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作品:《奉皇遗事续编

    萧恒当然没有废黜萧玠。


    萧恒当夜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宁愿这么逼我,也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过于苍凉,萧玠伏在地上,不敢去看父亲的脸。这让他想起再早一些,双亲的关系急转直下,陷入冷漠、质问和争吵的循环。行宫某夜里,萧玠在门外听到秦灼的诛心之语前,正听见萧恒用这样的口气问他: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萧玠头抵在地上,不发一言。


    面前没有声音,许久,响起萧恒迟重的脚步声。


    翌日午时,含元殿上传来圣旨,太子失德,责令禁足行宫,无诏不得出。


    朝野人心惶惶,行宫中也流言四起。萧玠一个人坐在园子里,便听池边树荫下有人窃窃私语:“宫门真的落钥了,还专门拨了禁军来把守,若只是小事哪里动用这样大的阵仗……陛下难道真的要废储了?”


    “东宫这事虽然传出去不好看,但只为这事,似乎不至于吧……肃帝爷那时候永王闹成什么样,当爹的还要费尽心力保他呢。”


    “你还没听说陛下那个人?极其刚正不阿,只怕正恨铁不成钢呢。都说龙生龙凤生凤,陛下连后宫都闭了,恭让皇后之后不沾半个女色,怎么太子便教养成这个样子?”


    “只怕他生娘当年也是如此,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爬了陛下的床铺,妄图一步登天……”


    “啊呀,你怎么敢讲这桩事!”


    “说说又怎么,旁下没人听见……”


    萧玠静静听了一会,没做什么表示。等人声渐远,他一个人看了会林子,也就起身走了。


    等他走回屋里,阿子已里外找了他几遍,见他来,匆忙迎上去,撑出笑脸,“殿下往哪里去了,昨夜刮了北风,殿下也不多穿件衣裳。”


    萧玠替他擦了擦脸,说:“阿子,你不要哭,纵然我真出什么事,也得保你们周全的。”


    阿子张了张嘴,萧玠已笑着拍拍他的肩,说:“出去冲了风,嗓子有些紧,你帮我煎药吧,还有郑二郎拿来的膏子,我也吃一点。”


    阿子知他心烦,不敢再吵他,忙退去旁边的耳房煎药。药还没开,便听有足音响起,有人轻声问:“小内官。”


    阿子探头,正瞧见一张明艳面庞。


    正是指证沈娑婆的忆奴。


    她身后还立着另一个女孩,两人妆扮不一,但披着相近花色的帔子。忆奴姿容艳丽,那女孩较为清秀,怯怯问:“是我们僭越,但想请问内官,能否拜见千岁殿下?”


    阿子有些意外。萧玠这桩事闹出来,虽然众人明面依旧毕恭毕敬,心底到底生了鄙薄之意。尤其是一众娘子,但凡有些清高的都避之不及,如今萧玠又被禁足行宫,就算有的想投其所好,也不敢把身家押在一个前途未明的太子身上。


    忆奴忙道:“内官放心,我们只是想见见殿下,不敢多说多问什么事。”


    阿子瞧药还有些时候,便站起身,“殿下在屋里,二位随我来。”


    他领人到屋外,敲了敲门,又叫了几声,均无人应答。想到萧玠今日神色,心狂跳起来,顾不得规矩忙推门进去。脚刚要跨入,便硬生生僵在半空。


    门槛前,掉着一把沾血的小刀。


    阿子几乎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内室跑。他一头冲进去,见案上香烟袅袅,光明神大像垂目而立,像前跪着萧玠,膝头放着一卷经文,手中笔还未放下。


    萧玠也惊了一跳,问:“怎么了?”


    他瞧瞧阿子脸色,又瞧见那把小刀,解释道:“我想削个果子吃,把手削破了。便想起这几日没有抄《明王经》,正好用血入墨,先写一篇。”


    萧玠说着看见后面两个姑娘,微微一愣。忆奴已举步上前,对萧玠微微一福,“妾教坊司乐者忆奴,同舞者妙娘,拜问殿下金安。”


    萧玠对阿子道:“你先回去吧,我和她们说会话。”


    阿子领命退下。


    萧玠从地上起身,甫将经文放在香案旁,二人已双双跪下。妙娘道:“妾等谢殿下抬手之恩。”


    萧玠忙扶她们,“我并没有做什么事。”


