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边摊到八家子

作品:《铁西1999:淬火年代

    今年的冬天冷得邪乎,雪说下就下。市场里头也没几个人。赵志刚吆喝得挺卖力气,可站住看的人少,真掏钱买的更少。孙晓雅冻得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还得把摊上的袜子一双双重新摆好。那些羊毛袜子糙得很,堆在简易架子上,灰突突的一座小山一样。


    “这么下去可不行,”王婶凑过来,嘴跟前一团白气,“这半晌过去,才卖出去三双,连摊儿钱都不够。”


    赵志刚没吱声,路灯映的他脸上的褶子看着更深了。他瞅着对面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那老头也没开几次张,正弯着腰收拾东西,应该是准备回去了。


    “赶明儿我去五爱街转转,瞅瞅有啥别的能卖。”孙晓雅声音不高,眼睛却盯着对面忽然热闹起来的地方。


    那是对小年轻,蹬个三轮车卖橘子。黄澄澄的橘子堆得老高,衬着白皑皑的雪,瞅着真招人稀罕。没出一会,那边就围上人了。


    “这橘子哪儿上的?”王婶抻着脖子问。


    “八家子呗!”年轻小子一边忙着称斤两,头也不抬,“今儿早起刚拉来的,甜着呢,大姐来点不!”


    孙晓雅眼看着那一车橘子眼瞅着就变少了,心里咯噔一下。她拽了拽赵志刚的棉袄袖子:“志刚,你看人家……”


    赵志刚眯缝着眼,他看见那小两口收钱都收不过来,看见买橘子的人脸上都笑眯眯的,看见空纸盒子一会儿就踩扁堆一边了。他心里头翻来覆去,不是个滋味。自己这手艺人的那点劲儿,让现实给打得七零八落,可好像又看见了一点活泛气儿。


    那天收摊儿,孙晓雅头一回买了半斤橘子。金黄的橘子皮在昏黄的灯底下泛着光,她小心地剥开,分给爷俩。


    闺女佳妮吃了一瓣,眼睛立马亮了:“妈,贼甜,你也吃!”


    孙晓雅自己也吃了一瓣,甜水儿一下子满了嘴。她忽然想起来,问王婶:“八家子远不远?”


    “不远,骑车子半个钟头。”王婶压低声音,“听说那边都是南边来的水果,价儿是高点,听说能卖上价!”


    赵志刚一直没说话,直到躺下要睡了,才忽然冒出一句:“水果这玩意儿娇气,放不住别到时候再赔咯。”


    孙晓雅没跟他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她一个人去了八家子市场。


    好家伙,那地方她从来没见过。大棚底下,人挤人,各式各样的水果堆得跟山似的。南边的香蕉、橘子,北边的苹果、梨,还有好些她叫不上名儿的稀奇玩意儿。小贩们吆喝,三轮车按喇叭,满鼻子都是果香味儿,跟机械厂那机油味儿完全两样。


    她怯生生地问了价,心里头噼里啪啦算账。一双袜子挣五毛,一斤橘子要是能卖出去,能挣八毛……


    “大姐,瞅你面生头一回来吧?”一个看着挺精明的女摊主上下打量她,“这儿可不是好混的,水果这玩意儿,伺候不好,就容易赔的裤衩子都没了!”


    孙晓雅没吭声,一边仔细看别人怎么挑货、怎么讲价、怎么看好赖。她在市场里转悠了一整天,最后就买了几个苹果回家,那兜子苹果是给佳妮吃的。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没数钱,而是掏出个小本子,歪歪扭扭地写了好多数字,都是水果的进价卖价。


    “你真琢磨干这个?”赵志刚问。


    孙晓雅抬起头,眼睛里有种光,那是赵志刚以前没咋见过的:“佳妮说,她们数学老师病了,换了个新老师,讲课她听不大明白。”


    赵志刚一愣,没懂她啥意思。


    “我得给她攒钱补课。”孙晓雅声音轻轻的,但特别硬气,“光靠卖袜子,咱不够。”


    屋里一下子静了,只有炉子里的火偶尔噼啪一下,窗外风还在呼呼地刮。


    第二天,赵志刚没去夜市。他骑着那辆二八大杠,直接奔了八家子。在市场里转了半天,他看上了一批没人要的苹果。这苹果个头小,长得也磕碜,但就是一样,价格便宜。


    “老哥,这苹果甜是甜,就是模样不咋地。”批发的老板是个南方人,瘦精精的,“你要包圆儿,我给你这个数。”


    赵志刚摸了摸苹果,掰开一个尝了,确实甜。他想起在厂子里的时候,验货那叫一个严,再看这些让人挑剩下的果子,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但他还是把钱掏了。用剩下的那二百多块,批了一筐苹果。


    傍晚,两口子又出摊了。这回没去夜市,而是到了工厂区下班必经的路口。孙晓雅找了个纸壳子,写上几个大字:“甜苹果,便宜卖”。


    下班的工人们一个个没精打采地走过,没几个看的。直到一个老师傅停下来:“这苹果咋卖?”


