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 68 章

作品:《奉皇遗事续编

    来了潮州,萧玠没有急着离开。他对这片土地具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在这里,他认识到一个崭新的、与他记忆当中迥乎不同的父亲形象。


    父亲常对他讲起潮州风物,赤衣江的胜景、三月三的春游,还有热情质朴的人民百姓。对于那些苦痛,萧恒只字未提。他右手那条蠕虫般丑陋的伤疤,萧玠幼时以为是和秦灼绑定红线的象征,直至此时他才知道,那是幸存三千人口的希望和死去数万人命的墓志铭。


    他也想起了父亲的噩梦。


    在萧玠印象中,父亲是极少梦魇的人。十岁那年,他春日发热,父亲搬去东宫居住。萧玠口干而醒,要伸手够水,在榻边摸到父亲的手臂。


    异乎寻常的,父亲没有立刻惊醒。


    父亲身体紧绷,眼皮下眼珠骨骨转动,却依旧双眼紧闭。他嘴中含糊不清,气息越来越急。萧玠心中害怕,试探着摇他手臂,连声叫:“阿爹,阿爹!”


    不知是他的摇晃还是声音起了效用,父亲身体一绷,高叫一声:“先吃我!”猛地从榻边弹坐起来,喘了几口气,才扭头看向萧玠。


    父亲双眼尚未凝神,愣愣看着他,看得萧玠有些怕。过一会,父亲把手掌合在他额头上,哑声说:“退烧了。阿爹给你煮碗馎饦……不,吃粥,吃几口我们吃药,好不好?”


    萧玠鼻子抽动一下,从被中伸出两条手臂,拦腰抱住父亲。脸贴在他腹部,感觉他好瘦。


    萧玠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父亲噩梦中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是这样毛骨悚然。


    他是怎么在目睹这一切、经历这一切、亲手操办这一切之后,像个正常人一样继续活下去?


    萧玠坐在梅树下,百思不解。


    这时候,程忠满脸惊慌,传来消息。


    许仲纪逃了。


    这一下子把萧玠从梦幻世界拉回现实。他从树下立起,忙问:“怎么回事,左卫没有察觉?细柳营其他部众呢,还有没有同伙?”


    程忠面色沉重,“许仲纪在军中威望颇深,左卫敬重,只上了枷,没有上镣。”


    萧玠却有些不解。


    许仲纪亦然束手就擒,为什么又要出逃?如此罪加一等的后果,他难道不知道?


    真的是心存侥幸吗?


    萧玠问:“依将军之见,许仲纪会逃往哪里?”


    “末将说不准,但未免不会对殿下心怀仇恨。”程忠道,“为了鹤驾安危,殿下不如即刻启程南下,到了秦公那边,多少能太平。陛下也不会为殿下的安危挂心了。”


    萧玠听他提及萧恒,沉吟片刻,“好,那我明日启程。”


    程忠连忙应是,瘸腿出门吩咐众人,安排好太子的行程车驾。萧玠坐回树下,一股淡淡的古怪之意漫上心头。


    等他再回神,一双脚已停在面前。沈娑婆将药碗递给萧玠,道:“殿下到了吃药的时辰。”


    萧玠饮尽药,道:“阿子呢?”


    沈娑婆道:“见臣来,他便走了。之前有一次……他碰见过,可能怕不方便。”


    见萧玠不语,沈娑婆道:“是臣的过失。”


    萧玠只是摇头。


    沈娑婆从他面前蹲下,再去握他的手,感觉萧玠浑身一颤,但没有抽走。


    他抚摸萧玠的手背,像盘一块暖玉,轻声道:“殿下明日启程,臣明日也该走了。”


    萧玠眼睫一颤,半晌,哑声道:“不走不行吗?”


    沈娑婆道:“天下宴席未有不散。”


    萧玠手指微动,许久,才道:“你到底为什么呀。”


    沈娑婆道:“殿下如今好转,臣也该功成身退,以后……”


    “不是这个。”萧玠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娑婆看着他的眼睛,那样湿润的一对雨花石。他笑了笑:“因为臣属狐狸。”


    他没有多做解释,萧玠也没有追问,只道:“明日就要出发,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沈娑婆握了握他的手,站起来,“臣得回去收拾东西,臣替殿下叫阿子吧。”


    萧玠拉住他,道:“我想去看看黛娘,阿子胆子小。”


    沈娑婆默然片刻,道:“看完,就回来。”


    萧玠点点头。


    沈娑婆松开他,走到院外,嘱咐人去套车马,太子准备出行了。


    ***


    黛娘的坟挨着月娥,像被掳走的那些日夜,她一直缩在月娥肩膀后。


    萧玠从月娥爹手中接过线香,给两个女孩各上三炷,望着那缕缕青烟,道:“许仲纪业已伏法,你们在天之灵,望能安息。”


    他起身,听得月娥爹重重叹口气。


    这个不过四十余岁的男人,一夕之间如同一只脚迈进花甲之年。萧玠搀住他颤抖的手臂,轻声问:“老伯,怎么了?”


