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作品:《我在现世给人鱼当保姆

    辞穆怔了怔,缓缓地将手从水中抽出,举到眼前。水珠顺着他的指节滑落,在他的食指指甲上,一个整齐的、宛如新月的微小缺口清晰可见。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缺口,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眶却微微发热。


    这个小家伙,终于开始对他有了善意了吗。


    辞穆将那根手指贴在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仿佛在回应那个来自水下世界的、笨拙而又真诚的致意。


    深邃的黑暗中,九艉的身影紧紧贴着冰冷的岩石缝隙,只露出一双红眼,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他看见那个人类将手抽离了水面。


    这一次,他确实是留了力气的。经过这些天的观察,他已经明白这个人类虽然看似脆弱,却拥有着这个玻璃世界绝对的掌控权。在力量没有恢复、鱼卵尚未孵化之前,他不能再像对待其他生物那样,用毒液和利齿去解决问题。他需要这个人类,需要他提供的庇护和食物。所以刚才那一下,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一次精准的警告,一次对底线的试探。


    可那个人类在做什么?


    九艉看见他举着那根修长的手指,水珠沿着漂亮的骨节滑落。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指甲上的缺口,然后,他竟然笑了。


    那是一种极轻、极低的笑声,却仿佛带着某种滚烫的温度,让九艉本能地感到悸动。


    紧接着,更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人类微微垂下头,柔软的银发滑落肩侧,他将那根被咬过的食指缓缓凑到唇边,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那个吻轻柔而珍重,仿佛在触碰什么绝世的珍宝。


    “!”


    藏在洞穴里的九艉,那双红眼瞬间瞪得溜圆。蹼爪下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的岩石。


    这个人类……疯了吗?!


    他为什么要亲吻自己刚刚咬过的地方!!!


    那是一个警告!一个威胁!是一种宣示“不要靠近我”的信号!


    正常生物的反应难道不该是退缩、甚至是愤怒地反击吗?


    可他非但没有,反而做出了这种……这种亲昵又诡异的举动!


    九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这个人类的行为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那印在指尖的轻吻,像一滴滚油落入冰水,在他沉寂的、只剩下生存本能的意识里,炸开了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那是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悸动,让他只想立刻逃得更远,躲进更深、更暗的洞穴里去。


    那日指尖上印下一个轻吻后,指甲上的小缺口他一直留着,每次看到,都会暗自发笑。


    九艉的混乱持续了好几天,他无法理解那个吻,那其中蕴含的珍重与温柔缠绕在他混沌的意识里,让他烦躁,又让他无法忽视。


    自从辞穆给换了那个宽敞得如同一个独立小世界的大鱼缸后,二宝基本很少露面,即使出现也是飞速掠过,不给人类观察他的机会。


    只是最近,宝的行为模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不再是那种彻底的、令人寻不到踪迹的躲藏了。现在,他似乎迷上了一种新的游戏,一种明目张胆的捉迷藏。


    辞穆只是觉得自己的错觉。在他凝神工作,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开,不经意地扫过那片蔚蓝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抹艳丽的红色。可当他真正转过头去细看,那抹红色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摇曳的水草和缓缓吐着气泡的过滤器。但这样的情况,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终于,在一个午后,辞穆假装在整理玻璃墙边的软垫,视线却透过余光,细细地在鱼缸的造景中搜索。


    然后,他看到了。在一丛茂密的墨绿色水蕴草背后,小片尾鳍的末梢正毫无遮掩地露在外面。那红色鲜艳如血,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甚至随着水流轻轻地摆动,像一簇不甘寂寞的火苗。那位置实在太过刻意,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你快来看我呀。”


    辞穆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按捺住立刻转头的冲动,继续慢条斯理地铺着垫子。过了几秒,他才仿佛刚刚发现一般,将目光缓缓地投向那丛水草。


    就在他视线触及那抹红色的瞬间,那小小的尾鳍猛地一振,整个小小的身影“嗖”地一下从水草后窜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毫不留恋地钻进了另一端的珊瑚礁石缝里。


    那姿态,不再是之前那种受惊后的仓皇逃窜,反而带着一种被发现后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骄矜与高傲。


