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故纸堆,百年身
作品:《我的女友来自过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倔强地洒在地板上时,林晚吟便醒了。
在她的世界里,这个时辰,家中的女佣早已开始洒扫庭院,厨房里也该飘出了熬煮米粥的清香。然而此刻,耳边没有熟悉的鸡鸣,没有邻里早起的问候,只有一种持续而低沉的“嗡嗡”声,那是顾北房间里那台她不知名的“铁盒子”——冰箱发出的声响。
她坐起身,环顾这间陌生的卧室。陈设简单至极,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有她身下的这张床。床铺柔软得像是陷在云里,与她睡惯了的硬板雕花大床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那个叫顾北的男子的气息,干净而温和。
一切都在提醒她,昨夜并非一场荒诞的梦。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看到顾北正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他那副黑框眼镜被随意地放在茶几上,没有了镜片的遮挡,他熟睡的脸庞看起来比昨夜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清秀。
林晚吟的脚步顿住了。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身处浮萍的无依。她悄无声息地退回房间,将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T恤和运动裤仔细叠好,然后换回了自己那身半干的民国学生装。衣物依旧潮湿,冰冷的布料贴在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这身熟悉的装束,却能给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她就那样在床边静静地坐着,直到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顾北醒来时,只觉得脖子和腰都快断了。沙发对于他一米八的身高来说,实在太过“袖珍”。他揉着酸痛的脖子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卧室的门。门紧闭着,里面没有动静。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洗手间洗漱。当他用电动牙刷清洁牙齿时,那“嗡嗡”的震动声让他忽然想到,待会儿林晚吟恐怕又会被这个“法器”吓到。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家里,似乎遍地都是能让她惊慌失措的“地雷”。
简单的洗漱完毕,顾北打开冰箱,看着里面寥寥无几的食材犯了难。一盒牛奶,半袋吐司,还有几个鸡蛋。他一个人的时候,早餐总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但林晚吟……一个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她习惯的早餐应该是清粥小菜,或是精致的苏式糕点吧?
他正发愁,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林晚吟已经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几分探寻,几分拘谨。
“林姑娘,你醒了。”顾北连忙打招呼,“怎么把湿衣服穿上了?快换下来,着凉了怎么办。”
“不敢再叨扰公子,这身……习惯些。”林晚吟的声音很轻,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
顾北拗不过她,只能叹了口气,指着冰箱说:“我这里吃的很简单,只有……牛奶和面包,你吃得惯吗?”
“牛奶?”林晚吟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是……牛乳吗?家中都是清晨温好送来的,这冰盒子里……也能存放?”
她用“冰盒子”来形容冰箱,倒是颇为贴切。
顾北意识到,跟她解释巴氏消毒法和冷链运输无异于对牛弹琴。他索性拿出平底锅,决定给她做个最简单的食物——煎蛋。
当金黄色的蛋液在油锅里“滋啦”一声散开,并迅速凝固成形时,林晚吟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新奇。她从未见过如此方便快捷的“灶具”,不用生火,不用添柴,只需按下一个按钮,便能生热。
最终,早餐被端上了桌。一杯温热的白开水,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还有两片烤得微焦的吐司。
林晚吟学着顾北的样子,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荷包蛋放入口中。熟悉的蛋香在味蕾上散开,让她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她又好奇地拿起那片烤过的“西洋面饼”,学着顾北的样子咬了一口,酥脆的口感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顿奇异的早餐,在沉默而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
吃完饭,顾北知道,最艰难的时刻来了。他不能再让她抱着“很快就能回家”的幻想,他必须告诉她真相,无论这真相有多么残酷。
他深吸一口气,坐在林晚吟的对面,郑重地开口:“林姑娘,有些事,我想我们必须谈谈。”
林晚吟放下水杯,端正地坐好,静静地看着他,像一个等待老师训示的学生。
顾北没有直接说出那个骇人的结论,而是换了一种更温和,也更具说服力的方式。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中国近现代史纲》。
他将书摊开在茶几上,翻到其中一页,推到林晚吟面前。
“林姑娘,你请看,这里记载的是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发生的一些大事。”
书页上,印着清晰的宋体字,配着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林晚吟的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眼上:“国民政府北伐”、“济南惨案”、“张作霖……”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这些都是她从父亲和哥哥的交谈中,从《申报》的字里行间听到过、看到过的时事。
“看来,这书上所言非虚。”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肯定。
