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隐潮笙

作品:《折骨娇

    朔风卷过重檐,扯动廊下素白灯笼,晃出一片凄惶的光。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潮笙阁的飞檐斗拱,连同那黑底金字的牌匾,也失了往日锐气,蒙上一层哀戚。


    灵堂就设在前厅。两列黑衣弟子垂首而立,鸦雀无声,唯有堂前巨大的铜盆里,纸钱燃烧时偶尔爆出一点噼啪轻响,旋即又被风声吞没。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灰的沉闷气味,挥之不去。


    姜霁茗跪在灵前,一身重孝,更衬得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低着头,长而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眸底所有情绪,只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浅的阴影。偶尔有负责吊唁引导的弟子上前低声禀事,她也只是极轻地颔首,声音低哑地道一句“有劳”,便再无他言。


    任谁看去,这都是一个骤然失去至亲、哀毁骨立、亟待庇护的孤女。


    没有人留意到,她垂在身侧、被宽大孝服遮掩的右手,指尖正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袖口一道隐秘的硬边。那是寒月刃冰凉精致的柄。


    也没有人留意到,当几位阁中长老联袂步入灵堂,看似恭敬地行礼,眼神却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估量时,她摩挲的指尖微微一顿。


    姜玄影就站在她身后三步之外,靠着冰冷的廊柱,抱臂而立。他同样一身黑衣,却是劲装打扮,与这满堂素白格格不入。影沉剑连鞘抱在怀中,剑柄上的暗纹被他指尖的温度熨帖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空茫地落在庭中那棵叶子落尽的老槐树上,仿佛周遭的悲切、暗涌的机锋都与他无关。


    只有极熟悉他的人,或许才能从他过于放松的姿态里,看出一丝绷紧的戒备,像一头假寐的豹。他的视线从不离开姜霁茗周身三丈之地。


    “霁茗小姐节哀。” 大长老姜承宗声音沉痛,花白的眉毛拧着,目光却锐利,“阁主骤然仙去,实乃我潮笙阁巨大损失。只是……阁中不可一日无主,诸多事务,还需早日定夺。”


    姜霁茗抬起头,眼眶微红,泪痕犹在,眼神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助,声音轻软:“一切……但凭几位叔伯做主。”


    二长老姜承业叹了口气,接口道:“承宗兄所言极是。外间那些仇家,难保不会趁此机会有所动作。当务之急,是推举一位德才兼备、能服众的新阁主,稳定人心。”


    几位长老你一言我一语,语气虽缓,那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潮笙阁是杀手组织,纵然所杀皆为大奸大恶之徒,终究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一个“柔弱”的、从未沾染过阁中核心事务的小姐,如何能当得起这千斤重担?


    姜玄影的视线从枯树枝头收回,淡淡扫过那几位须发皆白的长老,鼻间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复又垂下眼帘。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三长老姜承基,目光转向姜玄影,语气带了几分试探:“玄影乃阁主亲传,武功盖世,年轻一辈中无出其右,近年来更是屡立奇功。不知对此番局面,有何高见?”


    这话问得刁钻。谁都知道姜玄影是姜烨捡回来的,一身本事得自真传,在阁中地位特殊,偏偏性子孤拐,只听阁主和姜霁茗的话。此刻问他,既是想探他的口风,也未尝没有将他推出来与姜霁茗打擂台的意思。


    姜玄影眼皮都未撩一下,声音冷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我只听小姐的。”


    一句话,堵得三长老面色微僵,其余几人也是神色各异。


    姜霁茗适时地发出几声低抑的咳嗽,用素白的绢帕捂住口鼻,肩头微微耸动,愈发显得弱不禁风。她喘息稍定,才气息微弱地道:“玄影哥哥……只是心系父亲……诸位叔伯勿怪。”


    灵堂内的暗流,被这看似哀恸虚弱的一幕暂时压了下去。


    夜色渐深,吊唁的宾客陆续散去,只留下潮笙阁核心成员聚集在议事厅。沉重的楠木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间的风声与窥探。


    厅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每个人脸上的沉郁。巨大的圆桌旁座无虚席,除了几位长老,还有各分舵的舵主、执事,皆是潮笙阁的中坚力量。姜霁茗依旧坐在主位之下首,姜玄影依旧立在她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大长老姜承宗清了清嗓子,环视众人,终于将白日未尽之语挑明:“老阁主生前仁厚,未立明示。然潮笙阁基业,关乎上下数百弟兄的身家性命,绝非儿戏。依老夫之见,新阁主之位,当由阁中诸位共同推举,择贤能者居之。”


    立刻有人附和:“大长老所言极是!霁茗小姐心地纯善,我等皆知。只是阁中事务繁杂,更需应对四方虎狼,小姐……怕是难以承受。”


    “不错!江湖险恶,岂是闺阁女儿所能驾驭?”


