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 11 章

作品:《奉皇遗事续编

    阿双离去当夜,行宫角门再开。


    秋童走进阁子时,萧玠正抱着膝盖愣神。


    秋童心中一涩,正要开口唤他。萧玠已发觉他到,抬眼笑道:“秋翁夤夜而来,想必带了陛下的旨意。”


    “没有旨意。”


    秋童叹口气,从一旁阿子手中取过东西。


    一件海龙皮大氅。


    秋童双手捧过,托到萧玠面前,“春夜寒,陛下瞧殿下带的衣裳都单薄,便叫奴婢把这件氅衣给殿下带过来。”


    萧玠垂眼道:“天子冠服,臣岂敢僭越。”


    秋童看着他,“陛下知道殿下要推拒,说,这件衣裳是当年在潮州的时候,双娘受托付做给他的。真论起来,比殿下还要大呢。”


    萧玠一愣,将大氅接在怀中。


    这衣裳萧恒穿得很仔细,十数年下来不过半旧而已。萧玠抚摸风毛,只觉喉间发紧,“陛下还有什么话吗?”


    秋童转身,又从阿子那边取过一物,道:“陛下叫奴婢把这个交给殿下。”


    他手中,一只走马灯笼徐徐转动。


    像转着他的前半生。


    ……


    摇篮边萧恒点燃走马灯,两个人守着萧玠过年。


    病榻前秦灼把灯熄灭,冰凉的手指抚摸萧玠冰凉的脸。


    三岁的萧玠抱着萧恒大腿摇晃,喊阿爹阿爹,臣要玩灯笼。


    十三岁的萧玠看着递来的灯笼,说陛下,臣已经过了玩物丧志的时候。


    奉皇四年的灯笼下,秦灼低声含笑,我可是将东宫的大门锁了。


    萧恒扶好灯轻声道,你开了窗户。


    奉皇六年的灯笼倒地,秦灼一个碗盏砸落它时也砸破了萧恒的脸。


    萧恒蹲身收拾瓷片,说阿玠睡了,你别这样。有事咱们回去讲。


    四岁蒙头装睡的萧玠拉开被角,六岁赤足而立的萧玠重新上床。


    六岁那年萧恒秦灼势同水火,四岁那年秦灼萧恒形如漆胶。


    秦灼歪倒在萧恒怀里,掩面哭道,怎么办萧重光,我怎么办。


    萧恒在秦灼唇畔抬起脸,轻声说,我也是,少卿,我很想你。


    ……


    萧玠接过那盏走马灯。


    手指包拢灯竿的一瞬,萧玠突然看到,似乎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一只戴扳指的手将它握在掌心。


    更加年轻的秦灼笑道,陛下,拿这玩意给你儿子做耍子?


    萧恒一只手合在他腹上,看着灯说,生、老、病、死。


    谁都逃不过。


    ***


    秋童回宫复旨时萧恒还在批折子,见他来才略微停笔,问:“东西都收下了?”


    “都收下了。”


    “瞧着他还好吗?缺不缺什么?”


    “双娘陪了殿下一会,奴婢到时甫回去,殿下情绪还算稳定。”秋童道,“殿下有句话要捎给陛下。”


    萧恒抬头看他。


    “殿下说,他想吃橙子。”


    萧恒一怔,扭头看向殿角,那盆橙子枝叶凋零,半死不活。


    秋童正要询问要不要换土养根,门外已有内侍通禀:“陛下,杨娘子到了。”


    萧恒眼中情绪霎时淡去,问道:“哪个杨娘子?”


    内侍道:“郑素将军的妻妹,温国公家的杨二娘子,说是杨刺史生前给外甥下聘添的礼已送到。刺史未能面圣,如今遗物已到,望请陛下一观。”


    萧恒起身,道:“请她进来。”


    这位杨二娘子自从奉皇五年宫乱平息后便带发修行,至今未嫁,除了观音寺和青龙山,她很少离开家门。


    秋童退出殿门时,正和杨观音打了照面。


    八年岁月尚未在她脸上显现痕迹,却沉淀出一股庄重的韵致。她少女灵动的美丽已变成女人沉静的美丽。当她的美丽展现在萧恒眼前时,萧恒却看向她身后。


    她身后,抬进来一口檀木大箱。


    箱笼落地时杨观音向萧恒一礼,道:“妾将礼物给陛下带来了。”


    ***


    萧玠在禁足第三日听到杨峥死而复生的消息。


    天子在含元殿上开启箱笼,大变出一个丰州刺史杨士嵘。


    杨峥是亲历过诸公之乱之人,李寒之死也给萧恒带来太过惨痛的教训:哪怕万人之上,也抵挡不了世族杀人灭口的疯狂。当皇帝诏令地方官述职的旨意下达时,杨峥当即派官轿走官道进京,同时藏进一口箱子,作为给外甥下聘的添礼返还长安。