    月娥爹摇摇头,“咱们怎么也没想到,姓许的是这种人啊!”


    萧玠想起一事,问:“依老伯看,这几年以来,细柳营作风如何,许仲纪行事如何?”


    “这才是咱们最纳闷的地方。细柳营从潮州驻扎了二十多年,待人待事和和气气,这几年过得更苦,去年暴雨姓许的还带人抢修栈桥,大家伙请他们入村避雨吃些热食,他都坚决不让,细柳营全体躲去破庙、吃自己随身带的干粮。那么大的雨,饼子都泡灢了。村里不过意,合伙给他们送粥送肉,许仲纪也是严令不许收受。我当时也在,看那些士兵穿的衣裳……还有的打着补丁。许仲纪那样高的官职,还是出身高门,穿戴也没什么出挑。”


    月娥爹颤声道:“郎君,若非审到最后,说他们干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咱们死也不信的!”


    萧玠疑惑道:“老伯,细柳营果真行事简朴?”


    月娥爹道:“我眼瞧着,很是自苦。”


    “怎么说?”


    “当年六哥在,也常帮咱们补屋种地,送饭便和大伙一块吃,这才亲热。许仲纪却一口也不许吃,再大的雨也不让手下进村躲避,这……这不大合情理。”


    萧玠心中疑云更甚。


    细柳营参与掳贩妇女,目的不过一个贪贿。既然贪贿,当有巨财。但细柳营不仅没有奢靡,甚至显得穷酸,他们把贪来的钱都花在哪里?


    少钱是实际,自苦更是心理。若是穷凶极恶,何以自苦如此?既然自苦如此,为何还要屡屡犯罪?


    这太不对劲。


    萧玠问月娥爹:“老伯,除了手心的刻痕,黛娘死前还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月娥爹想了想,“没什么异样……女娃有些寻常吃穿,郎君若觉得有用,不如来瞧瞧。”


    ***


    黛娘生前住月娥的房间,房中挂两席绣帘,帘是粗布,但绣纹精细,想必是女孩亲手所制。窗下有一张小桌,桌上放一些女孩子玩艺,还有几朵棉线搓成的绒花。


    月娥爹打开柜子,“黛娘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萧玠翻看一遍,没察觉什么异样,问:“衣物也是您老两口替她置办的吗?”


    月娥爹赧然:“月娥给拐走后,家里四处奔波,积蓄花尽了,就委屈孩子穿的月娥的旧衣裳。”


    萧玠心中一动,问:“老伯,月娥……是在路上没的,还是回家之后……”


    月娥爹哽咽道:“路上就没了……他们说我还不信,只以为孩子病得厉害,上去一摸,手都冷了……”


    萧玠问:“那她有没有带回来的东西,当时穿的衣裳,戴的首饰?”


    月娥爹擦擦脸,从柜旁抱出衣物,道:“只剩这些,下葬前她娘替她换下来的。”


    萧玠瞧了瞧那些女孩衣衫,道:“老伯,我冒犯了,这些衣裙……我能不能检查一遍?”


    “郎君翻看就是。”


    萧玠得了准许,将衣物仔仔细细翻检一遍,没什么特别。


    他将衣衫放下,看到下方一块兜肚,手指一僵,本想略去,心想已至此处,还是拿起来。探手一摸,摸到鼓囊囊一个东西。


    这件兜肚里有个暗袋。


    他借来剪刀,将暗袋剪开,倒出一只雕刻花纹的硬块。


    一旁沈娑婆气息一紧:“这是……带銙?”


    “是犀角带銙。”萧玠说,“按我朝规制,这是三品下六品上的取用。”


    沈娑婆皱眉,“月娥叫人掳走,哪来的这东西?除非……”


    萧玠看向他。


    这是她那夜所“服侍”的“高官”的随身之物。


    萧玠呼吸加紧。


    月娥为什么死在中途?


    ——因为她见过买主的脸。


    那她为什么死在回乡……或者说,回到潮州的中途?


    原本的推测没有错,那人在潮州。


    在潮州,三品下六品上的高官除了许仲纪,还有谁?


    不久前的夜晚,他搀扶起程忠,看到他腰间革带上孔眼的凹痕。


    将军的带銙怎么掉了一个?


