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断

作品:《铁西1999:淬火年代

    沈阳的12月份风还是那么急,像是小刀一样刮得人脸生疼,机械厂门口的黑棉门帘被风吹得直打晃。排队的人从财务科门口一直排到了大门口,足足有二三百米长,个个耷拉着脑袋。有人嘟囔:“两千块买断二十年,够买几箱二锅头?”“从前羡慕人家单干,这会儿真单干了,单得连西北风都喝不上!”这份苦笑里着扎心的疼。


    赵志刚捏着红本子,手勒得发白。本子上“劳动模范”四个烫金字早磨模糊了,跟他这二十年日子似的。他想起1989年刚进厂那会儿,能进沈阳机械厂比考状元还金贵,相亲说自己在机械厂上班,姑娘眼睛都亮堂。


    “下一个!”财务科喊。年轻会计头都不抬,推过来一沓钱:“签个字,数清楚,别查咯。”赵志刚十分呆板的签了名,随手瞥见会计手上那枚金戒指,晃得他眼睛生疼。钱塞兜里沉甸甸的,像揣了块热铁。身后“哐当”一声,有人把安全帽摔雪地里,旁边赶紧捡起来连忙说:安全帽整不好还能卖五毛呢。有人蹲墙根分烟,火柴划拉好几下才着。还有人拿工本子当扑克牌甩:“这玩意儿能换两瓶散白不?”


    赵志刚没回头,一直找孙晓雅的影子,不久后在电线杆下找到了她。她还穿着那件穿五六年的藏蓝棉袄,领子磨得发亮。


    孙晓雅接过钱,一万一千八,全是十块旧钞。她冻麻的食指沾唾沫,一张一张捻,冻红的指尖蹭得纸响。数了七遍,抬头声音发颤:“佳妮下学期学费……还差三百。”赵志刚别过脸,狠嘬口烟屁股,烟蒂在雪地里“滋啦”一声:“先回家。”


    筒子楼里飘着白菜炖土豆味,过道堆满各家杂物,墙皮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里面的黑泥。赵家在最东头,一间半屋,厕所厨房三家共用。进门就看见墙上挂的结婚照,1988年拍的,赵志刚穿新工装戴大红花,孙晓雅扎俩油亮辫子,笑得腼腆。五斗柜上摆着他1990年当劳模得的奖杯,擦得锃亮。


    “回来了?”对门王婶探出头,“买断了?”孙晓雅点头。


    “我家老李也签了,一万多……”王婶声音像被人掐住,“二十年工龄啊……”


    走廊尽头突然摔东西,孩子哭,李叔吼:“读什么读?饭都吃不上还念高中?”


    赵志刚关上门,想把吵闹隔在外面。此刻屋里冷得像冰窖,孙晓雅默默点炉子,橘火苗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佳妮下学期学费还差三百……咋整?”孙晓雅声音轻得像烟。


    赵志刚没接话,从床底摸出半瓶老龙口,仰头灌一口。酒辣嗓子,他却浑身发冷。


    “要不我去夜市摆摊?”孙晓雅试探。


    “胡闹!”赵志刚把酒瓶墩桌上,“哪有女人家抛头露面的!”


    两人沉默着。炉子噼啪响。窗外北风刮过楼缝,像哭。远处机械厂那根大烟囱,孤零零戳在灰天上,像个大墓碑一样,仿佛在预兆着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孙晓雅从棉袄里掏出钱,又数一遍。这次数得慢,每张都像撕碎的日子。数完小心包油纸,塞五斗柜最底层棉被里,那是家里唯一的“保险箱”。


    “厂里说……”赵志刚喉结动,“仓库老刘昨儿吊死了。”


    孙晓雅手一哆嗦,针扎破指尖,血珠冒出来,她赶紧含嘴里。


    “咋的?死了?”


    “买断钱让儿子做生意赔光了。”


    孙晓雅没吭声,只是默默的看着炉子。


    晚半晌,筒子楼飘起各家做饭味,公共厨房白菜土豆汤咕嘟响。女人们凑一块儿唠,说谁谁老公签了,钱多少。“三车间小王要去深圳?”“听说那边洗盘子一个月几百!”“真比厂长挣得多?”


    赵志刚蹲门口抽烟,听她们唠,也没吭声。孙晓雅端盆土豆出来削,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倒麻利。西头外来户张嫂搭话:“晓雅,你们真让娃辍学啊?”


    孙晓雅手顿了顿:“再说。”


    “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啥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我家妞妞过完年就去服装厂,听人家说能挣得不少!”


