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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人生缝补日志

    041 不靠谱的原生家庭,提早做切割,没坏处


    陈蓦已经先一步回到了北京,提起这个公公,她亦是头疼。


    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哪怕父母对她有着很高的要求,却也还是将她视若珍宝,家里向她倾斜了全部资源,给了她十足的底气,让她在男人扎堆的生意场上也从未露怯过。


    最初陈蓦跟蒋大佑相识、相恋,应着对方的性格,以及展现出来的价值观,她以为,对方应该成长和生活在一个非常有爱的家庭。不想,有爱的只是蒋大佑的母亲郭倩,她是一个温柔、善良又大度的女人,将家庭照料的很好,将儿子教育的很好,但可惜好人有时反而波折多,在蒋大佑升初中时,郭倩检查出来罹患乳腺癌,并且还是最严重的浸润性,哪怕有心治疗,也只坚持到了来年春天,而后又一个春天,蒋正再婚了。


    最初蒋大佑并不很明白父亲为何能如此之快的再婚,一是他以为父亲和母亲的感情该是很深的,二是他觉得父亲年纪大了长得也很一般不该如此受欢迎。但后面,他很快便从家里亲戚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残忍的真相,那就是父亲对母亲的爱意表演大于事实,因为对于体制内的人而言,家庭幸福稳定是加分项,是在晋升时的重要考核标准,而他其实一直不满母亲在家做家庭主妇,眼下找到一个和他同在体制内的伴侣,只觉得是强强联合,完全不想当时母亲会辞去工作是为了照顾他侧瘫的妈妈。另一方面,蒋正则远比蒋大佑想的要受欢迎,体制内,工作稳定,职位不算低,仍有晋升空间,虽然带着他这样一个半大不大的儿子,可毕竟是丧偶不是离异,让人觉得在感情上还是值得托付一些的。


    *


    成人世界自有其认定好与坏的标准,这一道理,蒋大佑在还未成年时便学会了。


    总之,父亲比想象中无情,而这无情的男人偏很受上天的眷顾,新娶的妻子年轻才刚满三十岁,因为生育问题才离的婚,虽然做不到对继子视如己出,却也避免了再生育、一碗水如何端平等难题。


    唯一迟迟走不出来的是蒋大佑,母亲离世之后,他无比的厌恶父亲,厌恶他的薄情,厌恶他实时向自己灌输的种种价值观:男孩要有男子气概,不要有那么多细腻的情感,并还强势的要把他打造成他炫耀的工具。


    一段时间里,蒋大佑也确实是蒋正的骄傲。虽然蒋正时常说,男孩子,长再好看都没有用,但看着儿子十六岁便高出自己一节的身高以及清俊的面容,还有那总是排名前几的成绩单,还是忍不住的自豪加倍,也是在那样的时刻,他在提起蒋大佑的母亲时,会由衷的说上一句,“我得感谢她,给我生了一个这么样优秀的儿子。”而除此之外,有关那个具象的个体,还有她做的其它种种,则没有只字片语的提及。


    蒋大佑很是不平,但在当时,年纪尚小的他并不能与之抗衡,于是只能从自己下手,父亲喜欢他什么,他便打破什么。他开始逃课,让成绩一落千丈,一回家便钻进厨房钻研厨艺,甚至还用零花钱搬回了一台缝纫机,学着从前母亲在世时裁制衣物,努力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差生,且还没有丝毫的男子气概。


    应着蒋大佑的这些表现,父子俩的关系急转直下,蒋正也想过许多办法,想要让蒋大佑‘迷途知返’,但效果却很差,到了高中时,蒋大佑已完全让他骄傲不起来,而他为了守住面子,迫不得已任由蒋大佑以美术特长生的身份报考了北京服装学院。好歹是个本科,他如是安慰自己。


    蒋大佑的叛逆,随性且剑走偏锋,但在这条‘歪路’上走着走着,他忽然生出了为母亲‘正名’的心,他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并获得该有的认可。


    蒋大佑是另类的,但这份另类在陈蓦这里确实合拍,两人迅速确定了关系,关系升温极快,不多时又步入了婚姻殿堂。


    *


    结婚前,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便叫陈蓦印象深刻。


    不同于蒋大佑的形容,蒋正给给陈蓦的第一印象其实非常之好,他个子身材都是中等,长相也偏普通,但笑起来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却叫人很有亲切感,唯一的不妥便在于,不能听他多说话,因为他太好为人师了,且跟陈蓦他们使用的不是一套语言系统。