    ……


    月娥坟旁,他初见黛娘,黛娘目光闪过他身后方向,龇牙咧嘴地将他推开。


    萧玠跌在地上,细柳营卫队快步冲上前。


    奔跑而上的步伐后,是一双一瘸一拐的军靴。


    ……


    她手心刻下的“六”,的确是指萧恒麾下。


    但不是许仲纪。


    萧玠如雷击顶。


    是程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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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忠坐在桌前倒酒,一股浓郁的葡萄馨香氤氲。


    他放下酒壶,把那只白玉酒杯推到对面。片刻后,酒杯被人拿起,那是一只微皴生茧的手。


    程忠笑道:“许帅宁冒大险赶来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许仲纪放下酒杯,久未剔须,下巴胡茬发青。他脸上难掩憔悴之态,问:“我听太子卫说,你借口为殿下演兵,把在外训练的潮州营全部调了回来。”


    萧恒为杜绝地方拥兵,州府独立,折冲府受十二卫调统。今年年初萧恒再次改革军制,将三大营每一营的据地一分为四,以防地方拥兵割据。如今程忠调兵,显然会上达天听,他却毫无忌惮。


    程忠笑道:“将军深陷囹圄,却耳目聪明。”


    许仲纪低声道:“陛下信重你,才将潮州交付在你兄弟手里。老程,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程忠哈哈笑道:“陛下信我吗?如果信我,我时至今日会是一个区区五品万骑将军?仲纪,潮州营的主帅可是你,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州人!”


    许仲纪颓然道:“我罪孽滔天,命不久矣了,程将军,你马上就是潮州真正的统帅了。这几年,不一直如此吗?”


    他声音微微颤抖:“自从我袒护崔百斗的那一刻起,我手持军印,却是你的麾下。这么多年的龌龊之事,你没有脏手,潮州营置身事外,全是细柳营背这血债!丧尽天良,罪有应得,是车裂还是凌迟,我绝无二话。只是程忠,这件事已经了了,你如今囤兵,意欲何为?”


    程忠给自己倒一杯酒,酒液倾泻,如同鲜血。他说:“崔鲲没有回京。”


    “当年叫你们细柳营殴打的瑶州民户有六人,打死两个,活着四个,其中三个在这几日离奇失踪。而且这一段,孔阳没有来信。”程忠冷笑一声,“小子诡计多端,只怕已经生疑。还有……”


    “还有什么?”


    “我看太子也生了疑心。”


    程忠道:“我的眼线来报,太子已经派东宫卫追查细柳营的军械交接,只怕不久就能查到我头上,我堂弟名下那家军械作坊已经给禁卫围了!许帅,我不早做打算,等着坐以待毙吗?”


    “买卖妇女你不怕,军械贪污你不怕,你现在怕了!”许仲纪沉声道,“老程,你当年追随陛下劳苦功高,若主动投案,未必……”


    “老子是伸脖子等人砍的孬种?”程忠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是咱们的地盘,等潮州营集合完毕,谁是鱼谁是网,尚是未知之数!”


    许仲纪浑身一抖,“你的意思是……”


    “押解进京是死,不如谋条生路。”程忠道,“若拿太子在手,崔鲲敢不敢妄动?他若强攻……别怪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你疯了!”许仲纪霍地起身,“这是储君,是咱们将军的儿子,将军只有这一个儿子!”


    程忠也勃然起身,残腿支着身体剧烈一晃,他叫道:“我早就疯了!当年锦水鸳那一炸,活活炸坏了我一条腿,老子他妈的什么狗屁将军,就是个残废!要不是今上色令智昏上了白鹤山的套,老子能成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许帅,我想干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还不是今上要搞什么火器革新,连硝石矿都要收成国有,断了老子的财路,我那么一大家子要养!他是男女不禁左拥右抱了,结果呢,对咱们兄弟三令五申,还搞什么禁止纳妾废除娼馆的名堂,连个小老婆都不让娶啊!我不欠他,是他欠我!”


    许仲纪喝道:“玉陷园一事还不够?那事之后太子险些活不下去,你还把秦公的事捅了出来……太子都成了什么样子,你还要怎样?”


    “是我操的他吗?”程忠冷冷道,“太子就此收手也罢,他若不识好歹,那就父债子还!”


    许仲纪两颊肌肉剧烈颤抖,他瞪视程忠片刻,转身要走。


    程忠冷冷叫道:“许将军,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许仲纪不答,双臂推开门。门外,夜色深沉,已落雨声。


    他一只脚跨出门槛,程忠的声音在背后阴恻恻传来:“别忘了,崔怀化的母亲杨氏可是在瓶州养老。我的亲家就是瓶州人。”


    许仲纪转过了头。


    程忠哈哈笑起来:“许帅,儿女情长还是英雄气短,你自己选吧。”


    许仲纪那只脚没迈回来,也没迈出去,他痛恨、仇视地逼视程忠。


    程忠端起他那只未吃一口的酒杯,和自己的一碰。


    门外夜雨越下越大,哗哗作响的冲刷声里,脚步声冲向门前。


    程义丢开伞,半身官袍被雨湿透,他面露急色,对程忠叫道:“哨岗来报,有一队人马连夜入城,如何也有数百。还有,太子连夜集合东宫卫率,要往州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