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夜坠湖
作品:《先生引人竞折腰》 “咚咚咚。”
宋峣是被一串敲门声惊醒的,因为连着几天没休息好,又赶了一夜路,中午躺下便睡到了傍晚。
“阿峣,是我啊。”
闻声?宋峣迅速应了一声,换上件赤色盘领袍,束上革带,几步上前拉开了门。
“阿峣,我听周讲书说书院来了位‘贵人’,你真被送过来啦!”眼前的少年身量纤细,穿着书院统一的襕衫,正是贺鸣。
宋峣摆摆手,说:“别提了,碰上晦气的。”
贺鸣没有进屋,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轻声嘀咕:“原来山长的房间里边长这样,和学子们的也没什么区别嘛。”
“你说什么?这是江辞的住处?”宋峣迅速捕捉关键信息,不可置信。
贺鸣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称呼很不赞同,继续道:“是啊,山长平时在无因斋办公,三意斋是他休息的地方。”
“山长对你很好哦。”贺鸣嘻嘻一笑,拉着他往膳堂赶去。
宋峣只觉一阵恶寒,贺鸣瞧着他的脸色,提醒道:“你可不要在书院惹事啊,这里的规矩和普通书院不一样。不管你是什么皇亲贵胄,犯了错一律以庶民论。”
宋峣若有所思,偏头言道:“原来你是阿姐派来监视我的。”
宋解意是宋峣堂姐,国公府淮大爷的长女。早些年嫁给贺大将军的儿子贺瑄,可惜年纪轻轻守了寡。
贺鸣认真地点点头:“一早上书院便送了账单过去,说是需要国公府赔偿一百三十四两银子。淮大爷想给二百两凑个整,可书院不要。”
宋峣顿时无言,这种时候倒是很有原则。
“要不是解意嫂嫂不放心你,我才不去上课!”说到这,贺鸣皱起了眉头,“念书不如跟着父亲去军营。”
他又何尝不是呢?宋峣叹气。
两人刚走到学舍旁的青石小径上,便被一群人堵了个正着。
“宋凌玉,见了人怎么都不打声招呼啊?”一个字恨不得唱出八个调,不用抬头宋峣都知道是谁。
他疑惑地四周瞅,还将脑袋靠过去问贺鸣:“什么怪声?”
贺鸣并不理会他作怪,抬头看向来者。
为首的正是忠勇侯府的幺子,周瑭周复琢。虽穿着统一的学子服,但腰间环佩叮当,毫无品味。
另外两人是他的狗腿子,高瘦的那个是刑部右侍郎冯廉的儿子冯颂,字子骞。
稍胖的叫陶贽,字元弗,是鸿胪寺卿陶其洸家的。
冯颂见宋峣无视他们,便提着嗓门嚷道:“我们公子问你话呢,出门没带耳朵啊?”
宋峣揉了揉耳朵,转过头去,一脸惊讶地说:“这不是小周公子嘛,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在打鸣呢。”
穿得像“什么东西”的周瑭闻言瞪大了眼睛:“你……”
“才不是公子在打鸣!”陶贽抢着维护周瑭,却反被狠狠踹了一脚。
陶贽嚎了一声,连忙弓下身揉腿,整张脸缩成了包子样,望着一脸怒色的周瑭,嘴里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他骂您是……是什么东西……”
冯颂一把把陶贽扯到后面,再晚一步周瑭恐怕就要拧掉他的头。
跳梁小丑。
周家原先只是普通勋贵,但忠勇侯周恪之妹自从入宫后便备受宠爱,他们家的荣宠也跟着水涨船高。
四皇子出生后,周氏位列四妃之首,没几年便册封为贵妃。
周家一时间风头无两。
宋峣不欲多言,与这等货色纠缠,不仅浪费心神,还容易招惹麻烦。
周瑭狠戾地剜了陶贽一眼,又变脸似的换上一副怼天怼地的拽样。
“你神气什么呀?还不是惹了祸被赶出京城,你那位太子殿下也差不多要完了!”