    陈蓦爸妈说,很高兴认识你,能有机会结成亲家是缘分。


    蒋正回,是这样的,同时我们也要感谢国家的发展,时代的进步啊,让两个孩子有机会跨越山海,结合在一起。


    陈蓦爸妈又说,谢谢你把儿子培养的这么好。


    蒋正回,并不是谦虚,但这孩子确实还有很多不足,以后你们也是他的长辈了,我们还要团结一致,互通有无,帮助他们年轻人更上一层楼。


    饭桌上,难免喝两杯,蒋正则举着酒杯先做自我检讨,称作为一个国家干部,他从来是以身作则,拒绝烟酒,但能看到两个孩子结合,他实在高兴,就趁兴小酌一杯吧。


    而到了婚礼之上,蒋大佑的表演则更精彩了,他准备了满满三页纸的讲稿,发表了一番‘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演讲,直听得台下陈蓦的一众亲友摇头连连,好些人甚至毫不避讳的发来信息,说:“你这公公,以后有你受的了。”


    陈蓦的爸妈本就对蒋大佑不那么满意,遇到这样的亲家,脸上的阴霾愈发遮掩不住,礼成之后他们专门叫过蒋大佑,让他要以小家为重,


    “不靠谱的原生家庭,提早做切割,没坏处。”


    蒋大佑其实一早就跟蒋正做了切割,因为蒋正在大二开始便让他自学法学的各种课程,然后去考取研究生。无它,只因为法学在报考公务员时很吃香,招录部门和人数多。蒋大佑拒绝,随后便被切断了除学费以外的所有经济支持,后面两年,他是靠着自己打工还有就是姥姥姥爷的资助继续学业的。


    但原生家庭的切割却从来不是单方面的。总之,婚后这几年,蒋正没少叨扰蒋大佑和陈蓦夫妻两,时不时的便跑来‘视察’并发表‘指导意见’,而这两年,他的指导重心在催生上,话术是要带领家人进步,积极响应国家二胎的号召,但蒋大佑知道,他是想要一个孙子。父权已经刻进了他的骨髓里,哪怕身上披再多层皮,也还是会露馅。


    平心而论,陈蓦以为,蒋大佑已经很努力的在蒋正和他们的小家之间划出了缓冲地带,但家庭也许永远是最让人无力的部分,而蒋正这种离十恶不赦还差很远的家长则更让人无力,他压不垮你,但是能烦死你。


    *


    客厅里,蒋正是客人,却没有客随主便的自觉。


    而针对他的突然到访,陈蓦父母虽然不悦,却因为已经知道女儿计划离婚的打算,不做表现。陈母其实非常不满陈蓦离婚,但更不想和这样的人做一辈子的亲家,只能说,人生总不完美,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的一次次重复。


    蒋正这次来,是因为连续三天做了同样的梦,梦里,那久未出现的已故前妻让他一定要多关心蒋大佑,说他正处在人生的关键岔路口,这次一定得做好选择。


    重要的事说三遍,同一件事重复三遍则也变得重要,总之,蒋正本是无神论者,但在这样的巧合之下,不可避免的有了敬畏之心,挑了个不忙的周末便赶了过来。


    他其实也知道,陈家一家,上到父母,下到儿媳还有外孙女,甚至于家中的保姆都不很待见他,不过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蒋大佑没有工作,等于是入赘到这家来得,他若表现得太好相处,儿子指不定会被怎么轻待。


    蒋正时常想,他生的是儿子,操的却是做丈人的心,而更叫他苦涩的是,他的这份操心和苦心,蒋大佑始终不明白。


    “最近生意还顺利吗?”


    蒋正例行公务般的问,这是没有营养的问题,陈蓦的回答也很寡淡,“就那样吧。”


    而蒋正总不会让话落到地上,“疫情之下,能维持原状就已不错了。总之,要相信党和政府,我们看得到你们的困难,会和你们一起共克时艰。”


    “哦。”陈蓦淡淡的回。


    匆匆赶回来的蒋大佑刚好听到那番话,则立马拆台的问:“怎么个一起共克时艰法啊?”


    蒋正听见儿子的声音,心头先是一喜,但听到那明显带着揶揄的话,脸色又不由的沉了下来。


    “你说说你,上学的日子还带着恩洱乱跑,简直不像话,别觉得孩子幼儿园的积累就不重要,要我说,在孩子教育上,你是真比不过小蓦。”


    蒋正非常自如的转移了话题,对于蒋大佑私自带着孩子外出游玩的事,陈母亦是非常不满,于是立马接过了这个话头,嘲讽的问:“怎么我们小蓦有哪些地方是比不过蒋大佑的吗?”