    他此话一出,妙娘便知他已清楚自己语中所指,道:“不论如何,殿下没有将妾等揭破,就是妾的恩人。”


    萧玠笑道:“我这样一个登徒子,娘子错谢。”


    妙娘抬头看他,“殿下若真是好色之辈,就该拿我二人私隐叫我们屈身服侍了。再说,殿下身边连一个宫女都没有,妾没有见过这样的登徒子……殿下受委屈了。”


    萧玠静静看她一会,道:“我知道娘子的来意。”


    他笑了笑:“我并不知当夜另一人是谁,娘子一同来见我,是把自己最紧要的私隐交给我。娘子想告诉我,你相信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默了一会,说:“我心里很感激。”


    妙娘看一眼忆奴,僭越礼制地直视萧玠,“妾相信清者自清。”


    萧玠笑道:“还是等陛下圣明裁断吧。”


    忆奴从袖中取出一部经文,双手奉上,道:“殿下大恩,妾等无以为报。妾知殿下信奉光明宗,妾便茹素多日,抄了一本明王经。万望殿下笑纳。”


    萧玠接过,见其中篆字方正,对一个乐者来说定然下了不少功夫。又听忆奴道:“妾刚刚听闻殿下要以血抄经,只是损伤玉体,大为不益。殿下若不嫌妾微贱,先看这一本吧。”


    萧玠道:“承蒙厚礼,我不胜欣喜。多谢娘子的心意,我必日日诵读。”


    他将经文放到神龛前,回头正见两个女孩双手交握。腕上玉钏相依,像一条盘结的绳索。


    萧玠问:“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忆奴答道:“妾等预备先挣前程,等钱财攒够,便出去一块赁屋子住。”


    萧玠问:“不再婚嫁吗?”


    妙娘轻轻摇头,忆奴握紧她的手。


    忆奴道:“妾现在是想,到时候一定要布置的。虽不能一块建户,但旁人有的,妾也不想叫她少。她还喜欢小孩子。”


    妙娘红了脸,轻轻拉她衣袖。萧玠看在眼中,只说:“那你们一定要对他好。不管以后两个人怎么样,都要对他好。”


    忆奴道:“殿下放心。”


    此话毕,室内一时沉默。萧玠到底没面对过女孩子,也不知再讲些什么不会冒犯,便听妙娘轻轻道:“妾听闻殿下崇尚秦宗,近日正习了秦地的梧风舞,可以请殿下一观吗?”


    醉心女乐的声名只会叫萧玠的处境更加难堪,但南秦信息传来一瞬,萧玠的嘴巴已先于理智说:“好。”


    行宫重门紧闭,画地为牢的太子居处里,响起箜篌之音。


    妙娘是个腼腆的女孩,但舞蹈时,她的光辉宛如昙花绽放。忆奴指下箜篌作响,和妙娘的舞步全然合契。妙娘如飞则乐声如飞,妙娘如水则乐声如水,妙娘如一轮秋月沉落,乐声如满地月光倾委。自始至终,她们没有一瞬对视,但她们的心灵却借助音乐和舞蹈难舍难分。


    无可厚非,这也成为萧玠爱情模式的最初启蒙。对知音的追求一度占据了他早期情感生活的很大部分。


    萧玠不住拊掌,含笑道:“你们真的很要好。”


    舞蹈结束,妙娘又变成那个羞涩的女孩。反倒是忆奴笑道:“妾两个这样的,打定在一块,连名分名声都不要。哪能不要好呢。”


    萧玠怔然。


    他浑然不知二人如何告退,阿子进来讲些什么,自己又如何饮药。只觉得天灵一震,混混沌沌地合衣躺下。这样朦胧睡了一会,便觉有人替自己脱鞋去衣,低声嘱咐什么,又将手炉给自己掖到被里。


    那人问:“殿下的药有没有再添?在宫里的那个方子该换了。”


    似乎是阿子道:“全按您的吩咐准备的,您放心就是。”


    那人又问:“近日有没有咳?我听说又伤了后背。”


    阿子答道:“咳嗽还是老样子,背上的伤陛下给看过,说是皮肉伤,也有敷药,您别担心。”


    萧玠睁开眼睛,静静看她一会,轻声叫:“姑姑。”


    阿双转过身,这动作在萧玠眼中出现过无数次。不知不觉间,她的青春容貌回头,已经变成如今妇人的愁容。


    阿双一见他醒来,眼睛便有些红。萧玠笑道:“从前说好了,不管我什么样,姑姑都不许哭的。”


    阿双答应一声:“是,说好了。”


    阿子已蹑步退下。室中寂静,萧玠一颗心却平和下来。阿双坐在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拍打他,道:“我瞧瞧背上的伤。”


    萧玠道:“现在脱衣要受凉。”


    阿双捏着他手心,视线落在他腕上,叹道:“殿下,你犟什么呢?”