宋峣眼中闪过寒意:“小周公子对皇储之位很有见地?”
蠢货。纵然太子赵景初渐失圣心,但皇储之争向来敏感,周瑭光天化日谈论这些怕是昏了头。
周边本想看热闹的学子怕被殃及,心照不宣地都往旁边缩了缩。
周瑭自知失言,但又不想被下了面子,硬着头皮出言讽刺:“你少硬撑,现在你家大门口的匾额恐怕都比你有面子。”
“你嫉妒?”宋峣快要对这种幼稚的挑衅丧失了耐心。
不料这句话却戳到了周瑭的痛点,他涨红了脸,眼里也染上了血色,怒吼道:“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死了娘,我嫉妒你没了爹吗?!”
周围的人都噤了声,大气不敢出一个,相互扯着往前走。
宋峣仿佛在寒冬天被人浇了一头凉水,全身又僵又痛,内里却又生出一团火,烤得他指尖发颤。
可没待他反应,身旁一直没出声的贺鸣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直冲周瑭而去。
宋峣阻拦不及,只见得他三两步逼至周瑭面前,擒住他的右臂向后翻折,又往腿弯处一踹,周瑭整个人被摁倒在地。
周瑭只觉得后腰一重,刚要挣扎,只见银光一闪,那柄短刀就扎进了距离他的脸仅仅三公分地方。
“再敢乱说话,我就废了你。”放完狠话,贺鸣便收起刀回到原位,大气不喘,面色不改。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要不是周瑭还趴在地上,众人都要以为刚才只是刮了阵风。
“我要杀了你!”周瑭按着差点被扭折的胳膊挣扎着起来,冲一旁暴喝道,“你们两个是死人吗?还不快点来扶我!”
冯、陶二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去搀周瑭。
看着周瑭失控的模样,宋峣伸手将贺鸣拉到身后,挡住了对面似要吃人的目光。
“对不住啊小周公子,你这伤就算我的,到时候有个痛痒就来找我。”
宋峣知道周瑭此人心眼极小,睚眦必报,闻声此番让他当众丢脸,往后必定会想方设法地加倍讨回来。
好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候,人来人往,周瑭不会当众做太过分的事。
齐岭书院的首条规制便是“平等相待,不可相构”,在这里没有布衣白丁和官绅贵胄之分,同窗之间禁止相互攻讦,构短毁长。
并且,书院里的一切事宜由山长全权处置,朝廷无法干涉。也就是说,只要是触犯学规的人,无论你的身份何等尊贵,山长都能依制处罚。
这就是第二条规制,“有教无类,举事不私”。
周瑭怒极反笑,道:“行啊,我就找你。”
神仙斗法,祸及池鱼。众人不再多看,迅速离开这个修罗之地。
晚膳后,宋峣看见很多学子往万研精舍走去,想来是去暮省。
他兴致缺缺,想随处走走。但贺鸣说,他们是去藏书楼后边的观星台,今晚监院沈衍在那里上课。
“上什么课要去那里?”
“观星测运,玄乎得很。”
宋峣被贺鸣半拉半拽地引上了观星台。
此处建于湖心,以青石垒成,高约三丈,需要登上一段台阶才能到达顶端。
台上已经聚集了十数名学子,都仰头望着点点星子。新上来的见旁人都抬着头,不知道看什么,反正先看了再说。
“今夜天公作美。”
这时,一个白衣男子缓步上楼,在众人面前站定。
宋峣望向来者,刚好与对方目光相接。那是一双笑里藏锋的眸子,只一眼,好像就能把人看透。
宋峣正疑惑此人身份,那人却是勾唇轻笑,拨弄着手中的黑色串珠,将目光移开,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
“拜见沈监院。”众人纷纷作揖。
他便是沈衍?他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实在难以和监院的身份联系起来。
不知为何,脑子里闪过白日凌霄花下的身影……
宋峣甩了甩头,这书院里的人都不太正常。
沈衍走到中间空出的石台上,席地而坐。学子们静气屏息,环绕台下。
“看。”众人顺着沈衍的视线抬头张望。
“看出什么了?”大家又纷纷低头减少存在感。
一个胆大的学子高声道:“先生,学生愚见。有些星光璀璨,有些却光芒黯淡。”
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几声低笑。
可沈衍却点头称赞:“没错,最基本的就是要看是否‘守正和、居其位、明而润’。”
“就比如说……”沈衍目光搜寻,随即落在宋峣身上。
“宋学子你的主星不太安稳啊,旁边那颗晦暗不明的,喏,就那儿,”他随意一指,“呀,光芒都搅和到一块儿去了,啧啧啧。”
宋峣顺着方向看去,根本分不清。
“这是什么意思啊?”有人发问。
“天机不可泄露。”沈衍指尖拨动一颗珠子,在隐约灯火的映照下闪出暗绿光芒。
“那我们的命运都已被定下了吗?”