    “五毛一斤。”孙晓雅赶紧说,“甜着呢,您尝一个?”


    老师傅没尝,但还是买了两斤,或是可怜他们,也或是想买来尝尝。这次有了第一个,后面就跟着有人买。下岗了日子难,但饭得吃,水果偶尔也舍得买点尝尝。


    那天晚上,苹果卖了一多半。孙晓雅舔着冻木了的手指头,一张张数着毛票,算了算,竟然挣了三十多块,可比卖袜子强多了。


    赵志刚一直闷着,直到收拾东西的时候才突然说:“这苹果还是不行,下回得进点好的。”


    孙晓雅惊讶地抬起头。这是赵志刚头一回主动说“下回”。


    可好运气没接着来。第三天,他们进了一批看着挺光鲜的橘子,结果因为天冷没经验,冻坏了一大半。橘子都软趴趴的,掰开直流黄汤子。赵志刚气得一脚把筐子踢翻了:“这啥破玩意儿!”


    孙晓雅没说话,蹲下身,一个一个地挑。还能吃的捡出来,便宜处理;彻底坏了的堆在旁边,像个小坟包。


    那天晚上,他们赔了五十多块。回家路上,赵志刚推着车,一声不吭。雪越下越大,把城市的动静都盖住了,也把他俩那点刚冒头的希望给盖住了。


    筒子楼里,王婶正兴奋地说她卖头花的事儿,张嫂也说她闺女要去深圳打工了。只有老赵家没动静,就听见佳妮在念书。


    “爸,妈,我们今天学新课文了,《荔枝蜜》。”佳妮小声说,“老师说,南方那边到处都是荔枝,可甜了。”


    孙晓雅忽然抬起头:“南方……水果……”


    赵志刚皱眉头:“南方那么老远,运过来还不全烂了?”


    但孙晓雅眼睛里那光又亮了。第二天,她又去了八家子,直接找到那个南方批发商。


    “大姐,不是我不帮你,这批香蕉真的等不了人。”南方人指着仓库里眼看要变黑的香蕉,“今天要是卖不掉,明天就只能喂猪了。”


    孙晓雅看着那些快烂掉的水果,忽然问:“我要是……我要是今天能帮你卖出去,你能便宜多少?”


    南方人一边上下打量着她一边笑着说:“你要真有这本事,这些水果我按三分之一价钱给你!”


    孙晓雅一咬牙,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又跑回家,从棉被里头拿出藏着的那些钱。赵志刚想拦,她一句话就给他定那儿了:“咱得为了佳妮,她得念书。”


    她雇了辆三轮,几乎把所有的香蕉都拉到了机械厂的家属院。然后让佳妮叫来几个同学,每人给几根香蕉:“去,跟院里小孩说,这儿有便宜香蕉,甜着呢!”


    孩子们像小家雀似的散开了。不一会儿,家属院的大人小孩都出来了。香蕉是黑不溜秋的,看着不咋地,可价钱是真便宜。


    孙晓雅站在板车上,活这么大头一回扯开嗓子喊:“香蕉!南边来的香蕉!嘎嘎甜咯!”


    赵志刚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媳妇冻得通红的脸,看着她那有点生疏却特别使劲儿的吆喝,看着人越围越多。他忽然大步走过去,掰下一根香蕉,剥开皮咬了一大口:“甜!刷甜刷甜的!”


    有他这一嗓子,人们开始掏钱了。一车香蕉,不到俩钟头,卖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孙晓雅又舔着手指头数钱。但这回,她数得利索多了,也踏实多了。煤油灯下,票子沙沙响,赵志刚在一边默默看着,忽然说:“明儿个,我去借个三轮车。”


    孙晓雅抬起头,眼睛里映着灯苗儿的光:“八家子那边,听说还有更好的货……”


    窗外,北风还在嗷嗷叫。可在这个冻死人的晚上,有点新玩意儿正往外冒。不是以前厂子里那种安稳,也不是铁饭碗,就是一种自个儿扑腾、自个儿挣饭吃的劲儿。


    赵志刚看着媳妇数钱的侧脸,忽然想起厂里那些精密的机器。现在,他们好像成了自己日子的检验员,每一步都得琢磨,每一分钱都得算计。


    而孙晓雅,这个以前只会数数今天挣了多少钱的女人,也开始学着算计更大的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