    蒋大佑跟蒋正皆是一滞,陈蓦看了下半藏在蒋大佑身后的陈恩洱,招手唤她,让她跟爷爷打招呼,而后又喊过阿姨,让她带着女儿去别处玩耍。在小孩面前,需要避讳的总是太多。


    陈恩洱礼貌却也疏离的叫了声爷爷好,然后便箭也似的拉过阿姨的手去院子里玩了。


    蒋正又恢复了常态,乐呵呵的笑着,“时间真快啊,一转眼,我们恩洱都长成小大人了。”而后,他话锋又一转,道:“话说,我这次过来,是有件正事想要和大家商量一下。”


    042 两个差距大的人根本不可能长久的浸润在爱里


    蒋正说,有正事,蒋大佑心里立?关联上两个选项,考公or生二胎。 而果然,下一秒,蒋正就以陈恩洱已经上幼儿园了,不再需要父母实时看护为理由,提出让蒋大佑去考公。


    “人啊,还是得有份工作,总围绕家里的琐事转,会把人的心气和精气神都给磨平的。我知道亲家一向开明,认为家里的工作和外头的工作一样重要,但是人啊,毕竟是社会化的产物,所以我觉得得让大佑出去工作了。”


    蒋正动之以理道,陈蓦已经不很关心,只陈母忍不住呛声,“我们是很开明,可没有绑住谁让谁一定要做什么。”


    一句话,便分别敲打了蒋正跟蒋大佑。


    “人啊,没上进心,怎么都是无用。” 陈母又补充上一句,她心里是真的不满。


    而陈父坐在她旁边,则一直漫不经心的刷着手 机,?妻子情绪略有激动,才悠悠开了口,“少说两句吧。”他很不愿意再为已经要没关系的人费心。


    蒋正继续堆笑,“是,有些东?强求不来,不过咱们作为过来人,经验多,总该为小辈们多筹谋。说到这儿,我其实一直后悔没再多个一儿半女的,这样大佑也能多个帮衬,咱们长辈们怎么说他们都不听的话,说不定有个兄弟姐妹一起商量,他们就想通了”


    得,催生二胎也没逃过。蒋大佑实在懊恼,后悔自己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把蒋正挡在这扇门之外。


    “爸” 他开口,想尽快结束这闹剧,但声音却跟陈父的手机铃声重合在一起,陈父先一步接通了电话,他也适时的噤了声。 打来电话的是陈父的弟弟,陈蓦的姑姑,陈蓦听着父亲先是温和的叫了姑姑的名字,而后却再无声音,有些好奇的望过去,只看?父亲一点点变铁青的脸。


    “行了,我知道了,照片发给我看看。”陈父最后说,接着便挂断了电话,然后一脸严肃的看向蒋大佑和蒋正。


    蒋家父子也注意到了那不寻常的目光,或好奇或惶恐的回视。


    陈父也没多做迂回,直接对着蒋正道:“你别多废话了,这两孩子就要离婚了,以后蒋大佑是考公还是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至于二胎” 他低头点开手机,而后把刚收到的照片放大,往桌上一丢,“这不已经有了吗?”


    蒋正和蒋大佑皆是不明所以,两人互望一眼后,蒋正手快的先一步拿起手机,而后他神色立?变异常,口中不可置信的喃喃道:“这这”


    蒋大佑不免感到疑惑,于是也探过脑袋去看手机,这一瞥,他看?了自己的身影,以及前段时间陪诊的那位孕妇林筱婷。


    “这”他实在是吃惊,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而那照片拍得实在暧昧,赵只今没入镜,他站在旁边一脸关切,知道的是在陪诊,不知道的则难免想歪。


    蒋大佑赶忙正了声色,为自己正名,“爸爸,我没有,事情不是您想象那样的,这是我的工 作,我其实最近已经开始工作了,做陪诊,照片上你看?的那个女人是我的病人” 他所说没有一点虚假,同时表现得情深意切。但陈父根本不信,女儿提出离婚,解释说是发现两人并不合适,他其实并不意外,他有着非常传统的观念,很相信?当户对,


    两个差距大的人根本不可能?久的浸润在爱里,


    更甚他们之间的分工也实在乱套,一个家庭,男 主外女主内可以,男女一起打拼扶持也可以,但女强男弱绝对不行。


    陈母也感觉到了不对,睥睨着蒋大佑,并抢过他手中的手机,而后,一股怒意在她心间升腾而起,“你的病人?我看你才病得不轻,拿这种?话来糊弄我们。”


    陈蓦因为提前跟赵只今有过交流,所以知道蒋大佑所言非虚,换句话说,就算没有这样的前情,她对蒋大佑也还保有这最基本的信任,她帮他解释:“他没说谎,他最近是在和两个 朋友一起做陪诊。”