    这也是他在最后一封书信里和萧恒议定的返京之途。


    而杨峥上朝的第一件事,就是交上了一份足有五十余人的地方贪贿官吏名单。


    朝野上下,莫不震动。


    这消息传来时,萧玠正坐在房中抄经,静静听完后没有过多表示,继续对一旁的何仙丘道:“我位在东府,不好言论朝政,还是再说咱们的事——还望判官尽快将行宫的进出簿子和人员造册给我送过来。近十日以来,各人出去都是为什么事由,我相信判官也能问个清楚。”


    何仙丘忙道:“不知殿下要这些东西派什么用处。”


    萧玠抬笔舔墨,笑道:“我吩咐,判官就去做。”


    何仙丘道:“是,只是从前也没这个章程……”


    “判官不用拿合不合律搪塞我,几本不涉机要的册子我还是有权察看的。”萧玠抬头看他,脸上笑意未褪,“我虽禁足,陛下尚未废储。何判官,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违逆我了。”


    他身骨娇弱,平日又和气,在何仙丘眼里不过天子荫下的一株病秧。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这秧苗竟已生出雪凌凌的枝节来。


    萧玠虽体弱,却不是任人拿捏之辈。


    何仙丘退下后,萧玠继续抄那本《明王》,尽用秦篆,很不好写。等阿子拿着册子,他才将手头一篇抄完,搁开笔道:“你知道开门落钥的时辰,也清楚宫人日常出宫的事由,一块帮我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阿子应一声,疑惑道:“殿下,咱们瞧这个干什么?”


    “查人。”萧玠叫他搬个杌子坐下,“行宫有内鬼。”


    阿子大骇道:“内鬼?”


    萧玠徐徐颔首,“我这两天和陛下怄气,里头事情没有细想。说到底,陛下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有隐衷未诉,陛下绝不会叫这件事传扬出去。可不过短短几日,这件事已经闹到朝堂上,还逼得陛下不得不将我禁在行宫。若没有里应外合,何至于此?”


    阿子深吸口气:“殿下,此处更不能待,咱们得禀报陛下,快些接您回去呀!”


    萧玠道:“我不走。”


    阿子急道:“殿下!”


    “我得把人找出来。”萧玠沉声说,“陛下保下我,显然不是大臣们乐见的。他们没能得逞,很可能要再有行动。我现在一走,这个人就揪不出来了。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不料理清楚,没脸去见陛下。”


    阿子试探:“殿下的意思是,朝中有人拿此事作伐?”


    萧玠默而不答。


    阿子抿了会嘴,闷闷道:“奴婢其实不大明白。这些大臣但凡要跟陛下抬杠,总要抬出殿下来和陛下吵架,说陛下一意孤行,从不为殿下考虑,陛下这么下去,是把日后的殿下做成个傀儡壳子。可没过几天,他们又要弹压殿下来压制陛下,就想看陛下为了殿下朝他们低头让步。他们护着殿下又欺负殿下,奴婢愚笨,实在看不懂是个什么道理。”


    萧玠冲他笑了笑:“何止你,这些事,我也不明白。”


    他视线落在《明王》的封皮上,侧边早在入他手之前,已被翻得微微发毛。他轻声说:“阿子,陛下身体并不好的。这些年他瞒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他很难做了。你相信吗?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怨怼陛下。很多时候,比起怨气,我更希望他好好的。”


    日光入窗,明王经字迹如金。萧玠双手将经书放远,取过出入册子,温声道:“好啦,你也不要担心。我到底是太子,他们不敢真对我做出什么事。当今之际是早些将此人揪出来,事态平定,我才能好过一些。”


    阿子愁道:“可殿下,咱们又不熟悉行宫中人,更不晓得他们有没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这么一个一个对,可不是大海捞针吗。”


    萧玠问:“给沈郎炖的药转送过去了吗?”


    萧玠虽被禁足,人员也限出不限入,但吃用到底无人敢短,太医和汤药更不例外。


    阿子道:“奴婢不能出门,托何判官送去的,这一会应当吃完了。”


    萧玠点头,不再多问。


    不多时,院外突然响起门锁开启的声音。阿子只以为有什么旨意,忙迎向门口,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萧玠已走到门边,对那人拱手道:“多谢沈郎肯来见我。”


    阶下,沈娑婆盈盈笑道:“那夜的琵琶,殿下还没和臣弹完呢。”


    ***


    得知萧玠邀我前来是为了盘查线人,我有些哭笑不得:“殿下,这没法查。”


    萧玠显然没料到我这样讲,神色一怔。


    我继续道:“要查人,总要有事由,有线索,至少有端倪。殿下觉得是有人和朝中勾结,那请问殿下,是教坊哪位乐者,勾结的又是朝中哪位相公?不说证据确凿,至少得有个怀疑对象吧。”


    萧玠嘴唇张合,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叹道:“现在既没有下家,又不知线人,查也是无从查起。再者,殿下就这样断定是奸细外报吗?”


    萧玠问:“沈郎的意思是……”


    我看着他,“从前介入这件事的只有行宫中人,嫌疑自然在教坊里。可殿下别忘了,陛下刚刚来过。”


    萧玠还没开口,内侍阿子已惊声叫道:“沈郎,你怎敢这样揣测陛下!”


