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作品:《失控

    文学课的教室里,空气中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霉味。霍布森先生在讲台后,用他那抑扬顿挫的旧式腔调开口时,带来的却是一个全新的、更具挑战性的议题。


    "接下来两周,你们需要两人一组,完成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论文,主题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与科学的关联性''。最终,每组需进行二十分钟的课堂展示。这将占据本学期总评分的百分之三十。"


    底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对于这群大多出身权贵或专业精英家庭的学生而言,这个题目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文艺复兴是任何精英教育都无法绕过的篇章;


    陌生在于,将艺术与科学这两个看似分属不同极域的范畴并置探讨,需要的是跨越学科壁垒的视野与整合能力。


    “我要求你们的论文,不仅要有扎实的史料支撑和严谨的论证,更要有独特的视角与见解。”霍布森先生继续说,


    裴应原本正支着下巴,意兴阑珊地看着窗外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梧桐叶,闻言,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素描本边缘敲击了几下。


    下意识的,她的目光越过几排座位,精准地落在那抹挺直的背影上。


    薄沁妍正微微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要求,侧脸线条在从高窗透入的稀薄天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裴应几乎能想象出她脑海中已经开始构建论文框架、筛选参考文献列表的模样。


    下课铃声清脆地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凝重气氛。人群开始挪动,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杂乱的声响。


    裴应没有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等到最后才起身,她利落地合上那本根本没翻开几页的文学课本,和画了几笔简笔画的素描本一块拿上,几乎是逆着松散的人流,快步走向前排。


    薄沁妍正和陈梨溪低声交谈着,似乎在讨论这个题目的切入点。


    看到裴应径直走来,陈梨溪友善地笑了笑,而薄沁妍则抬起眼,浅褐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


    “薄沁妍,”裴应的声音比平时少了几分懒散,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关于这个论文,我们一组,怎么样?”


    薄沁妍显然也没料到裴应会如此直接地发出邀请。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陈梨溪——按照惯例,她们两人是固定的学术搭档。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陈梨溪有些讶异地微微挑眉,随即了然地弯起嘴角,语气温和而体贴:“沁妍,没关系,这次占比分那么重,我跟舒舒一组,正好盯着她别偷懒。”她轻轻拍了拍薄沁妍的手臂,示意她不必顾虑。


    薄沁妍沉默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手中那支质感冰凉的金属钢笔笔帽。这短暂的迟疑里,包含着习惯性的权衡——与裴应组队,无疑意味着跳出舒适区。


    周围几个尚未离开的同学也投来好奇的目光——裴应,这个出了名对人文课程兴趣缺缺、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人,竟然主动邀请以严谨完美著称的薄沁妍组队?这组合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


    "好。"薄沁妍思考片刻,回答道,“你明确一下大致方向,我们下午见面的时候再一起讨论?”


    "没问题。"裴应嘴角勾起一抹达成所愿的笑意,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到时候见。"


    下午的图书馆的顶楼,阳光从高大的拱形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木质长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薄沁妍果然准备充分。她带来了那个裴应熟悉的、皮质封面的厚重活页夹,打开后,里面已经用不同颜色的标签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初步的文献清单和几个可能的论述角度,字迹工整清晰,条分缕析。


    “我认为我们可以从达芬奇入手,”她将一份打印的资料推到裴应面前,


    “他是连接艺术与科学最典型的桥梁。我们可以探讨他的解剖学研究如何影响其人物画的精准性与生命力.......”


    裴应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她随身携带的定制打火石,冰凉的金属质感让她思维格外清晰。她等薄沁妍说完。


    "达芬奇确实是绝佳的范例,恐怕每个人都会优先想到他。"裴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我在想,那个时代的人突然开始认真观察世界,这种变化是不是同时影响了艺术和科学?"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


    她指尖在桌面上虚划着,试图勾勒出那个宏大的图景,


    “米开朗基罗的《圣殇》,把神画得像真人;维萨里的解剖图,把人拆成零件看。本质都是对‘人’的好奇,这不是技术互动,是时代精神的爆炸。”


    薄沁妍愣住了。她预想过裴应可能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却没料到是如此宏观、甚至带着哲学意味的框架。


    “这个视角……很冒险。”她微微蹙眉,理性地评估,“缺乏具体的史料锚点,容易失之于空泛。”


    “史料是地图,但我想看的是风景。”裴应勾起嘴角,带着点叛逆的狡黠,“循规蹈矩,怎么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阳光透过窗,落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尘埃在光柱中飞舞。薄沁妍沉默了,她看着裴应眼中毫不掩饰的、近乎野性的求知欲,那是一种她被规训的生命里极少接触的鲜活。


