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作品:《失控

    曾几何时,裴应在学校是名副其实的"踩点大师"。她总能精准地在上课铃响起的最后一秒,带着一身漫不经心的慵懒滑进教室,偶尔收获老师一个无奈又习以为常的白眼。


    但通过她这几天的早上“巧遇”薄沁妍后,她摸透了薄沁妍如同精密钟表般的出行时间。


    某种无形的引力篡改了裴应的生物钟。现在,她会提前五分钟出现在自己公寓楼下的浅灰色砖墙边,长腿随意交叠,目光锁定在相邻那栋楼的门厅。


    当那抹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她会像被按下启动键般直起身,看似随意又目标明确地迎上去。


    清晨,薄沁妍一如既往地准时推开门,却看到等在那里的裴应与往常有些不同——她手里捧着两杯冒着袅袅白气的热饮,纸杯壁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旁边新开了家咖啡店,"裴应将其中一杯递过去,指尖还沾着未擦净的细腻奶泡,"号称用了委内瑞拉单一产地可可豆。热可可,我让他们额外加了半颗烘烤过的榛子。"


    薄沁妍微微一怔,目光在那杯递来的热可可上停留了两秒,最终还是伸出手:"谢谢。"


    在纸杯交接的瞬间,裴应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薄沁妍的手指。一股微凉而细腻的触感传来,像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水。


    "你的手很凉。"裴应几乎是脱口而出,眉头蹙起。


    "早上起来都会这样。"薄沁妍的声音平静,低头轻轻吹开表面那层浮沫,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带着榛果的焦香与可可的醇厚滑入喉咙,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


    "怎么样?"裴应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


    "糖度适中,榛果的香气很点睛。"薄沁妍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捧着杯子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晨雾被渐升的日头蒸成淡白的水汽。两人并肩走在湿润的鹅卵石路上,脚步声交织成清晨独有的韵律。裴应忽然开口,语气带着自封预言家的戏谑,


    "薄同学,气象模型显示,今日份的''伦敦灰''预计在下午三点准时降落,持续时间约两小时,记得带伞。"


    薄沁妍淡淡瞥她一眼,目光在她带着笑意的脸上停留半秒:


    "看来裴同学把钻研宗教课题的精力,转移到了气象学上,难怪上次的《旧约》与现代社会论文迟迟不见动静。"语气平淡,却比对待旁人多了份不易察觉的宽容。


    "那可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专属天气预报。"裴应晃了晃手中的纸杯,"再说,论文哪有给你带热可可重要。"


    薄沁妍的唇角弯了一下:"这么说,我该感到荣幸?"


    "当然。"裴应理直气壮地点头,"这可是独家专属待遇。"


    她们转过街角,路过那家新开的咖啡店。薄沁妍的目光在店门口停留片刻:"这家的司康饼也不错,你放学可以试试。"


    "那明天换司康饼?"裴应立即接话,"配你喜欢的淡奶油。"


    薄沁妍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拒绝。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她浅褐色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点。


    走到公学校门口的石阶前,薄沁妍手里的热可可还剩小半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漫进掌心,连带着之前冰凉的指节都泛起了淡粉。


    "我先去locker。"她抬头看了眼教学楼墙上的挂钟。


    裴应晃了晃手里的空纸杯:"那等会见。"


    薄沁妍没再多说,拎着包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瞥见裴应已经转身往教学楼跑,连空纸杯都忘了扔进垃圾桶。


    裴应一改平日的懒散,快速往文学课教室走去。路过自己的 locker 时,她连要拿的文学课本都没停下来取 —— 心里只想着 “占位置”,生怕去晚了那个最合心意的角落被人抢了。


    文学课教室,晨光从高窗斜斜照进来,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长条的光斑。裴应探头往里看,教室里只坐了两三个同学,都选了前排的位置。


    最后那个靠窗的角落刚好 —— 视线角度斜斜对着前排正中,既能清晰看到薄沁妍的背影,又不会显得刻意,而且有窗沿挡着。


    确定好位置,裴应赶紧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椅子上占座,又快步跑回 locker 取课本。


    对裴应而言枯燥得如同背景噪音的文学课,也因与薄沁妍在一个教室,变得充满期待的一节课。


    霍布森先生的课总是在古老的教学楼东翼那间有着高耸拱窗和深色木地板的教室里进行。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薄沁妍这样的优等生,永远在前排的位置,背脊挺直,坐姿端正。而裴应,则窝在靠后几排的角落,那里方便她神游天外,更方便她将前排那个专注的背影纳入视野。


