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 102 章

作品:《奉皇遗事续编

    晌午时分,各地春意盎然,独东宫的春天是死去的春天,一片新花都不敢绽开。


    崔鲲放下门帘,掩门出来,从阶下等候的郑绥当即迎上前,问:“吃东西了吗?”


    崔鲲摇摇头。


    郑绥问:“药也没吃?”


    依旧是否定答案。


    郑绥沉默片刻,问:“虞三郎的尸身……”


    崔鲲叹了口气:“还抱着,棺材搬来一晚上了,不叫入殓。我听宫人说,殿下昨晚请旨自废了。”


    “陛下那边怎么样?”


    “陛下陪了一夜,也没撬出殿下一句话。这不实在没法子,才叫咱们来看看。”


    郑绥问:“秦公近日也没有信来?”


    “你还没听说?”崔鲲低声道,“南秦内廷起了乱子,秦公已经自顾不暇了。”


    郑绥心中一惊,“听说秦公今年有意改革光明宗旨,限制神祠对政教的插手,难道是因此……?”


    崔鲲道:“尚不若此,听说是南秦少公公然宣称背弃光明宗,砸了换衣节新造的光明大像,还把耳朵给穿了——你也知道在南秦都是什么人穿耳。秦公给气得不轻,朝廷上下喊着废太子,这事还没个结果呢。”


    郑绥道:“这件事先瞒着殿下。”又问:“虞家家眷到了哪里?”


    崔鲲思忖,“应当刚出城不远,怎么了?”


    郑绥道:“若是虞家人要给虞三郎发丧,殿下于情于理都得依顺。”


    崔鲲沉吟:“可虞闻道向殿下揭发其父,其母悲愤而死,虞氏上下也因他获罪……哪个虞家人肯领他的尸首?”


    “虞闻道有两个胞妹,大妹妹名唤仙翚,十四五岁的娘子,极有主意。她和虞三郎感情甚笃,定愿意为他发丧。”郑绥当即拔腿就走,“你在这儿守着,我出去一趟。”


    郑绥回来前,东宫又有来客。双夫人带了食匣进去,过了好一会,又原封不动地带出来。皇帝也来过一趟,不多时也默然而出,嘱咐瑞官备些冰块石灰和香料。见崔鲲在,又问了几件剿逆之事,如此才回甘露殿处理政务。


    直到太阳西斜,郑绥才将人带回来。


    那是个披麻戴孝的女孩,双眼红肿,形容憔悴,脸上却是冷清倔强的神情。她躲开郑绥要搀扶她的手掌,自己跳下马背,整理衣衫等他领路。


    见郑绥颔首,崔鲲推开殿门。


    夕阳淌进去,先染红了虞闻道那只沾满花泥的靴底。余晖沿他的衣服褶皱洇染而上,似乎要把这血般的光芒输回体内。这样一来,虞闻道的脸竟添了活人般的血色,似乎也有了温度,反而是抱着他的萧玠脸色灰白,像个死人。


    他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脸贴脸地抱着虞闻道。虞闻道鬓边那朵姚黄已经萎了,像一个皲皱的老妇,佝身把脸垂在萧玠手背上。


    郑绥放轻动作,慢慢走到他跟前蹲下,轻声道:“殿下,这是虞闻道的妹子,来领他回家去。咱们让他回家,好吗?”


    萧玠眼睫毛动了动,还是没什么反应。


    虞仙翚也蹲下,不看萧玠,看虞闻道的脸,这么看了一会,就去握虞闻道的手。虞闻道手心的血已干涸,蹭了她一手黑褐色的痕迹和粉末。


    她捏着虞闻道的手,突然抬脸看郑绥,“我哥什么时候死的?”


    郑绥道:“昨天过午。”


    虞仙翚冷冰冰说:“一天了。死人禁不起你这么抱,他的脸要压歪了。”


    郑绥注意到,萧玠手臂松了几分。接着,虞仙翚扶着膝盖继续逼问:“你觉得他是想跟我回去见娘,还是叫你继续关在这么个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对着你这个下旨贬黜他满门的人?他待在你这里,受不到家里的一点香火,活着夹在你们中间,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


    “皇太子殿下,你发发慈悲,高抬贵手吧。”


    ……


    暮色将敛时,萧玠为虞闻道净身入殓。


    继玉陷园那个夜晚之后,虞闻道又一次赤.身.裸.体躺在他面前,双目紧闭,像等待一个拥抱。萧玠拧干帕子擦拭他肩头的时候依稀还有依靠他的冲动。但他的身体已经绵软了,萧玠握他的臂膀,几乎感觉不到之前坚硬的肌肉和筋骨。