沈衍摇摇头:“非也。星象只是路标,提醒福祸,但路怎么走,还是得靠你们自己。”
接下来小半个时辰,宋峣就听着沈衍舌灿莲花,的确把周天星斗说得生动有趣,引得学子们阵阵发笑。
宋峣从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便权当玩笑之语。
但这沈监院总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令他着实不自在。
这不,又冲着他眨眼……
“沈监院怎么总看过来,你们认识?”贺鸣凑近说。
宋峣摇摇头,觉得莫名其妙:“可能,风大迷了眼。”
课程结束时,众人起身行礼告退。
宋峣经过沈衍时,对方悄声添了句话:“顺其自然,方得趣味。”
因为人比较多,又加之天黑,台阶上稍显拥挤。宋峣和贺鸣刚走到一半,便听到后头周瑭一行人推推搡搡的动静。
“闪一边去,别挡着道!”
贺鸣眉头一紧,嘴紧紧地抿着。
宋峣拽了下他的手腕,贺鸣点点头松下了劲儿。
冯、陶二人给周瑭开着路,竟是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挤到前头直接把一个瘦弱书生撞向湖中。
“小心!”宋峣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
但没料到这书生看着弱不禁风,求生时爆发的力量却如此惊人。
那人用力地扯了宋峣一把,宋峣被拽得下盘不稳也向湖面扑去。
他来不及思考,往那人腰背处一推,自己却反受了力道坠入湖中。
湖水瞬间包裹住宋峣,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抓着他,要将他拖往黑暗深处。
他只能听到混沌的嗡嗡声,夹着贺鸣的呼喊,又有几声重物落水的动静。
脑子里的意识越来越淡薄,但是沈衍说得那颗星,他好像忽然能找到了,旁边那颗也越来越亮。
眼前越来越多古怪的光,他隐约看见一座草庐,鼻子里充斥着草药味。
宋峣努力地抬起手,挣扎着往上够,再往上……
“哐啷——”
他一个激灵弹了起来,空气瞬间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刺向肺部。
猛地呼吸一口,紧接着爆发出剧烈的咳嗽。稍微平静下来,可整个人还是懵懵的,目光空洞。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五感才渐渐恢复。
但很快,宋峣又呆住了。
这是在哪儿?
他不是落水了吗,醒来不是在岸边也应该在床上,怎么就趴在书案前呢?
经过刚才的动静,桌面上已然是七零八落。
宋峣扶起被他伸手撞翻的笔架,摞了摞散落的纸张。这些纸上写满了字,字迹倒是典雅端方——
“齐岭书院规制补遗?”
他随手翻到最后一张,一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
“江辞。”
自己怎么跑到江辞的书斋来了?!
宋峣摇摇头,觉得事情蹊跷古怪,他的身上竟没有半点不适。而当视线触及到这双手时,他有了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这不是他的手!
左手食指上这枚镶着荼白碧玺的银指环他更是没见过。
宋峣慌忙起身走向内室,找到一个水盆,便立马凑上去。
这一看,宋峣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伸手在这张脸上摸了两把,实在不敢置信。
“我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