    孙晓雅没接,手里削的土豆皮越削越厚,像跟谁较劲似的。


    天刚刚擦黑,赵志刚推门进屋看见佳妮趴炕桌写作业,台灯昏黄照着小脸蛋,墙上贴满奖状,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第一。


    “爸,妈,老师说下学期要交资料费。”佳妮抬头,眼睛亮,“但要是这期末考第一,能免。”


    赵志刚和孙晓雅对眼,都没说话。过了会儿,孙晓雅轻声:“先吃饭。”


    桌上就一盘炒土豆丝,一盆白菜汤,仨馒头。赵志刚把自己馒头掰半,塞闺女碗里:“你长身体,多吃点。”


    佳妮看看爸妈,小声:“爸,厂里是不是……”


    “吃饭!”赵志刚声音有点冲。


    佳妮低头扒饭。吃完抢着洗碗,又给爸妈打洗脚水。孙晓雅看闺女忙乎,突然起身掏油纸包。


    “他爸,”声音轻但硬气,“这学必须让佳妮上。”


    赵志刚没抬头,盯着洗脚盆里自己变形的影子,水纹一圈圈晃。


    夜深,北风哭嚎一般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赵志刚躺床上看天花板,远处火车“呜——”响,开往南方的车。他知道,这冬天,好多人大概要坐那车走了。


    第二天一早,赵志刚套上他那件老式皮夹克,里兜揣三百块,那是他背着晓雅偷偷攒的烟钱,去了劳务市场。市场里面人挤人,但都是和他一般大的中年人,脸上挂着同样的迷茫。招工摊前条件苛刻:“四十岁以下!”“熟练工优先!”“月薪三百,管吃不管住!”


    他挤到一摊前,递上劳模证:“同志,我干了二十年,干啥活都行。”


    招工的看了一眼证笑道:“老师傅,现在劳模不值钱了。你得会开车要不你得会打电脑?”


    赵志刚张了嘴,说不出话。看了看四周,好些熟面孔,大家互相苦笑点头,就像打了招呼一样。


    回去的路上赵志刚绕路到机械厂。大铁门褪色的“沈阳机械厂”五个字,有俩已经掉了,剩下的摇摇欲坠。门口几个老工人拿竹竿捅“沈阳”俩字,说要卖钱。他没停随即加快脚步。雪更大了,街上店铺关一半,窗户上贴着“出租”“转让”的字样。就一家新开的舞厅霓虹灯一闪一闪,几个时髦青年嘻嘻哈哈商量今晚跳点啥。


    赵志刚竖起衣领挡雪。想起几年前前,他当劳模代表坐拖拉机在街上游行,胸前大红花,全厂人给他鼓掌庆贺,那会儿可真神气,那会儿的太阳,好像也比现在亮多了。


    回到筒子楼,还没进门就听王婶扯着嗓门说:“……真的?一晚上挣五十多!就是冷点,比上班强!”


    她们是说夜市摆摊的事。赵志刚推门进来,女人们立马不吱声。王婶也讪讪溜回家了。


    孙晓雅自顾自收拾编织袋:“我跟王婶说好了,明儿去五爱街进货……先批五十双袜子试试。”


    赵志刚没说话,蹲门口一根接一根抽烟,烟灰落地上,像雪一样。


    第二天凌晨四点,孙晓雅轻手轻脚起来,穿上最厚的棉裤棉袄,揣三百块,跟王婶顶着北风就出门。赵志刚睁着眼听她们脚步声远了,才闭眼。


    天亮后,佳妮熬了玉米粥咸菜。父女俩闷头吃。佳妮突然小声:“爸,我也不想念书了,我也想去南方打工。”


    赵志刚猛抬头,眼睛通红:“你敢!”


    佳妮吓哭:“可家里……”


    “家里事不用你管!给我好好念书!”赵志刚摔筷子,“你爹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你读!”


    佳妮眼泪掉粥里,没吭声。


    晚上孙晓雅回来,嘴唇冻的发紫却笑呵呵:“今儿批了货,剩二十块。”又掏出两双厚毛袜塞丈夫闺女:“试试合脚不?”


    赵志刚攥着袜子,毛线扎手,但是穿着可暖乎了。看媳妇冻红的脸,他起身翻工具箱。


    “你干啥?”


    赵志刚没答话,随便找几块木板,拆个旧箱子,在屋里比划着。


    半夜孙晓雅被敲打声吵醒。看丈夫在灯底下敲敲打打,侧脸被灯光照得棱角分明,手上老茧沾木屑,动作倒利索。


    “先做个试试。”赵志刚头也不抬,“明儿我跟你一起出摊。”


    孙晓雅眼泪掉下来了,随即走过去给丈夫披件厚外套。窗外北风还在刮,可这小屋里,有啥东西在慢慢变暖。


    晚上,夫妻俩推着自制小推车出现在夜市。车上挂着红漆纸牌,赵志刚写的:“东北棉袜子,保暖防寒。”


    雪落货架上也落他们肩头。赵志刚看人流,深吸口气喊:“棉袜子,便宜卖喽!”


    孙晓雅看他一边笑一边也跟着喊:“大家来看看啊,走过路过别错过,棉袜子暖和又结实!”


    吆喝声混着北风飘远。远处机械厂烟囱还立着,可这冰天雪地里,日子正咬牙往上拱。


    赵志刚想起劳务市场听的话:“东北冬天长,可春天总会来。”搓搓冻僵的手,接着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