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 69 章

作品:《奉皇遗事续编

    夜雨如同瓢泼。


    一滚滚白辣辣的雨团打落,在铁盔和刀剑上响起战斗之声。闪电划过,夜色乍明乍灭的缝隙里,露出铜墙铁壁的东宫卫队,和对面寸步不让的潮州府兵。


    程忠走出府门,瘸腿拖着,像拉着一副断拐。他冲阶下笑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卫簇拥下,萧玠头戴雨笠,披一件很有年岁的海龙皮大氅,雨中显得脸色更加冷白。他声音平静:“许仲纪潜逃,本宫率兵缉拿凶犯。”


    程义忙上前拱手,“误会,殿下,全是误会。”


    萧玠道:“持械谒见东宫,等同谋逆。使君不想叫我误会,就不该做出拥兵自重之事,更不该派人杀掉黛娘,抹去人证。”


    程义再要开口,被程忠握住手臂。程忠笑道:“殿下这话,末将倒听糊涂了。黛娘之死实为细柳营所为,拐贩妇女也是细柳营参与,这与我潮州营上下毫不相干啊。”


    萧玠道:“是细柳营所为不假,但细柳营上下到底为谁做事?”


    “细柳营的主帅可是许仲纪。”程忠道,“这些都是怀化将军的部下,末将也没有驱遣他们的本事。”


    “但将军有驱遣许仲纪的本事。”萧玠道,“奉皇七年,细柳营与六名瑶州民众冲突,殴杀其中两人,这桩案子由瑶州刺史孔阳按下不提。许仲纪专门走一趟瑶州,在明月楼与孔阳商议此事。”


    “明月楼的宴席上,不只他们两个,不是吗?”


    程忠眉毛微耸,听萧玠继续道:“今上亲信,从龙之功,多么煊赫的威望和名头。为此,孔阳听命于你,甚至忍受路有方作为你的眼线安插身边,只为从你手指头缝里分一杯羹。但潮州与陛下渊源太深,太过招眼,你便将所得贿款尽数寄存瑶州。之所以要拉上许仲纪,我想是因为你的行径被他识破了——”


    程忠皮笑肉不笑:“殿下别忒瞧低人,末将贪是罪大恶极,他许仲纪就是逼不得已?”


    萧玠笑道:“你承认了。”


    程忠脸部肌肉抽搐一下,呵呵笑道:“不愧是秦公的儿子,好伶俐的口齿。”


    萧玠脸色有瞬间的异样,但那神情闪过,如同电光般不可捕捉。他继续道:“崔百斗怕许仲纪再度落网后被就地正法,交给我最新的供词,声明一切行径为你指使。当年陛下派潮州营查封小秦淮,你见妇女交易和信息传递的路径发达,生了别念。于是阳奉阴违、监守自盗,向陛下奏明清除完毕,暗自将鬻女勾当吞入囊中!”


    他微微喘口气:“但这件事,被许仲纪发现了。”


    程忠眼中阴翳渐浓,表情却无变化,听萧玠道:“如此罪恶行径,许仲纪一定会向陛下举发。所以你想到一条毒计,将他也拖下水。但许仲纪出身高门,荣华利禄不能动之,他的软肋只有一个,怀化崔将军。”


    隔着雨幕,程忠神情有些模糊。萧玠继续道:“细柳营是崔将军的遗物,杨夫人是崔将军的寡母,拿住这二者,你就把许仲纪紧紧捏在手里。他不仅是你的行凶之刀,更是你的替罪之羊。”


    程忠笑一声:“殿下这样言之凿凿,可有证据?细柳营是许仲纪麾下,为了给他脱罪,嫁祸栽赃,未尝不能。”


    萧玠看着他,“路有方手中,有另一本账簿。”


    程忠呼吸一紧,眼色彻底暗沉下来。


    “他到底沉不住气,趁守备松懈想要自行焚毁,被黜置大使拿在当场。”萧玠道,“不只如此,你堂弟折断一条手臂后,军械贪污的事也全都招了。你把两个军营的军械制造交给他,由他替你牟利,榨取人费工费,还敢在工序流程上舞弊造假。他签字画押的文书和瑶州的账簿原件已经快马送往京师。程忠,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末将无话可说。”程忠笑笑,“请问殿下,定了我的罪,许帅就能脱罪吗?”