    萧玠垂眼,“姑姑也来做说客吗?”


    阿双道:“姑姑谁的说客都不做,姑姑只是来看看殿下。出宫前千万保证照顾自己,如今把自己照顾成什么样子了?”


    萧玠道:“我很好的。”静了静,又问:“陛下说要怎么处置我了吗?”


    阿双摇头,“只叫闭门改过,旁的没有再论。”


    萧玠在枕上伏了一会,披衣坐起来。阿双要扶他,他便贴近她轻声道:“姑姑,我榻边那只奁匣里有一点钱,都是从小到大的压岁钱。还有小时候阿耶给的一些玩意,都要值钱一些。你带在身上,趁着还没出事,辞宫回家吧。”


    阿双急声道:“殿下!”


    萧玠声音微紧:“你同阿子他们不一样,你是阿耶留下的人。现在我还是太子,他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快走呀,再晚来不及了!”


    阿双握住他的手,轻声问:“殿下,你觉得陛下会发落你吗?”


    萧玠看她一会,把眼睛低下去。


    烛光微微,萧玠灯下神态叫阿双想起故人。阿双轻轻呼吸几下,哑声道:“妾不想替他说好话,但他对殿下的心妾看在眼里。责令殿下闭门,是他在保全殿下。”


    她将萧玠的头发理到背后,说:“这件事情陛下本是按死在行宫里,谁料今日竟叫人捅上了朝。百官竞相逼迫,以此攻讦新法。陛下从来公正无私,他们就非要陛下拿殿下开刀。陛下把殿下关在这边,在他们眼中就有了废储的意思,但他们又不敢让陛下废储。陛下若废储,不正好有了废除皇位继承的由头?陛下是走这一步险棋,迫他们往后退步,先把殿下从风波里摘出来。这些事连妾一深宫妇人都想得过来,殿下何其聪慧,心中还不明白?”


    见萧玠不语,阿双叹道:“这些日,妾听了一些事情原委,也听明白了。陛下不是要逼殿下认罪,他只是没想到,当日在那里的是殿下。殿下是他亲手带大的,品性德行当爹的最清楚不过。他见沈郎言辞闪烁,又拿着光明钱,只以为他勾结旁人要对你动什么手脚,他心底怕。”


    萧玠仍一动不动,没有别的表示。


    阿双想起他离宫前父子一场不欢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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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还是忍不住道:“还有出宫这件事,殿下实在不该同陛下闹脾气。妾没什么见识,殿下知道的肯定比妾更多。陛下在朝堂上已经举步维艰了。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你这时候因为夏相公和他闹,外头的人得怎么想?这一段前头的风声都刮到了宫里,说陛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萧玠浑身一竦,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阿双叹道:“你阿爹要瞒你,怎么会叫你知道?你们爷两个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妾怎么敢再不让你知道?”


    她注目萧玠,她故主和故人的掌珍和遗珠,涩声道:“殿下,就算他在这里,看你们如今这样,你以为他心里不会难过吗?”


    萧玠轻轻问:“会难过吗?”


    接着,他笑一笑:“可能会有一点,大抵痛快会更多吧。一个厌弃他的人被他厌弃的人这么折磨,对阿耶来说,恐怕是报应不爽。”


    阿双心中一震,讶然道:“殿下,你怎么会这么想?”