    接下来的日子,她们每天放学前都在图书馆顶楼的老地方讨论。理性的堡垒与感性的旋风开始碰撞、交织。


    薄沁妍用她惊人的知识储备和逻辑,为裴应天马行空的想法构建坚实的骨架;而裴应用她敏锐的直觉和跨界的思维,不断为这骨架注入血肉与灵魂。


    “这里不能只谈美学感受,需要更坚实的理论支撑。”薄沁妍指尖点着文献。


    “理论是后来的总结,但最初的触动,往往就是最直接的感受。”裴应反驳,她更相信那种直击心灵的初始体验。她伸手越过桌面,想去拿那本摊开的艺术史图册。


    她的指尖落下,恰好覆在了薄沁妍正点在文献上的手背上。


    薄沁妍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收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


    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失态,她下意识地端起旁边已经微凉的茶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那平日里优雅淡然的姿态,此刻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裴应也像是被烫到一般,手指蜷缩了一下。她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这意外的触碰像是一个小小的休止符,打断了原本胶着的争论,却也让空气中弥漫的对抗性悄然转化。


    裴应深吸一口气,蓦地站起身:“等一下,先别下定论。我好像……在别的地方看到过支持我这种感觉的东西。”


    说完,她没等薄沁妍回应,便转身快步走向图书馆深处那排积满灰尘的艺术史区。


    薄沁妍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要叫住她理性讨论的话咽了回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触碰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温度。


    她轻轻握了握拳,试图驱散那扰人的感觉,重新将目光投向文献,却发现那些熟悉的数字和图表,此刻竟有些难以聚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薄沁妍以为裴应只是借口离开,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裴应抱着几本厚重的图册回来时,额角都沁了点薄汗,胳膊肘夹着的图册边缘还沾着灰尘,显然是从最里面的旧书架翻出来的。


    “你看这个。”她将图册有些笨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急切地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指着上面一幅并不起眼的壁画局部。


    “我就说这种感觉是有依据的!看这早期尝试透视的痕迹,笨拙,但那种试图在平面上创造深度空间的渴望,这种‘渴望’本身,不就是最动人的革命吗?它不仅仅是数学,更是**!”


    她眼神灼灼,充满了发现宝藏的兴奋和急于分享的迫切。


    薄沁妍抬起眼,看到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明亮眼睛。那一刻,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悄然漫过心防。


    她压下心头异样,低下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裴应指出的画作细节上。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对裴应敏锐直觉的惊讶,有一丝被这种鲜活生命力所打动的悸动。


    片刻她抬起头,声音温软,“你说的对。……这个例证,确实很有力。”


    这简单的四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接下来两周紧密合作的序幕。


    薄沁妍严谨,为论文搭建起逻辑的骨架,她有意识地留出空间,去容纳裴应那些天马行空却总能直击核心的“感觉”;她们在观点在碰撞中不断融合。


    课堂展示那天,她们成了绝对的焦点。霍布森先生抱着手臂,坐在教室后排,灰白的眉毛下的目光锐利如鹰。


    展示由薄沁妍开场,她以清晰冷静的语调,阐述了论文的核心论点与结构,引经据典,逻辑严密,为整个报告奠定了坚实可信的基调。


    裴应接过了话语权。她用语生动,比喻精妙,甚至偶尔穿插一句不经意的调侃,让原本可能枯燥的学术内容变得引人入胜。


    她们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一个人话音落下,另一个人便能无缝衔接,补充、深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令人沉浸的节奏。


    展示结束时,教室里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即响起了真诚而热烈的掌声。


    霍布森先生缓缓站起身,他走到讲台前, “非常出色,两位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


    他总结道,“理性与直觉,严谨与想象,在这次合作中展现出了完美的互补。这正是文艺复兴精神在今天的回响。恭喜你们。”


    掌声里,裴应侧头看薄沁妍,挑眉、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子,明晃晃写着 “快夸我”。


    薄沁妍迎上她的目光,唇角弯起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放学时,暮色裹着泰晤士河的风飘过来,梧桐叶落在石板路上,踩上去沙沙响。裴应踢着落叶,故意放慢脚步,凑近薄沁妍耳边:“这次论文,我的灵魂注入功不可没吧?薄同学,是不是该考虑给我点奖励”


    薄沁妍手里抱着书,闻言侧眸看她,眼底漾开一丝无奈又了然的笑意,“你倒是很会居功。”


    “那当然,”裴应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理直气壮的赖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别人的合作是拼图,严丝合缝就行了。我们的合作是化学反应,没我这个‘催化剂’,哪来这么精彩的反应?”


    薄沁妍脚步未停,目光却轻轻掠过她期待的神情,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声音轻得像落叶擦过地面:


    “再看吧,看你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