    “国有国法,自然不能。”


    “那按照国法,当如何处置?”


    “最轻褫夺官爵,流三千里。”


    “最重呢?”


    “最重当是以命抵命!”萧玠脸上终于浮现怒色,“关天人命,在你们眼中,就等同儿戏吗?”


    程忠道:“那细柳营还能留下来吗?”


    萧玠轻轻出一口气,“陛下信重尔等,另开恩旨不曾改组细柳营。尔等却欺上瞒下,行此悖逆残暴之举。程将军,能不能保细柳营,你有没有问过被你们残害的妇女和百姓?”


    程忠哈哈笑起来,扬声道:“许帅,你可听见了!”


    许仲纪从门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如同行尸。


    萧玠看着这两个人,他父亲的臂膀和股肱。父亲将腹背和重镇交给他们,他们却靠着父亲的大旗逞此野兽之行。


    一股股热辣辣的水流冲刷眼眶,被雨打落,化作冰冷。萧玠心中一大团热气几近爆裂,他多么想大喊一声,不值!


    不值得爱护,不值得倚重,不值得信任。但如果连自己的老部下都不能信任,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父亲又能信哪一个?


    老师没了,裴玉清死了,梅伯父走了。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杨峥,也因诬陷困顿京中。


    还有他破碎的家庭,早折的妹妹,远走的那个人。


    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原来一直以来,这才是萧恒。


    许仲纪迈下台阶,站在雨中,顷刻衣衫尽湿,如同血人。


    他从腰中拔出长剑,剑锋光芒闪动。尉迟松大喝一声:“许仲纪,再往前一步就是谋逆犯上,当诛九族!你多年功劳,陛下说不定会网开一面,但伤了殿下分毫,你这颗人头还能保吗!”


    程忠叫道:“老许,想想杨氏夫人,想想崔将军的托付!”


    他这句话像给许仲纪上了弦,许仲纪手中剑光颤抖,五官扭曲成一团。在他起势的前一刻尉迟松呼吸一紧,却见许仲纪猱身一拧,一剑向程忠刺去!


    程忠虽未预料,但到底多年征战,闪身一避长刀一振,将剑锋格在喉前。


    金石撞击的倒戈之声是进攻的号角,几乎同时,尉迟松手臂一振,太子六率和潮州营杀作一团。


    程忠厉声喝道:“你他妈想清楚!就算你现在帮了这小子,陛下能放过你、放过细柳营吗!”


    许仲纪叫道:“罪有应得,何须放过!”


    一股股鲜血迸溅,一声声低叫连天。刀光血光刺穿雨夜,这一刻对萧玠的冲击超越他从前遭遇的一切。他的卫队和他父亲一手带出的亲军厮杀,何异于骨肉相残!


    不能这样,不应该这样,怎么会这样?


    萧玠想制止,但制止谁?明明他才是勒令“剿逆”的人。这样轻飘飘两个字,便由上千条人命堆积而成。


    他无法为程忠伤痛,却不能不为人命伤痛。


    他无法替恶贼怜悯,却不能不怜悯这片苦难的土地。


    刀剑入肉声外,远远有马蹄声传来。哨兵高声叫道:“大将军,崔鲲带来五百余人,正在城外与卫队交战!”


    程忠格开许仲纪一剑,恨声道:“好,吩咐外围立即行动!崔家小儿想瓮中捉鳖,看看谁才是俎上鱼肉!”


    尉迟松快刀一挽,扬声喝道:“保卫殿下退入屋中,务必剿除逆贼!”