    但陈父陈母根本不信,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满女儿低嫁,而这么些年,打拼的也都是女儿一 人,蒋大佑靠婚姻走了捷径,生活直接跃升到更高档次却躺得更平了,天天就围着家里的那些琐事转。


    “离婚,立?去扯证,你,给我净身出户,从今往后也不许再?恩洱。”陈母声音凄厉又带着一丝颤抖。


    陈父想起陈蓦说结婚离婚都是她强势的选择,蒋大佑并无过错,所以婚后会将一处小两居分割给蒋大佑,则又生起陈蓦的气来,“他没说谎?你是当我们眼瞎心盲,都这个时候了还 要帮他找补?我到底是怎么把你教育成这样?”


    *


    蒋正被出轨、离婚、净身出户等信息打得措手不及,一时理不出任何思绪来,只能问蒋大 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蒋正是蒋大佑最不想理会的人,他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于是掏出手机,翻出 了陪诊那天和来雪、赵只今的聊天记录,要向陈父陈母展示。


    陈母根本不愿再正眼看他,甚至收回对他本就不多的认可,“原来觉得,你若能照顾好蓦蓦和恩洱,也不算全无是处,谁成想,你这么没脸没皮,享受着我们家带来的优渥生活,却在外面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来。”


    儿子被骂老子只觉得也被中伤,蒋正:“亲家,恶语伤人六月寒啊,更何况还是一家人。大佑并不是没有工作机会,是这两年,陈蓦忙着打拼事业,恩洱也需要人照顾,他才暂时放下自己的追求专心留在家里的。”


    “什么工作机会?和你一样,一张报纸一杯茶一辈子望到头,正事没做几件反而学得只会拿腔拿调?”分道扬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陈母再没了顾及,言辞愈发犀利。


    蒋正脸已变绛红,可还是坚持要维持姿态得体,“您这话实在严重,我们是为人?服务的, 如果你对我们的工作有意?,大可以提出来,而不是这样的贬损我们。”


    蒋大佑面色吃痛,感觉无力。 陈蓦亦没想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于她而言,她只想好聚好散,她开始控场,“妈,您就少说两句吧。蒋大佑,你先带着爸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我们随后再说。”


    可这对年轻夫妇从未真正得到过各自家庭的祝福和支持,从前的面和只是虚假太平,眼下,他们的关系稍一松散,便给了父母们开战的契机,向对方,也向他们。


    总之,接下来的场面异常胡乱,不在一个维度上的人吵起架来,炮火狂轰乱炸,每一枚炮 弹都砸在对方意想不到的地方。


    陈母说:“我为什么要少说两句?我憋闷很久了,必须一吐为快。”


    蒋正接上,“您确实有言论自由,但我必须提醒您,不可再像刚才一样,上升到对一个职业、一个群体的问责。”


    蒋大佑:“爸,你才是,少说两句吧。”


    蒋正怒其不争地,“少说两句?那只会加深误会,我觉得我们需要把方才的那些矛盾一条条理清,好好沟通复盘下。”


    陈父受不了了,“我们跟你们家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现在就离开我的家。陈蓦,这个 婚,你尽快给我离了。”


    蒋正:“离婚是有冷静期的,不仅他们小夫妻要冷静下来,我们也需要冷静一些。另外,你 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我看亲家母还有很多话要说。”


    陈父立?面向陈母,“你跟他们还废什么话?”


    陈母被扫了面子,不悦,另外她又想到照片是她那不让人省心的小姑子发来的,不悦升级,“怎么我要说话说什么话还得看你脸色?你们一家人也惯会压迫人了。”


    陈父不由皱眉,“好好的你发什么神经,我们家又怎么你了?”


    蒋正觉得谈话有点偏,忍不住提醒,“两位亲家你们就先别吵了吧,先把小辈们的事捋一 捋。”


    陈父陈母不由一愣,陈父感觉磨不开面子,又看了眼一旁站着的一副游离在外模样的陈蓦,继续方才的指责,“你看看,这就是你当初非要嫁去的人家,简直是不可理喻。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把离婚证拿给我看,不然工厂你也不用管了。”


    这句话似导火线,瞬时点燃了本就装满火药的陈蓦,她早已厌烦父亲以她必须优秀为条件给予的爱,还很委屈姑姑那家子时不时的风凉话,总跳出来论言说她一个女人不可能管好工厂。


    “我不管,那交给谁,那个二十几岁一份正经工作还没做过还要人给擦屁股的崔越吗?”陈蓦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把那位不成器的表弟一同拉入这场乱局之中。


    于陈父而言,崔越只是用以鞭策女儿不要‘独断专行’的工具,他已没有心力在生意场上牵制女儿,但却还要维护自己的权威不受挑战。眼下,陈蓦反将他一军,他生气,却也知道多说无益,索性直接摔了茶具解气。


    “你以为你能有今天就没有人在背后为你铺路吗?”