    议论声渐起,虽未明着指向姜霁茗,但那轻视与质疑,已是溢于言表。有人甚至将目光投向几位长老,或是一些资历深厚的分舵主,显然心中已有人选。


    姜霁茗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身子似乎也在微微发抖,像是受不住这厅内无形的压力。


    就在嘈杂声稍歇的间隙,她忽然抬起了头。那双眼睛里水光潋滟,带着泫然欲泣的哀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父亲……父亲临终前,曾留有遗命。”


    厅内霎时一静。


    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姜承宗眉头紧皱:“遗命?为何我等不知?”


    “父亲……是单独告知于我。” 姜霁茗从袖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轻轻放在桌上。令牌古朴沉重,正面刻着“潮笙”二字,背面则是一幅惊涛拍岸图,正是潮笙阁阁主信物——惊潮令。


    “父亲说,” 她吸了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却依旧带着颤音,“将潮笙阁,交予我手。”


    死寂。


    片刻后,哗然之声骤起!


    “什么?!”


    “这怎么可能!”


    “小姐!此事非同小可,岂能凭你一面之词?”


    质疑声、惊愕声、甚至隐含怒气的低吼声交织在一起。三长老姜承基猛地站起,脸色铁青:“霁茗!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阁主怎会如此糊涂?将潮笙阁交给你一个弱质女流?这惊潮令……莫不是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三长老慎言!” 一直沉默的姜玄影骤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煞气,瞬间压过了满厅嘈杂。他踏前一步,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姜承基,“小姐的话,就是铁律。”


    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让几个冲动想要起身的舵主硬生生坐了回去。


    姜承基被他目光所慑,气势一滞,但随即怒火更炽,指着姜玄影:“姜玄影!你不过是我潮笙阁一把刀,此处何时轮到你放肆!”


    “我是小姐的刀。” 姜玄影寸步不让,手已按上了影沉剑的剑柄,厅内温度骤降,杀意弥漫,“谁对小姐不敬,我便杀谁。”


    剑拔弩张。


    “玄影哥哥……” 姜霁茗适时地出声,带着哭腔,伸手轻轻扯了扯姜玄影的衣角,又怯怯地看向众人,“诸位叔伯……霁茗知道能力浅薄,难当大任。只是……父命难违……我、我……” 她语带哽咽,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我只盼诸位叔伯念在父亲的情面上,帮帮我,扶持我……霁茗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父亲所托……”


    她哭得哀切,肩膀耸动,那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心酸。几位原本态度强硬的长老,见她如此,面色也缓和了几分,只是眉头依旧紧锁。


    大长老姜承宗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即便有惊潮令,此事也太过匪夷所思。小姐,非是我等不信你,只是潮笙阁并非儿戏。你若执意如此,需得拿出足以服众的凭证,或者……本事。”


    他刻意在“本事”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姜霁茗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又无助:“本事?我……我除了读过几本诗书,略通女红……并无什么本事……”


    她说着,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无用”,下意识地抬手,用袖口去擦拭眼泪。宽大的孝服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以及她一直握在手中,看似如同精致玩物般的寒月刃。


    那对寒月刃不过巴掌长短,刃身弧度优美,在烛火下泛着清冷如月华的光泽,柄上镶嵌着细碎的蓝色宝石,精巧绝伦,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更像一件华而不实的首饰。


    果然,当即便有一位性情火爆的分舵主嗤笑出声,指着那对寒月刃:“小姐,您莫非是想用这对……呃,玩意儿,来领导我潮笙阁,去应对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哄笑声低低响起,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姜霁茗像是被这笑声刺伤,慌忙将寒月刃藏回袖中,脸颊飞起红晕,羞窘得无地自容,头垂得更低。


    姜玄影的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又扫过那些哄笑的面孔,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他终究没有动作,只是周身的气息更冷了几分。