    当霍布森先生用他那带着旧式腔调、抑扬顿挫的声音,激情澎湃地分析着经典巨作。


    裴应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她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指尖夹着一支2B铅笔,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本空白的素描本。闲来无事时,铅笔便会在那粗糙的纸页上游走,勾勒出简单的线条。


    线条构成一个低头书写的侧影,长发挽在脑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又或是微微仰头看向黑板的背影,肩颈的弧度优美而挺拔。


    偶尔,笔尖会捕捉到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抿唇思考的神态。


    全是薄沁妍。不同角度,不同瞬间,被她以简练的笔触悄悄记录下来,如同在收集只属于她一人的、无人知晓的稀有标本。这是她对抗课堂无聊的隐秘游戏。


    霍布森先生站在讲台后,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灰白的眉毛因为投入而紧紧拧在一起,


    “……那么,凯瑟琳·恩肖喊出‘我就是希斯克利夫’时,她究竟在表达什么?这种将自我与他者完全融合的宣告,其悖论与必然性何在?有谁愿意谈谈?”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翻书和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几个惯常积极的学生举起了手。


    “这是一种超越阶级和世俗的爱情宣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体现了浪漫主义对个体情感的极致推崇。”


    “我认为这更是一种身份的迷失,”另一个女生补充道,“凯瑟琳试图通过希斯克利夫来定义自己,这本身就充满了悲剧性。”


    霍布森先生微微颔首,他的目光扫过教室,落在了后排那个明显不在状态的身影上。裴应正偏头看着窗外天空中掠过的一群飞鸟,手中的铅笔无意识地在素描本边缘点着。


    “裴”霍布森先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将裴应的思绪拉回教室,“也许窗外的风景比艾米莉·勃朗特笔下的荒原更具吸引力?不如请你来分享一下,对凯瑟琳这句宣言的高见?”


    全教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裴应身上,裴应怔了一下,缓缓站起身。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紧张,只有一种就事论事的冷静,


    “这是一场无法止损的追加投资。”她开口,声音清晰,带着金融市场里常见的术语感,


    “就像你明知道某个项目基本面极差,风险高到随时可能崩盘,但因为你已经投入了无法割舍的沉没成本——时间、情感、乃至一部分自我——所以你只能不断地、非理性地继续加码,希望奇迹发生,甚至幻想着能与它绑定在一起,共同沉浮。”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极其轻淡地掠过前排背影,继续道,眉头因寻找更精准的表达而微蹙:


    “凯瑟琳就是在希斯克利夫身上投入了她所有的‘情感资本’,以至于到了无法剥离的地步。他不是优质资产,却是她无法抛售的持仓。这种绑定,早已超越了盈亏计算,”她脑子里想着词汇,最终找到了那个核心,


    “……是惯性,也是路径依赖。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这个将古典文学悲剧与冰冷金融术语粗暴嫁接的解读,让整个教室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死寂。


    随即,几声窃笑从不同角落传来。霍布森先生的表情堪称精彩,嘴唇翕动,似乎下一瞬就要拍案而起,斥责这“亵渎”人文精神的比喻,但他那双阅尽文学沧桑的眼睛里,却又闪烁着被某种奇异角度击中的、惊疑不定的光芒。


    前排的薄沁妍忽然侧过头。浅褐色的眸子穿过几排座位和浮动的微尘,精准地落在裴应身上 —— 那眼神里没有嘲笑,也没有意外,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角度。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不过一秒,却像被无限拉长,连空气中的光斑都仿佛停了下来。


    “一种……非常具有现代性的、 albeit unorthodox 解读”


    霍布森先生最终开口,语气复杂,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与某种奇异赏识的妥协,


    “用华尔街的术语来解构呼啸山庄的爱与痛……不得不说,角度清奇。它确实揭示了这种情感联结中那种非理性的、自我毁灭的投入属性。请坐吧。”


    下课铃响,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裴应慢吞吞地收拾着素描本,将那画满了简笔画的页面快速合上。她随着人流走出门,在走廊里,恰好与同样刚走出教室的薄沁妍和陈梨溪迎面遇上。


    陈梨溪正低声和薄沁妍讨论着刚才课上的内容。看到裴应,陈梨溪友善地点了点头。薄沁妍的目光与裴应短暂接触,没有停留。


    薄沁妍的目光与她短暂接触,没停留,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用那特有的、清泠却带着温度的声音,轻轻飘来一句,


    “比喻是粗暴了点,” 声音轻得像被走廊的喧闹盖过,却精准落进裴应耳中,“但内核不错。”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走廊的喧闹里。裴应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但嘴角却无法控制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