    同时,陈父又换上了绑架的说辞,这让陈母很是不满,阴阳道:“我倒是差点忘了你那个妹妹始终痴心妄想,要把我们一起打拼下来的产业拿去给他儿子。要我说,这张照片的真假倒有待验证了。”


    那后半句话立马鼓舞了蒋大佑,他找到缝隙再次开口,“爸、妈,我真的是清白的。”


    蒋正也顺带道:“我生养出来的孩子,人品是有保障的。”


    一下,倒让陈父腹背受敌了,他止不住的开始连着陈母、陈蓦一起指责,顺便也没放过蒋大佑,说他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陈母直接把陈蓦拉到了身后,开始和陈父针尖对麦芒,眼看着,态势朝着激烈又诡异的方向不受控的奔去,陈恩洱的哭声传来,将在场多少都有些失态的人们给往回拉了拉。


    043 大张旗鼓的离开都是虚张声势的试探,真正的离开则是悄无声息


    赵只今接到陈蓦又一次打来的电话,本以为她又是为着蒋大佑的去向而来的,不想,她却是送来了蒋大佑的去向。


    “他住院了,你们如果有时间的话,麻烦请去探望下他。”


    这让赵只今好不吃惊,她关切的询问:“怎么回事?严重吗?”


    陈蓦语气淡淡的,“跟他爸在冲突中发生了一些意外,倒不严重。”


    赵只今又倒吸一口冷气,又问:“他爸……打的吗?”


    陈蓦那边短暂一滞,语气不明的说:“不是,他倒是想。”


    陈恩洱被惊到大哭,大人们也找回了些许理智,而后各自归位。


    陈蓦带着陈恩洱去家附近的儿童餐厅游玩加用餐,陈父、陈母莫名其妙吵了一架,不想再相看两厌,一个收拾了渔具去钓鱼,一个约了朋友去逛街,而蒋大佑一副落败模样,带着他很是落寞的父亲往家里去。


    *


    两个人各自有要消化的信息,路上好久都是无言。


    直到被一个红灯拦住的间隙,蒋正忍不住拉住蒋大佑,“我认真的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的回答我。”


    蒋大佑则相当冷漠的看着蒋正不发一言,从有记忆开始, 父亲便是这被设定好的样子,不论谈论什么,都是正气凛然加义正辞严,仿佛世间的正义与真相全在他心中。


    蒋大佑不吱声,蒋正则继续跟上,“你跟我说,你跟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清白的?”


    无效沟通便是如此,方才蒋大佑说了那样之多,落在蒋正这里,却连个声响都没有,蒋大佑再多多一分的解释了,用无声继续冷落着蒋正。


    蒋正却将这视为心虚,重重的哀叹一声后,道:“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的好!”


    这反应,明显已经在心中坐实了蒋大佑的‘罪责’。


    “从小我就教育你,做男人,要有担当,一是在社会上,二是在家庭中,在社会上的担当表现在要努力工作,积极发挥自己的价值,在家庭中的担当则表现在要爱护家人也忠于家人,结果你……”


    蒋正一点没关注蒋大佑愈发不悦的神情,开始一条条地剖析着蒋大佑的不是,乍看他的表情,是带着悲痛的怒其不争,但细看,却能洞见些许陶醉。显然,有关教育他人这件事情,蒋正是沉醉又上头的。


    这叫什么?典型的表演性人格。蒋大佑突然又对父亲有了更清晰也更深刻的认知,想到此他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笑声打断了蒋正的训话,更叫他感觉威严被挑战。


    “你笑什么?”他厉声问。


    蒋大佑终于开始反击了,“笑你虚伪。”


    “我虚伪?”


    “对,你虚伪至极也毫无担当,你让我妈牺牲了工作照顾卧床的奶奶,自己一路晋升,却明里暗里的嫌弃我妈是个家庭主妇。而在我妈过世之后,你甚至懒得做悲伤状,迅速就组建了新的家庭,还打着为我好,我需要人照顾的名义……”


    “你不需要人照顾吗?你那时十四五岁,正是身心成长的重要时刻,身体上营养缺不得,心理上关照不能少。”


    “那你有照顾过我吗?”