    灯火渐暗,映得萧玠脸色发灰,“我并不想同阿爹作对。只是姑姑,文正公……他已经为我死了,我不能叫另一个老师再为我死。阿耶那么恨我,现在出了这桩事,阿爹想必也对我失望至极……如果活着的是皎皎,她一定不会叫阿爹这么失望吧。”


    阿双一颗心被紧紧攥住,还没来得及出言安抚,萧玠已经对她笑了笑:“其实我倒希望他能快些将我废掉。我不想做太子,不想锁在宫里。你可能不信,但这些年让我支撑下去的唯一原因就是阿爹。如果阿爹也厌弃了我,他像当年厌弃阿耶一样厌弃我……姑姑,我不确定我这口气能撑多久。”


    他声音低下去:“可如果这样,阿爹就好可怜,他废了我又能立谁呢?天底下又有谁和他最亲呢?……但或许废掉我,他就终于能娶新的妻子,有新的孩子了吧。”


    阿双轻轻吸一口气,看萧玠冲她笑了笑,抬手擦干脸颊,“我心里清楚,阿爹……他真的很不容易。他该找一个真正心爱的人,给他生他真正心爱的骨肉。而不是看着我,就想起当年,为了利益交换在感情上忍辱含垢。他那么忌惮阿耶,还要容忍阿耶枕畔酣睡,容忍阿耶染指军权、踏足后宫,我的出生、我的太子之位是不是也是他们的约定之一?”


    他看着阿双嚅动的嘴唇,轻轻道:“我记得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很痛苦。”


    灯火彻底暗下去,但没熄。阿双的掌心仍拢着他的手指,一直没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萧玠听阿双忽然道:“妾从前心爱一个人。他是与南秦大政君最为亲爱之人。”


    阿双笑了笑:“现在想想,那时候年纪还小,身陷囹圄,他把妾救了出来。那不是妾和他第一次见面,但是很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妾瞧着他的脸,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又不敢常常和他对视,连眼神都要躲闪。后来妾才知道,那就是心动。”


    萧玠了然。


    他听闻阿双陷于长安时,曾与陈子元同住两年。约莫那时候起,便暗生了情意。


    阿双似乎沉浸在回忆里,声音平和,像看到自己的少女岁月,“但妾只是心爱他,只想陪着他,瞧着他和他的心上人好好在一块,妾就心满意足了。殿下想不到,他们真是一双冤家。两个都是极其的精明利落,最初明明是利益聚散,往后却生生死死、缠脱不开了。他们两个那段日子,连妾一个外人看在眼里都着急。一个嘴不饶人,如何都不肯认自己的一片心意;一个自视甚低,只觉自己在人家那边没有分毫容身之处……”


    萧玠静静听着,合情合理里总觉有些不对。秦温吉的确一张刀子嘴,陈子元却是开朗通透至极,不像这般患得患失之人。


    思索间,阿双已继续道:“后来……他们差点经历一场死别。生死跟前,妾的心上人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只要那个人活过来,他什么都依从。后来那人活过来,他就缴械投降了。他们的出身千差万别,想法更是天悬地殊,可他们还是在一块,这么在一块好多年。后来他们一块站到最高的位置,他们结发合卺、共拜天地,再后来……”


    阿双看着他,“他们有了你。”


    萧玠嘴唇颤抖起来。


    阿双笑了笑,泪却落下,“妾还记得大公怀着殿下的时候,非要吃橙子,但北地冬天不结果,陛下就亲手养了一盆,专门烧了炭盆来暖那一小株橙子树。殿下没出生时,陛下就做了好些玩意,草扎的兔子、蟋蟀,陛下还给殿下做了只走马灯。殿下小时候爱玩,大公怕殿下弄坏,只叫高高地挂着。还有,殿下本来要跟大公姓秦的,只是殿下出生时陛下出了好大的事故,大公想给陛下留个嗣,并不是故意舍开殿下。册封殿下前一夜,妾给殿下整理要用的新襁褓,见大公早早搂着殿下睡了,陛下就守在熏笼前熨大公第二天要穿的衮服,熨得一条褶子都没有。”


    话到此处,阿双终于哽咽:“殿下,妾不懂文字,但也知道夫妇之间不止有爱,更要有恩。或许如今他们已成怨侣,但那些年,殿下的阿爹和阿耶,是妾所见过最最恩爱之人。对于殿下的降生,他们或许意外,但绝不憎恨,他们满心欢喜地迎接你的到来。殿下不是被双亲仇恨的孩子,是在他们的盼望里出生的孩子。殿下是他们心中头一位的人。”


    灯焰跳了一跳,像一颗缝合的心。


    萧玠低下身,脸颊合在手掌里。阿双将他搂在怀中,缓缓摩挲他后背。像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摩挲一个手握耳珰失声痛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