    解除他下裤时,萧玠浑身僵了僵。那条咬伤他的蛇死了,尸体盘虬在虞闻道两腿间,那尖利的毒牙再也刺不伤他,再也渗不出毒液来了。他再也不用怕了。


    萧玠静静注视一会,眼中突然滚出两颗眼泪。他像擦拭虞闻道的手脚一样,也将那处仔细擦拭干净。一切毕,他在郑绥帮助下将自己的一套冠服换在虞闻道身上。这也解答了许多年后一个考古之谜——虞氏墓葬群外,有一座不设石碑的孤坟,墓主人年纪在十九至二十岁左右,根据骨殖处黏附的丝织物残片判断,他所穿正是梁朝皇太子的嘉礼之服。他和太子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被允许入墓林安葬,只能从这个血日映照的傍晚寻找答案。


    虞仙翚拒绝采用皇太子重金酬得的楠木棺材,托词是怕盗墓贼觊觎,将虞闻道弃尸道旁,一口柳木薄棺也就成为他在地下世界的居所。盖棺时萧玠仍撑着棺椁,半个身子几乎探进棺里,他伸手一遍遍摸虞闻道的脸,一对施虐者和受虐者,看上去居然还情深似海了。最后,萧玠将他那只白玉扳指摘下,戴在自己手上,再把自己的摘下给他戴好。完成这个生前未竞的仪式后,萧玠在郑绥帮助下,用尽全力盖上了棺。


    棺材在最后一缕夕照收束前抬出东宫。


    虞闻道离开宫门的那一刻,萧玠一下子坐到地上。郑绥跪下来搀住他两个臂弯,以萧玠的神情,就算他说出阴婚之类的话郑绥也不会意外。


    他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撑着郑绥手臂爬起来。


    郑绥发现萧玠伸着脖子往外望,不是朝门外,而是朝后院。意识到这个的一瞬间郑绥寒毛倒竖。他有些僵硬地转动脖颈,从萧玠视线尽头看到了那口棺材。萧玠在诸公之乱后的真正床铺,像一块即将被吞下前又被人生生从喉中抠出的铅块。郑绥用了整整一年才让萧玠将它束之高阁,但今天,那铅块再次对萧玠产生了诱惑力。郑绥十分具象地意识到虞闻道之死究竟给萧玠带来多大的打击。


    他连叫两声:“殿下。”萧玠才看向他,由他扶回殿中,没有任何表情。


    郑绥就这么明白,有了玉陷园那一夜,虞闻道活着的时候争不过任何人,可他这么死了,什么人都争不过他了。


    萧玠到底没有再将虞闻道两个妹妹遣返老家,她们的生活由东宫给养,但钱全被原封不动地退还回来。这在郑绥意料之中,虞仙翚具有一股惊人的生命力和倔强。他当天策马狂飙赶到城郭拦下虞家车队时,虞仙翚揭开头顶麻布,露出泪痕已干的脸。在郑绥表明身份后,虞仙翚走到他马前昂首道:“我知道你,龙武卫中郎将,东宫伴读,是你杀了我三个堂兄,抄了我的家,砍了我爹的头,抢走了我娘那座珊瑚盆景。”


    郑绥简单利落:“再等一天,他就要烂了。”


    女孩子眼眶里一下子蓄满泪水。


    她愤恨地盯着郑绥从马背上伸出的手臂,终于递过了手。


    虞闻道送葬当夜,郑绥崔鲲再度入宫。蜡烛烧到将尽,萧玠终于听了崔鲲的哄上床躺下。他面墙蜷缩身体,两手穿过腋下将后背紧紧抱住,崔鲲看到他依然睁大的眼睛。她心中叹气,轻轻拍打萧玠手臂,像个姐姐,也像个母亲。


    不多时,门极轻微地吱呀一响,郑绥蹑步到床前,不说话,用眼神示意她。


    崔鲲落下床帐,跟郑绥出去。


    郑绥道:“陛下新下了诏令,过几日你再回潮州,这次总江南道事,并治地方阿芙蓉事。”


    崔鲲应下,却见郑绥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郑绥沉吟片刻:“有件事陛下未曾嘱托,但我听他和舅父议事,多少揣测出几分。影子余孽应当另有据点,潮州和柳州都是障眼而已。”


    “据陛下所言,影子的杀手一律服药,大限不过二十岁。玉升末年在潮州一场苦战,剿灭贼首吕纫蕙,没有解药,其余诸人不过秋后蚂蚱。但如今影子之势竟有增无减,说明有人在暗中培植,应当大规模炼取蛊毒和解药……这样的势力,绝非程忠甚至虞山铖之辈所有。正因如此,陛下才瞒下殿下,决计斩草除根。听说年前陛下托病,实则是去了地方探查,除夕也留在外头,这才没陪殿下过年。”


    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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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绥顿一顿,“而且我听陛下的意思,已经有了眉目。但舅父劝他慎重考虑,说一旦落子……就是兵戈相见,到时候殿下又情何以堪。”


    崔鲲有些糊涂,“怎么还干殿下的事?”