    萧玠被拥入屋内,没有较劲出去。他手无缚鸡之力,还要六率分兵翼护,万一被挟作人质更是雪上加霜。如今他最大的贡献,就是保全自身,直到逆贼就地受缚。


    阿子守在他身边,倒茶的手哆哆嗦嗦。萧玠按住他,说:“我来。”


    他接过茶壶,倒满一盏热茶,递给阿子。


    萧玠道:“天冷,吃了暖暖身。”


    阿子看来怕极了,也没推脱,接过来吃了。


    萧玠握紧他的手,壮胆一样,沉声说:“不要怕,阿子,不要怕。这是潮州,是陛下的地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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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能在陛下的地盘上杀我,没有。”


    因为南下,萧玠连昆刀一起带来,在自己屋中就放它出来。白虎已然迟暮,如今受血气刺激,也躁动起来,伏在萧玠脚边,喉中发出沉重的呼噜声。


    屋外肉身仆地的冲击声作响,连屋内烛火都摇摇欲坠。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冲向台阶,又被逼退。大片鲜红喷溅在窗,像针尖刺入眼白时一瞬间爆裂的血流。


    隐约间,萧玠感到身后一冷,像有风吹进来。但门窗严丝合缝,哪来的风?


    紧接着,他听见阿子发出一声尖叫。萧玠迅速转身,见身后居然立着七八个黑衣人。


    而门窗毫无破损。


    “别瞧了,揭屋顶下来的。”为首之人笑一笑,“太子殿下,初次拜见,这厢有礼了。”


    萧玠眼仁一颤,看着那颗曾被他父亲割下来提在手中的脑袋,如今正好端端长在脖子上。


    真正逃走的,王云楠。


    全说通了。


    为什么王云楠逃出天牢后如泥牛入海,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孩不连断地送到王府门上,为什么萧恒雷厉风行迅速出击,却屡屡天衣有缝。


    父亲的股肱早已和京中世族勾结,染指军机朝政。


    再往下,是要把萧恒架空,还是谋反自立?


    萧玠手掌微微发抖,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被王云楠身后的护卫吸引。他们面无表情,身形精瘦,目光阴冷,如同野兽。


    王云楠察觉他的目光,笑道:“我这些门客,只怕与今上师出同门。”


    白虎粗重呼吸中,萧玠冷声问:“什么意思?”


    王云楠笑道:“殿下应当对‘影子’有所耳闻。世人只道咱们陛下顺天继位,却不知龙椅上坐的,是个杀人如麻的恶贼。如此陛下,又有潮州营如此臣下,可不是君安臣乐,民生如火吗?”


    “陛下一直教我,休以出身论高低。”萧玠道,“论公我是天子承继,论私我是我父独子,以此挑拨——王郎,你是狠毒,还是愚蠢?”


    王云楠一笑,胡须一动:“狠毒也好愚蠢也罢,太子殿下,你在劫难逃了!”


    他声音陡然转厉,几乎一瞬之间,王云楠身后七条人影齐齐出手,如闪电如鬼魅,全然是横空扑食的一群野兽!


    地动山摇的一声吼叫。


    萧玠浑身一竦,突然之间,那头老迈的白虎一跃而起,尾巴如同水火长棍打横一扫,大张血口直接将一人撕成两半。


    血雾之中,发出万兽之王的咆哮。


    几乎是同时,数把长剑没入昆刀后背,萧玠听到它沉痛的怒吼声。心神俱震间,一把长剑飞掷而来,直刺萧玠面门!


    昆刀纵身一跃。


    萧玠眼前扑地一红。


    剑锋破开白虎后颈,在萧玠面前不到一尺之处截住。


    萧玠来不及流泪,一只手捉住阿子,拖着人往屋外跑去。


    屋外,太子卫和潮州营战况胶着,胜负未分,一见萧玠人影,两股人马当即扑来。杀他的剑被救他的刀拦下,护他的人被刺他的枪捅穿。混乱之中,阿子松了握他的手,萧玠分神回头寻找,发现已被叛军逼向院子死角。


    命当如此吗?


    刀光劈落时,萧玠闭上眼睛。


    他心中没有怨恨,只有遗憾。


    遗憾没有再见到那个人,遗憾没有告诉他,我当年,真的想跟你走。


    如果有下辈子……


    萧玠神思被一道马鸣打断。


    风声一掀,萧玠感觉被人拦腰抱上马背,那匹快马如同长枪,刺破包围圈飞跃而出。


    萧玠睁开眼睛,看到那如同旗帜的雪白鬃毛。


    他呼吸一紧,回头看去。在他以为会看到父亲的时候,看到了另一张意料之外的、更年轻的脸。


    沈娑婆脸色惨白,环紧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但依旧把他护在怀中,不知疲倦地振动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