    我忙道:“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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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冤死臣,臣的意思是陛下驾幸之日不乏禁中之人随行,保不齐是他们口风不紧,或叫哪个大臣收买走露了风声也未可知……”


    我瞧见萧玠脸色,连忙跪地,“臣罪该万死,只是臣绝无挑拨天家之意,望殿下……”


    “我晓得。”萧玠轻轻道,“沈郎快起来,身上还有伤。”


    我撑地起来时,萧玠神色似乎和方才并无不同。他笑道:“陛下要废我,总不至于借旁人的口来诛我。就算他真有此意……至少不是出了奸细,我也能安心。”


    我难免有些震惊,“殿下还是要查?”


    萧玠有些自嘲,“左右无事可做,水底捞针也是个活。”


    他重新坐回椅中,继续校对册子。我这才后知后觉,皇帝在他心中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


    我叹口气,从他手中接过一本名册。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萧玠的愚勇和幼稚,这事的难度无异于飞天下海。几天下来,我相信他也不得不接受,他野心勃勃的愿景终究落空。但他的侦查没有因此停止,反而愈挫愈勇。我意识到,背后的那只手对萧玠来说不是重获清白的契机,而是能将他父亲推下悬崖的危机。我理解到萧玠对其父的忠诚。我更加不能理解他的怨恨居然和忠诚一孪同生。


    也是在这几天里,我确切意识到,萧玠的身体素质很不好。


    他的睡眠时间很短,每夜不过两个时辰,我常听到灯火下他隐忍的咳嗽声。一日两餐,他汤药却要日服三次。从前听皇太子多病,我总以为要掺了一半的夸张成分,如今方知竟非虚言。


    这样一个月下去,依旧没什么头绪。一日清晨伏案醒来,萧玠已从案前坐着,手指搁在名册上,却没有翻动。


    我叫一声:“殿下。”


    萧玠回过神,只笑了笑。


    我问:“殿下在想什么?”


    萧玠看着满案名单草稿,笑道:“我的确不是做太子的料。这点小事都办不成。”


    我道:“说不定真的是殿下想左了,若没有奸细,自然查不出个所以然。”


    萧玠喃喃:“可我心里不安定。”


    我道:“殿下这是关心则乱。”


    萧玠没再讲话,也没有再翻开那本册子。


    我便把话岔开,“殿下先擦把脸吧,吃些东西也好吃药。”


    萧玠倒很依从,起身去铜盆前洗漱。他将袖口挽至肘上,两只袖子仍有些空荡,我看他将袖边卷好,又将那串光明铜钱往上推了推。


    一个月来,我发觉他压根不像个太子,他没什么奢靡习气,对我们这些底下人竟相当得包容。至少一个月前,叫我和萧玠同案而食、一处盥洗这件事,天打雷劈我都不敢想。而如今不仅吃住一同,萧玠竟还将自己的用品分享给我。由于我匆匆而来,东西没带齐备,所用手巾胰子牙粉之类都是萧玠自己的东西。我本对他的宫廷日常有过一些浮华设想,但见他的取用竟都是寻常之物,便想起皇帝自个作风,倒也合情合理。


    这一会阿子也进来,端来几样点心和一碗汤药,边道:“今日的药得佐酒吃的,奴婢便把剩下的一点梨花酒拿出来。只是解酒石没有带。”


    萧玠正漱口,一时没答话,向我比了比,我便转首向阿子说:“殿下的意思,应该是好。”


    萧玠取帕子掩了掩口,说:“那酒不是给教坊分了么?我记得是按人数装的瓶子,怎么还有剩下的?”


    阿子道:“有几位吃不得酒的。像沈郎,吃酒要出疹。还有一位春玲儿,喘鸣也吃不得。再有就是当值的几位……”


    他说到此处,萧玠突然抬头,“春玲儿有喘症?”


    阿子点头,“是,她没有领酒,奴婢当日便多分了份诗笺给她。”


    萧玠刚盥洗毕,额发微微湿漉,呼吸间带着牙粉青盐和荷叶心的清新气。他眼神突然明亮起来,问:“阿子,你瞧瞧上月六日的出宫记档,是不是她往嘉庆坊的点心局子买糕饼去?”


    阿子赶紧翻看,“殿下记得不错。”


    “不对。”萧玠声音发紧,“嘉庆坊那边都是杨树,这时节杨花正盛,她若走那条路就是要她的命。”


    阿子忙道:“殿下的意思是,她有问题?”


    萧玠反倒沉静下来,“先别打草惊蛇。阿子,你到门口,说我有要事,请陛下……请秋翁亲自来一趟。”


    他一切安排毕,我仍有些讶然,“殿下养于深宫,竟知道这些细枝末节。”


    萧玠眼睛望向门外,“我这次出门,陛下专门嘱咐,要我避那条路。沈郎知道,我也有些症候。”


    待到黄昏,宫中方有使者再来,意料之外,并没有天子身边那位大内官的身影。


    但来人带来了另一桩消息。


    阿子兴高采烈地复述道:“大内官不在,出宫去传陛下的旨意。殿下您猜怎么着?陛下撤了夏相公的禁足令,明日就能再度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