顾北点了点头,然后,他的手指按住书页,缓缓地向后翻动。
一页,又一页。
“民国十八年,中东路事件……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
林晚吟的脸色开始变了。
顾北继续翻动书页,速度越来越快。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八一三淞沪会战,沪上沦为焦土……”
“不可能!”林晚吟失声叫道,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沪上……沪上怎么会……我的家……”
她的家就在沪上,在法租界的霞飞路。她无法想象那片繁华优雅之地变成焦土的模样。
顾北没有停下。他知道此刻的停顿不是仁慈,而是更大的残忍。他必须一次性让她看到时间的流逝,让她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
书页哗哗作响,像是时光在无情地奔流。
抗战胜利、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一个个陌生的名词,一场场她闻所未闻的巨大变革,在她眼前飞速掠过。书本里的照片从黑白变成了彩色,人们的衣着、街道的样貌、国家的名称,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晚吟的脸色从惊愕到惨白,再到毫无血色。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仿佛也被这沉重的历史所吞噬。
终于,顾北的手停在了最后一页。书的末尾,是版权页。
他用手指着那一行小字,一字一顿地念给她听:“出版日期……20XX年X月。”
然后,他再次拿出自己的手机,点亮屏幕,将那个冰冷的、由数字组成的时间,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林姑娘,”顾北的声音艰涩无比,“你所熟悉的民国十七年,已经是九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这里……是20XX年的世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晚吟呆呆地看着那个发光的屏幕,又看看那本记录了近百年风云变幻的史书。她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了。
阿爹……哥哥……家……
那些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物,那些她昨天还触手可及的温暖,原来……早已被埋葬在了这厚厚的故纸堆里,化作了历史的尘埃。她不是离家,她是……被整个时代抛弃了。
巨大的悲恸与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茶几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那哭声,并非嚎啕大哭,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绝望而无助的呜咽,像一只被暴雨打湿了翅膀的蝴蝶,在风中无力地哀鸣。
顾北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是默默地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放在她颤抖的手边,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陪着她。
他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宣泄,去哀悼她那被时光洪流冲走的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吟的哭声渐渐停了。她缓缓地抬起头,双眼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脸上满是泪痕,却奇迹般地,从那片废墟般的绝望中,透出了一丝令人心疼的坚韧。
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沙哑的声音,问了顾北一个问题。
“那……我的家呢?霞飞路林家……书上,可有记载?”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许,家族得以延续,或许,还有血脉留存至今。
顾北的心又是一紧。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说出他昨夜查到的、那零星的、残酷的线索。
“抗战期间,很多沪上的殷实人家都破落了。我……我没有查到霞飞路林家的确切记载,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艱難地說,“但是我查到,你的哥哥,林承泽,似乎曾加入了当时的一个学生抗日组织……后来……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这四个字往往就等同于死亡。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晚吟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微光,彻底熄灭了。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精美瓷娃娃,随时都会碎裂。
看着她这副模样,顾北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保护欲。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用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坚定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晚吟,听我说。过去的世界,我们回不去了。但是,只要你还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新开始。”
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许下了一个承诺。
“从今天起,在我找到送你回去的方法之前……或者,在我们都接受这个现实之后,你的一切,都由我来负责。”
“首先,”他指了指她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学生装,“我们得去给你买几件……能穿出门的衣服。”
他用一个最实际、最具体的问题,试图将她从那无边无际的悲伤深渊中,拉回到这个需要她面对的、真实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