    “我对你的关心还少吗?我没有缺席过你一次的家长会,我工作再忙每天都会抽空和你聊上两句。”


    “那不是聊天,更不是关心,那只是你单方面的输出,是驯化,是压迫。”


    父不知子,也从未真的试着走近过儿子,蒋大佑感觉无力,他跟蒋正之间是有次元壁的,他已疲于再跟他有零星半点的沟通了。


    “你真的,如果关心我,那就不要再来参与我的生活。”


    蒋大佑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要走,蒋正不肯,忙不迭的抓住他的胳膊,却被狠狠甩开。


    路口,红灯绿灯已经交替了两三个来回,一些行人因这对争吵的父子而驻足,用打量的目光探究着他们。


    蒋正对旁人的目光向来敏感,他又一次抓住了蒋大佑,不想自己被扔在原地,那太没面子了,蒋大佑则愈发烦躁,这一次使了大力气要挣脱蒋正,蒋正差点便被带倒,他努力稳住中心站直后,简直气急败坏。


    “蒋大佑,你这是要对我这个当爹的动手吗?”蒋大佑略有慌乱,本想认命的继续被蒋正耳提面命,不想下一秒又听见他说:“你这样冲动,对我还好说,对外人也这般,万一闯下祸事留下案底,还要不要考公了?”


    这一瞬,蒋大佑感觉没有比这更讽刺的说辞了,他讥笑一声,和蒋正面对面的站着,“我就是冲动,就是不孝,我就是要对你动手,我他妈的也不想考公。”


    说罢,他用手点了点蒋正的胸膛。


    这一举动算是彻底突破了蒋正的心理防线,他没成想儿子有天会这样对他,一时无措,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完全没注意到后方疾驰着赶时间的外卖车。蒋大佑注意到这一危险,眼疾手快的将蒋正拉向一旁,自己却没来得及避开,和失控的电动车及车上的外卖员一起狠狠的砸在地上。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陈蓦云淡风轻的说,但其实她在知道发生在蒋大佑和蒋正之间这场啼笑皆非的冲突后,心里好一阵都不能平静。


    赵只今听完后,也是哑然了好长时间,而后,她不自觉的被带偏,问:“那发生了这样的事,蒋大佑还能考公吗?”


    “他没什么事,就是轻微脑震荡。”


    陈蓦答非所问,赵只今感觉她有暗讽自己的嫌疑,却没有证据。


    挂了电话后,她忍不住向着来雪,“我觉得,比起蒋大佑,你可能跟他老婆更能成为好朋友?”


    “嗯?”


    “你们嘴巴都比较毒。”


    蒋大佑到希望陈蓦对自己毒舌些,那代表她对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抱有期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大张旗鼓的离开都是虚张声势的试探,真正的离开则是悄无声息。


    总之,陈蓦越平静,蒋大佑便越绝望。


    蒋正只在医院守了蒋大佑一个下午,在向医生反复确认了儿子并无大碍后,便乘车返回家乡了,一是趁着周末来并没有提前请假,二是他已完全不知该和蒋大佑如何相处了,他需要缓一缓。


    一个生了儿子却扮演老丈人角色的父亲,一个懦弱到要逃跑的父亲……蒋正心中好不悲凉。子不知父,亦看不到他的付出,他如是想,在这个认知上,父子俩倒是一致的。


    *


    蒋大佑入院的第二天,陈蓦来了,她一进病房便跟蒋大佑划出了楚河汉界,表现冷清,“我想,毕竟没办好手续之前,我还是你法律上的家属,总得露个面。”


    蒋大佑想说的话很多,开口先不自觉的再次为自己辩护,“那张照片……”


    陈蓦没让他往下说,只道:“我相信你。”


    这一句我相信你让蒋大佑忽然无比难过,他们之间尚有信任,可却到了要分开的地步。


    陈蓦似看穿他的心思,说:“我其实没有表现那般坚定,这段时间,我时常忍不住的去想,我们之间是真的只能如此了吗?”


    蒋大佑又激动的望向陈蓦,以为看到了希望,可下一秒,陈蓦无比镇静且冰凉的声音却传了来,“可是很遗憾,现阶段对我们而言,分开确实是最优解了。”


    接着,陈蓦又说了许多,说她其实先开始只是被许许多多的负面情绪裹挟,冲动的提了离婚。


    “你知道的,这一年多,工厂的运转都不是特别顺利,我爸爸那边又给了很大的压力,我那个姑姑连带着她的儿子也时不时的过来作妖。每到此时,我都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对抗这些,可这个想法每每冒出,我又会觉得这对你并不公平,当初我会选择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逃避我爸爸给我安排的结婚对象,想尽可能的护住我对工厂的绝对控制权。而现在,我总不能因为遇到了困难就拉你入局,既要又要从来最要不得……”