    大长老看着这一幕,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与决断的神色。他与其他几位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既然阁主留有遗命,惊潮令也在小姐手中,我等着实不便强行违逆。然,小姐年幼,且于阁务生疏,恐难独立支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道:“即日起,由老夫与二长老、三长□□同暂摄阁主之权,处理一应事务。至于霁茗小姐……便暂居阁主之位,安心静养,待日后……再说吧。”


    这便是要架空她了。


    姜霁茗猛地抬头,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两行清泪。她默默地、屈辱地,点了点头。


    姜玄影下颌线条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出声。


    议事在一片诡异的、表面顺从实则逼宫成功的气氛中结束。众人躬身行礼,陆续退去,只是那眼神中的意味,已与来时截然不同。


    姜霁茗是被姜玄影半扶半抱着回到位于潮笙阁最深处的“听雪苑”的。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姜玄影怀中,步履蹒跚。


    直到院门在身后紧紧关闭,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视线。


    姜霁茗站直了身体。脸上那泫然欲泣的哀戚、那柔弱无助的惊慌,如同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揩去眼角的泪痕,动作从容而冷静。


    月光如水,洒在她清丽绝伦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辉。那双眸子抬起,里面再无半分泪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天边孤冷的月。


    她走到院中石桌旁,缓缓坐下,指尖拂过冰冷的石面。


    姜玄影跟在她身后,沉默地立于一旁,像一座忠诚的山。他看着她瞬间的转变,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全然的、习惯性的追随。


    “都记下了?” 姜霁茗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与方才灵堂和议事厅中的柔弱判若两人。


    “嗯。” 姜玄影应道,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石桌上,“所有发言,按轻重、派系,皆已标注。”


    姜霁茗拿起册子,就着月光,一页页翻看。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名字,尤其是在“激烈反对,意图夺权”以及“言辞羞辱,以下犯上”两类上,停留得稍久一些。


    月光在她纤长的指尖流淌,那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淡淡的粉色,任谁也无法想象,这双手能在一瞬间,同时弹出三枚淬炼了“相思断肠红”剧毒的银针,精准地没入三丈外飞蛾的翅膀,而不伤其性命分毫。


    “姜承基,” 她轻声念出一个名字,指尖在册子上那个被重点圈出的名字上点了点,语气淡漠,“他骂你是条狗。”


    姜玄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他很快就连狗都不如。”


    姜霁茗合上册子,抬眼望向夜空。疏星寥落,月华冷寂。


    “父亲总说,杀人需有度,掌权需有术。” 她声音很轻,像是对姜玄影说,又像是自语,“他老人家心慈,念着旧情,总觉得这些人,终究是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纵有私心,不至大恶。”


    “可惜了。” 她微微偏头,看向姜玄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们不懂,换了主人,就得学会摇尾巴。”


    “今夜子时,” 她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吩咐明日早膳用什么,“请三长老,安心‘上路’吧。他年纪大了,火气太盛,于养生无益。”


    “好。” 姜玄影没有任何犹豫。


    “还有,” 姜霁茗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上划动着,眸光幽深,“那两个跟着起哄最厉害的分舵主……让他们去陪三长老做个伴,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明白。”


    姜玄影转身欲走。


    “姜玄影。” 姜霁茗忽然叫住他。


    他回头。


    月光下,她坐在石凳上,身形依旧单薄,气质却已截然不同,清冷,孤峭,像一株开在悬崖绝壁上的雪莲,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小心些。” 她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裂碑手’,火候不浅。”


    姜玄影看着她,那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融化了一瞬。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身形一晃,已如一道轻烟般融入了夜色之中,悄无声息。


    姜霁茗独自坐在院中,良久未动。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子时快到了。


    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对精美绝伦的寒月刃安静地躺在她手中,月华流淌在刃身上,泛着幽冷剔透的光,刃口薄如蝉翼,仿佛吹毛可断。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刃身,动作温柔,如同抚慰情人的面颊。


    然后,她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银芒乍现,破空无声。


    十步之外,一株正随风轻轻摇曳的兰草,其中一片细长的叶片,从中悄无声息地断为两截,缓缓飘落。断口处,平滑如镜。


    姜霁茗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足以令万物冻结的森寒杀意。


    她依旧是那个柔弱无助的姜霁茗。


    至少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还是。


    其实这里面有个男的默默爽了,脑子里“哥哥”。


    姜玄影:“我就是你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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