    郑绥道:“所以我推测,影子的去处,和南边有关。”


    崔鲲心中一惊,下意识扭头去看掩闭的屋门。


    郑绥低声道:“这只是我暗自揣度,无凭无据,别说给殿下听。或许陛下另有计策,也说不定。”


    崔鲲颔首,“我省得,我一会就回家收拾行李——但殿下现在这个样子……陛下怎么说?还有殿下自请废储的事……?”


    郑绥叹口气:“舅父倒提起这件事来,反倒是陛下否决了。要是脱了太子之位,只怕殿下无事一身轻,真的不管不顾了。”


    崔鲲心中怆然:“殿下对虞三郎……竟至于此。”


    她此话脱口,当即想起面对的是郑绥,忙觑郑绥神色,却见他只半垂着脸,道:“据陛下所言,从京中发到潮州、举发汤惠峦的那封密信,就是三郎的手笔。他当时还没有下定揭发虞山铖的决心,所以改换笔迹,想要两厢保全。且玉陷园案他也是无辜受害,此事之前,殿下对他,未必无情。”


    况且如今,虞闻道背家叛族转相奔,如此情义,山高海深不为过也。


    他深吸口气:“若只是为虞闻道我还不怕,怕只怕是久病成疾。柳州那十日……还有沈娑婆的事,桩桩件件压在他心上,就怕虞闻道之死,不过最后一根稻草。”


    萧玠背上,是足够压断脊柱的重量。


    崔鲲打了个哆嗦,问:“那怎么办?”


    郑绥道:“得让他先吃药。”


    药已经断了五日,再不吃,只怕萧玠的身体要败了。


    春夜犹寒,风吹在身上竟有些冷。那株梨树已经枯死,应当是树心早生了虫,这几日终于蛀空了,由此成为流萤的胜地。透过点点绿影,郑绥看向阁门,抿紧嘴唇。


    ***


    萧玠不肯见人,也不愿吃药,昏昏沉沉躺了几日,竟是被哭声吵醒。


    是小孩的哭声。


    他愣了愣,才又听见殿外隆隆之声,似乎打了雷,在下雨。


    春雨寒冷,什么人这时候往他这里来?


    他坐了一会,突然挥开帐子,赤脚站起来。殿里太暗,窗外却投进一股白森森的冷光,是不是月亮?


    月亮来了——阿皎?是阿皎。


    萧玠没有披衣,循着那小儿哭声走去。雨声轰然中,那哭声有如游丝,随时将断,又将他手脚牵动,像操纵偶人一样诱使萧玠越走越近。


    终于,他在东宫偏殿,找到了那源头。


    一件打湿的蓑衣落在一只军靴边上,郑绥坐在个绣墩子上,手中抱一个女婴轻轻拍打。


    萧玠挪动脚步,从他腿边半跪下,仔细看那女孩的脸。


    郑绥犹哄道:“你看这是谁,你还认识吗?是家里那幅画,对不对?”


    萧玠听不见他说什么,痴痴探出手,想摸那女孩的脸。还没触到,就被那只小手握住手指。


    女婴哭了一阵,睁大眼睛,也在看他,似乎在辨认这个挂在家中的画中人。郑绥轻声问:“该叫他什么,我们该叫他什么?”


    女婴握着萧玠一根手指,突然叫:“耶。”


    萧玠浑身过电般颤抖一下。


    他看到女孩脖颈上悬挂一缕红绳。萧玠将丝绳从她衣中取出,见下方悬挂一块琢磨成太阳光轮的玉佩,是上好的芙蓉余料。


    他抬头看郑绥,郑绥正注视他,目光温和,轻声道:“殿下,认这个闺女吗?”


    萧玠尝试动了动嗓子,从喉中挤出一句:“太阳。”


    他一叫,旭章显然认得他,竟不哭也不躲,也张着小手要抱。她小小软软的身子一搂上来,萧玠整个人坐到地上,脸埋在她那件小衣服上,极压抑地抽泣起来。


    他一哭,旭章也跟着哭,郑绥便将她搂到怀里,三个人从地上抱作一团。门前雨帘悬挂,光辉自外向内洒落,不是月亮,是雨天的阳光。


    郑绥抱住他,缓慢地按揉他后心。萧玠伏在他手臂上,终于放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