    蒋大佑忍不住打断她,“不是这样,确实是我太不食人间烟火太理想化了些。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要出来工作……”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但三两句话后,话又被陈蓦切了去。


    “我……”


    “我也是这次你爸来之后才突然想清楚的。”陈蓦说着,非常郑重其事的叫了蒋大佑的名字,“蒋大佑,我在意的,其实不是你不能在事业上跟我共进退,而是你要当主夫,要全身心的照顾家庭这件事情既不是出于你本身的热爱,也不是出于你对我和恩洱的爱,你是为了弥补你成长过程中的缺失,是为了为你妈妈正名,为了让你爸爸悔恨。我们这个小家,其实排到了很后面。”


    蒋大佑听到这样的说法,条件反射性的想要去否认,可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陈蓦继续,“记得吧?我们刚结婚时,我爸爸说让你跟原生家庭做好切割,原来我以为那切割是在你跟你爸之间,但现在想来,你更应该切割的,是你对你妈妈的深感遗憾。照顾家庭很有价值,可这份价值对我、恩洱我们这个家庭的惠及其实并没有这么大。”


    剩下陈蓦还说了些什么,蒋大佑已听得不真切了,和陈蓦的种种以及远去的有关母亲的记忆跨越时空交织在一起,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失重感,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颠覆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他才缓过神来,而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放在病床床头柜上的离婚协议书,蒋大佑抬手拿起,又看了看窗外让天色不明的阴天,终于下定了决心,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郑重其事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044 人可以有执念,却不能只带着执念去过活


    赵只今跟来雪来到蒋大佑的病房时,蒋大佑正泪眼婆娑的抱着离婚协议书伤神,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他也没觉得丢人,泪珠反而更大更圆。


    “怎么办?我好像是个‘妈宝男’。”他呜咽着道。


    赵只今则首先注意到他拿着的离婚协议书,凑上前,往蒋大佑伤口上撒盐,“怎么?真离了啊?”


    蒋大佑嚎的更伤心了,“你真是没有人性啊。”


    来雪见状,送上了不如不安慰的安慰,“严格意义上来说,没领证之前,他们只是就离婚这件事达成了一致。”


    蒋大佑:“……”


    短暂的沉默后,他才想起关键点,“你们怎么来了?”


    “你的准前妻嘱咐我们来看看你。”赵只今说着坐到了床边,环望了下病房后,回忆忽然攻击了她,“真想不到,有天我们竟又齐聚一间病房,只是上次是我跟来雪躺在那儿。”


    *


    过隙白驹,初识时,这三人只十八九岁,在小小的象牙塔里打转,人生的篇章还未完全打开,而今已过了六七年,赵只今短暂成功快速破产,来雪从天之骄子沦为许多人口中的‘高学历废物’,蒋大佑结婚生子又将要离婚……


    “我感觉,人生很漫长看不到尽头,又觉得好像过了大半辈子。”赵只今感到矛盾的感慨。


    蒋大佑也叹气,“我也有种过了大半辈子的感觉,只是……没过好。”


    来雪没跟着发言,打乱了队形,前两人等不到她说话,一齐望向了她,目光炯炯。


    来雪哼一声,道:“别提从前,那次要不是你们,我就能见到……”


    她在关键时刻急刹车,不愿再吐露,赵只今却忍不住不问,“就能见到谁?”


    来雪闭口不言,赵只今被心事卡住了好几天,以为今晚必须要来个真心话局,于是摸出手机,提议,“不如我们先喝一杯?”


    外卖小哥很快将酒送来,赵只今扛着一提啤酒上楼时,很怕被医生或护士发现,直接把酒丢出大门去。


    不过后面证明,有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蒋大佑端着罐根本没打开的啤酒,立马便进入了微醺状态,他缓缓地道出了对母亲早逝的不甘,以及他对母亲离开后父亲态度的执念。


    “我爸瞧不上我妈,觉得她不工作,整天就为着家里转,跟不上他的步伐,那我就干脆成为我妈那样的人。”蒋大佑说着,苦笑里又带着些羞涩,“不遑多让的说,我如果不搞叛逆,就算够不上清华,应该也是能够上北航的。”


    认识这么些年,蒋大佑第一次没再用《下一站天后》的歌词去粉饰他主夫梦想背后的心酸与不忿,赵只今跟来雪听了都是沉默良久。


    蒋大佑在倾诉过程中也多少开解了自己,“陈蓦说得对,


    人可以有执念,却不能只带着执念去过活。”他深深叹了口气,决心要先从这份执念中抽离出来。


    来雪在听到‘执念’这一词时,眉头深锁,在这一点上,她倒跟蒋大佑有着不一样的看法,她以为,于某些人而言,执念是一种不可失的牵引,让晦暗不明的人生有了些许盼头,而巧合的是,她的执念,亦是和一个人挂钩。


    跟蒋大佑的些许相似终于让来雪有了些许吐漏心事的欲望,她晃了晃半空的啤酒罐说:“认识那一年,我报名参加北京电影节的志愿者选拔,是为了见到奚美娟。”


    赵只今有些吃惊,“追……星吗?”


