的时候,每天天一亮就得苦哈哈的起床去操练,晚上解散回宿舍,发现同寝室的室友居然都在挑灯夜读,自学新课程。
这让他一度怀疑这几兄弟是不是“高考应激障碍”缓不过来了。
而他混迹在卷王窝里,孤独得像条落单的狗,找人组队打半小时的游戏都要提前三天跟他们预约。
好不容易熬到军训结束,本专业的宿舍重新调整,终于给他换来一个同款虚生浪死的混子——李周延。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小子出去几年果然变心了。以前外出作业,都是他主动要跟我睡一屋。”
纪淳摘下眼睛,从衣袖里扯出内搭的T恤,来回搓着镜片上的雨水,顺便仰头望了眼天,“女娲补天的时候是把上海漏了?下多少天了还不消停。”
黎湾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半小时前的和风细雨,肉眼可见的逐渐变密。
海上晨风凛冽,把雨水斜刮上港口,她站在队伍最末端,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的砸到她左边肩头上,她抬手拍了下,才注意到左侧的衣袖和裤子都被雨水淋湿。
“往那边挪两步。”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身后绕到黎湾左侧,她闻声抬眼,李周延已经站到了自己身旁。
他并没有看她。
队形是按整齐的长方形方块排列,他站到她旁边,莫名就成了独立在队伍以外的特例。
黎湾扭过头,不知所措的往右边队伍望,李周延个子高,昨天彩排的时候站位在这一列的第一个。
此时那个位置空了个缺口出来。
“快点。”他低声催促。
黎湾下意识回避,不得以,胳膊肘撞了下旁边的纪淳,示意他往右挪。
一列人被带动着,集体小碎步,不明所以的左瞧右望,重新移动站位对齐。
“你站这里来干什么?”纪淳瞧着他明显高出周围大半个头的身高,“鹤立鸡群找存在感?”
“你才是鸡。”黎湾条件反射的回怼。
李周延嘴角几不可闻的弯了弯,侧眸瞟了眼身旁的黎湾。
白净的小脸被帽子围拢遮掩得只剩巴掌大,从他的角度看,齐刘海下,鼻子小巧而挺拔,配上那双标志性的大圆眼,有种说不出的倔强。
“这不是重点。”纪淳无语,“他站这里太高了。”
李周延闻言,屈膝半蹲,和黎湾归于同海拔高度。
“什么毛病?”纪淳蹙眉。
“这边风大,吹着凉快。”
国歌伴奏从音响里慷慨激扬的传来,洪亮的歌声响彻港口上空,黎湾看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在风中飘扬,庄严而肃穆。
心里难掩与有荣焉的激越。
这些年跟随导师出海作业,足迹遍布太平洋大西洋各个海域,本该对此驾轻就熟。
可昨晚她还是失眠了,99%是为了那即将踏足的世界尽头。
领导简单致辞,盛赞为国家极地科考事业作出贡献和牺牲的先驱,而后再次祝福此次南极考察任务顺利完成。
无奈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仪式不得以在短短几分钟内快速完成。
等候多时的记者媒体抓紧时间举着话筒随机采访此行的各行业人员,从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到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再到像黎湾一样第一次参与南极科考任务的萌新科研人员都在他们的采访范围内。
送行的家属布满了临船港口的各个角落,拉着自己的亲人骄傲的合影留念,又不免担心的千叮咛万嘱咐。
黎湾没有人送船,也不想被采访,默默躲到一旁的棚沿下避雨,等待通知登船。
旁边有位送行的教授拉着自己的学生反复强调要注意安全,黎湾似是而非的听着,想起昨天出发前,陶教授给她的叮嘱:“你在那边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找李周延帮忙,别自己出头。所里安排他当小队长,就是帮你们解决问题的。”
找李周延找李周延。
她不自主的放眼望去,眼前的港口人群熙攘,穿着相同红色款冲锋衣的科考人员遍布各个角落。
可依然毫不费力的一眼就寻到了他。
连绵的细雨如一帘幕布将她隔绝在一方潮湿而无人在意的角落,借着往来密集的人影,黎湾第一次有勇气把目光投向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其实从李周延到研究所报道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除了第一天在陶教授办公室正面碰上,两人之后也没再见过。
听纪淳说,他跟着一个项目小组出海勘测去了,那是研究所里今年申报的国家重点项目,如果做出成果,对每一个参与的人而言,都会是个人简历上非常精彩的一笔。
所以此次参与作业的都是所里资深的研究员,黎湾之前也争取过,但碍于资历尚浅,没能入选。
而李周延作为这个项目里唯一的新人,消息传出后,一时间,所里对这号空降人物的传言四起,有说他爸是北京某机关的一把手,有说他妈给研究所捐了几百万的设备。
就连王爽那种高冷的人都对他产生了好奇,主动放下架子,加入大家伙的午饭八卦时间,悄悄打听李周延的来路。
而唯二知晓内情的纪淳和黎湾,一个装傻充楞,一个闭口不言。
李周延正专心接受央视记者的采访,并未觉察到黎湾的目光。
他双眼注视着提问的记者,不时轻点头,而后不急不缓的回答着记者的提问。
黎湾看着他清俊的侧脸,恍惚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他长了张剑眉星目的脸,气质却是少年人才有的温和干净。
习惯在别人讲话的时候给予关注和充分的尊重,那种良好家境教育出来的礼貌教养和游刃有余,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只是,明明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她居然还能想象出他此刻回答提问时的声音和语气。
言之有物,条理清晰,不疾不徐。
想到这里,黎湾极淡的抿了抿嘴角,低头收回了视线。
他好像成熟了不少…
有人路过踢来一颗小石子,滚撞到黎湾脚边,将她从某些回忆里拽回现实。
她盯着那颗石子,试探着轻轻踩上去,用脚尖磨了磨。
石子隔着鞋底,反复摩擦膈着她的脚心,膈得她没由来的一阵心抓痒。
也对,都过了这么多年,谁还能一直不成熟?
但这好像也跟她没关系。
她默了半刻,轻轻一脚踢开了那颗石子,怅然的抬头仰望天空。
厚重的乌云低垂压近海面,阴沉而窒闷,天地间没了往日的辽阔高远。
雨好像不会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