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的阳光依旧炽烈，海风依旧带着咸腥与花香，但安东尼奥·席尔瓦总督的心境已与初来时截然不同。短短数日的停留，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外交跋涉，每一步都踏在利益算计和理念冲突的荆棘之上。


    与总督席尔瓦的会晤，冰冷而现实，剥去了“天主教兄弟”最后一丝温情的面纱。目睹“圣费利佩号”卸下的银山，震撼之余，更深感那财富壁垒的坚不可摧和高不可攀。与托钵修会神父们的交锋，则让他看到了潜藏在宗教热情下的偏执与危险，那是一条可能引燃整个远东的**桶。


    所有这一切，都清晰地指向一个结论：马尼拉非但不是澳门的救星，反而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遥远的威胁。


    正式的辞行仪式在总督府再次举行，与欢迎时的场景几乎一样，只是气氛更加疏离和公式化。席尔瓦总督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礼仪，说着祝愿澳门战胜荷兰异端的客套话，甚至赠送了一些来自美洲的礼物（一箱可可豆和几件墨西哥银器），但双方都心知肚明，这趟访问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成果。


    “请相信，安东尼奥阁下，马尼拉始终关注着澳门的安危。我们会为你们祈祷，并在……符合王室利益和可能的情况下，提供必要的……道义支持。”席尔瓦总督的临别赠言，如同他之前的承诺一样，包裹在层层叠叠的外交辞令中，空洞无物。


    安东尼奥则报以同样标准的微笑：“感谢您的款待和善意，总督阁下。澳门必将铭记在心。我们也坚信，在主的光辉指引下，葡萄牙人有能力和决心捍卫自己的家园，维护远东天主教事业的堡垒。”他的回应不卑不亢，既表达了感谢，也暗含了澳门无需完全依赖西班牙的自主姿态。


    没有更多的寒暄。安东尼奥登上返回码头的马车，最后一次穿过Intramuros那厚实的拱门。城墙内外，依然是两个世界。墙内，是西班牙人的秩序、权威和与美洲白银紧密相连的财富；墙外，是帕里安华人区那被严格约束的、脆弱而不可或缺的繁荣。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华人面孔，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是这片土地的造血者，却也是被防范、甚至可能被牺牲的对象。西班牙人依赖他们，却从不真正信任他们。这种统治逻辑，与澳门那种更具弹性和共生性的模式格格不入。


    登上来时的“圣灵号”，水手们正在做出航前的最后准备。帆缆被检查，淡水桶被灌满。安东尼奥站在船舷边，最后回望了一眼马尼拉湾。


    港湾内，那几艘庞大的马尼拉大帆船依旧静静地停泊着，如同沉睡的巨兽。它们代表着一种强大的、但略显笨重和僵化的帝国力量。安东尼奥意识到，西班牙在远东的优势，建立在两点之上：一是近乎垄断的美洲白银，二是菲律宾群岛相对容易征服和控制的分散土著社会。一旦面对中国或荷兰东印度公司这样高度组织化、拥有强大海军或陆军力量的对手，他们的灵活性就显得不足，更加依赖堡垒防御和财富威慑。


    而澳门，恰恰夹在这几股力量之间。


    “他们不会帮助我们，总督阁下，是吗？”年轻的军官卡斯特罗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脸上带着失望。


    安东尼奥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不会，至少不会以我们期望的方式。他们看到了荷兰人的威胁，但他们更愿意看到我们和荷兰人互相消耗。他们坐拥白银，自信于马尼拉的城防，甚至可能觉得，即便澳门陷落，他们也能凭借坚固的城堡和来自美洲的补给坚持下去，甚至……趁机攫取原本属于澳门的对华贸易特权。”


    卡斯特罗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他们竟如此想？”


    “在国家利益面前，所谓的兄弟情谊薄如纸张。”安东尼奥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西班牙和葡萄牙合并在同一皇冠之下，但从未真正同心。在马德里宫廷看来，我们或许是次要的伙伴，甚至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席尔瓦总督的冷漠，并非他个人的态度，而是整个西班牙殖民体系对澳门定位的缩影。”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而且，你看到那些神父了吗？他们的狂热对我们来说，甚至比荷兰人的大炮更危险。荷兰人想要的是贸易垄断，是摧毁我们的城市。而那些道明会、方济各会的士，他们想要的是按照他们的方式‘拯救’中国人的灵魂，这会彻底激怒明朝官府，毁掉我们花了上百年时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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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和生存空间。西班牙人的野心，不仅仅是黄金和白银，还有精神上的征服。而这，可能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


    “圣灵号”开始缓缓起锚，风帆逐渐升起，抓住一阵离岸风，船身开始移动，离开了码头。


    马尼拉的石砌城墙、教堂的穹顶、繁忙的码头以及那座令人心悸的银山，都在逐渐远去，缩小，最终变成海岸线上一抹模糊的轮廓。


    距离，产生了，但威胁感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和立体。


    荷兰人是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是海上的饿狼。而西班牙人，则是更深层次的、战略上的威胁。他们拥有澳门急需却得不到的资源（白银），秉持着可能破坏澳门生存根基的意识形态（激进传教），并且对澳门的困境抱有一种隔岸观火、甚至幸灾乐祸的微妙心态。


    一旦荷兰人的威胁解除，或者澳门被严重削弱，这只蹲踞在吕宋岛上的西班牙雄狮，是否会毫不犹豫地向西扑来，将澳门这块肥肉也吞入腹中？


    安东尼奥几乎可以肯定答案。


    前有狼，后有虎。而澳门，只是一只守护着宝贵巢穴、却有些力不从心的鹰。


    他转身，不再回望马尼拉，而是将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是澳门的方向，也是浩瀚南海的方向。


    “回去吧。”他对船长下令，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坚定，“马尼拉给不了我们想要的答案。答案只在澳门，在我们自己手中，或许……也在那片海洋之上。”


    “圣灵号”调整航向，乘着风，驶向归途。安东尼奥的心绪却比来时更加沉重。他带回的不是援军与白银的承诺，而是一个冰冷而清醒的认知：澳门必须依靠自己，在荷兰人与西班牙人的夹缝中，杀出一条生路。


    遥远的马尼拉，不再是希望之地，而是另一个需要警惕的阴影。远东海上争霸的棋局，在他心中已然明晰——葡萄牙、荷兰、西班牙，三方角逐的态势初步形成。而接下来，他必须思考，如何让澳门这颗看似微小的棋子，在这盘错综复杂、凶险万分的棋局中，存活下去，甚至……走得更远。


    海天一色，前途莫测。唯一的确定是，战斗远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