    从那天起,这场心照不宣的游戏便成了他们之间新的日常。


    有时,辞穆会在一块扁平的火山岩的阴影里,发现两点针尖大小、却亮得惊人的红宝石,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双眼睛里不再只有戒备,还多了纯粹的好奇。当辞穆含笑看过去时,那双眼睛的主人便会立刻缩回头,只留下一圈微小的水波。


    还有一次,辞穆正对着玻璃墙发呆,他看到一缕极细的、酒红色的发丝,从一块白色珊瑚的缝隙中悠悠地飘了出来,在模拟洋流中舞动。


    辞穆彻底明白了。这个小家伙不再害怕戒备他,它在用人鱼自己的方式,试探着与他建立联系。


    每一次,当他“发现”了它故意露出的那一部分身体,无论是尾巴、眼睛还是发丝,它都会立刻游开,姿态高傲得像一位巡视领地的君主,像是在说:“哼,被你发现了,真无趣。”


    辞穆靠在玻璃墙边,枕着手臂,唇边噙着温柔到极致的笑意。他没有戳破这个小家伙的把戏,只是耐心地、饶有兴致地配合着。他知道,那冰冷的岩石缝隙与摇曳的水草之后,藏着一个正在慢慢向他敞开心扉的、孤高的灵魂。而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它完全游出黑暗,游向自己。


    今天,是辞穆在九艉出事后,第一次公开露面。


    他将要在无数闪光灯下,亲手撕开辞式集团那张伪善的面具,将他与父母所承受的迫害公之于众。为了这一天,他做了格外郑重的准备。


    浴室的镜子上还氤氲着未散尽的水汽,辞穆抬手,指腹轻轻抚过额角两侧光洁的皮肤。那对彰显着他鬼族血脉的峥嵘长角,已经被一场小手术再次剥离。头皮上还残留着麻木与酸胀,他却奇异地安心。


    这不过是角质的割舍,他如此相信着,只要能回到那个世界,它们一定还会重新长出来,如同他曾经失而复得的右臂。


    过肩的银白长发被一根黑色的发绳仔细束在脑后,露出干净利落的后颈。他换上了一身熨烫平整的灰色西装,面料挺括,剪裁合体,像一副为即将到来的战争量身定制的铠甲。他站在穿衣镜前,静静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曾经蜿蜒在脸颊上的紫色瘢痕,已被他动用能力尽数转移到了衣物遮蔽下的躯干上。没有了角,隐去了疤,镜中的男人看起来与任何一个人类精英并无二致,俊美,冷漠,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可辞穆知道,这副躯壳里装着的灵魂,已经老了。


    他想起三年前,从千米高空的直升机上坠落时,自己是二十七岁。而现在,他三十岁了。


    不过短短三年,却仿佛跨越了一整个世纪的荒芜。镜中的男人眼底再也寻不到昔日温润的光,那双曾含着笑意,耐心等待着水中那个小家伙探出脑袋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深潭,沉淀着化不开的暮气。


    那场剧烈的爆炸,不仅带走了九艉的生命,也一并炸碎了他所有的活力与生机。


    如果没有二宝……


    如果没有那个依旧在蔚蓝中游弋的小小身影,如果不是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延续下来的爱意还捆缚着他,他想,在九艉的骨灰下葬那天,自己的名字,也该一同被刻上冰冷的墓碑了。


    辞穆收回目光,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带,那动作沉稳而机械。镜中的男人面无表情,像一尊即将走上审判席的雕塑。他已经准备好了。


    但在前往那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前,辞穆的脚步却调转方向,走向了终年亮着蔚蓝光晕的房间。


    他走到巨大的玻璃墙前,镜中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眼底的死寂在映照出水中世界的瞬间,终于泛起了涟漪。


    他没有急着去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而是先走到了专用的备餐台。他从恒温柜里取出一小碟色泽金黄的果泥,那是用熟透的芒果与蜜桃精心研磨而成,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旁边的小型冷冻箱里取出了一块手掌大小、泛着粉红色泽的冰砖。那是从南极空运来的磷虾砖,无数微小的磷虾被急速冷冻,封存在纯净的冰晶里。他将虾砖轻轻放在平台上,模拟洋流的温和水波开始舔舐着冰块的边缘。随着冰层一点点融化,那些被禁锢的、几乎透明的虾们,细小的肢节开始舒展,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苏醒,重新在水中获得了生命,三三两两地弹跳着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