    来雪点点头,“算是吧,替我阿嬷追星。”


    “阿嬷?”


    “就是姥姥。”来雪解释,而后又说:“我会做陪诊,也是因为我姥姥,因为我很遗憾,在她弥留之际,我没能陪伴在她左右……嗯,这么说不太准确,准确说来,我甚至都没能探望她哪怕一次。”


    “怎么会?”


    “那年我高考。”


    “啊……这……”


    “这样啊。”


    赵只今和蒋大佑都露出遗憾却又理应如此的神情,来雪捕捉到此,轻笑一声,“高考大过天,也不知道这怎么就成了条铁律。”


    *


    放之全国,高考都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同时,也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或因为这其中承受的压力巨大,或因为结果不尽如人意……于来雪而言,高考则是平地而起的山海,横亘在她与她的至亲之间,成为了难以逾越的遗憾。


    “大概在我高考前半年多,我阿嬷检查出肺癌晚期,医生判定已无治疗的意义,但我妈却选择了瞒下这个消息,骗我说阿嬷回老家泉州小住,顺便跟自己的兄弟姐妹聚一聚,不仅如此,她当时因为申请到了访问学者去了美国,也没能陪伴在阿嬷的左右”来雪的声音平静,内心却是波澜壮阔,只要想起当时身处病痛中的阿嬷,连双可以握住的手都没有,她就难过的不能自已。


    赵只今看着来雪怨艾十足的模样,又想起她面对前些天找上门来的母亲的冷漠,心中多了几分了然。但其实能与人淡定说之的怨与愁从来只是冰山一角,这么些年,来雪还尚未与自己、与母亲达成一丝一毫的和解,许多记忆只叫她战栗。


    她没说的是,她前十八年的人生,都像是母亲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是在她的掌控之下,没有丁点儿的自由度,发型要光滑整洁束成利落的马尾并露出额头,校服要穿得利整拉链得随时拉起不可敞胸露怀,作业本要漂亮成绩单更要漂亮。


    而阿嬷则是来雪密不透风人生里难得自由的呼吸,每个周六或周末,她会以带她去图书馆的名义在城市中各个有趣的角落里‘探险’,有时是充满烟火气的菜市场,有时是能让她无限放飞的游乐场,有时则是可以眺望见整座城市的鼓山……


    来雪以为,如果没有阿嬷,她大概根本支撑不过高中,有时玩到尽兴时,她会不解的问阿嬷,“你是我妈妈的妈妈,为什么你们一点不像,再者你怎么就不能管一管她,叫她不要再对我进行这样的高压教育了。”


    阿嬷的回答却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做父母的方式,这种方式没办法遗传,遗传了也不一定真的适合另一个孩子。我无权干涉你母亲对你的教育方式,也不能替你做沟通做反抗。再者,有时为了反抗而反抗其实最得不偿失,不如你再耐心等等,等到你大一些,有了更独立也更成熟的思维,并且也具备了为自己选择买单的能力时,再去向你的妈妈纠正你认为不妥的地方。”


    但事实证明,有时为了反抗而反抗得不偿失,但不反抗,则会迎来更大的绝望,来雪忍着哽咽,却丝毫不掩饰对母亲的厌恶,“她说是不想影响我高考发挥,呵,虚伪,她只是怕我砸了她学霸妈妈的招牌,她剥夺了我最起码的知情权,甚至……让我没能见上姥姥最后一面。高考前,姥姥答应我说会回福州,但因为当时她状态实在太差,我妈便编造了她腿扭到不方便行动的谎言……”


    说到此,来雪又想起高考后等在校园外一脸哀默的父亲,上牙忍不住咬着下牙,恨恨道:“我恨她。”


    *


    来雪的情绪从来不很分明,眼下的真情流露更像是情绪压抑久了的一次爆破,赵只今没忍住上前摸了摸她的头,道:“麻擦麻擦毛,不难过了!”


    来雪自认失态了,往后躲了躲,想尽可能的从这情绪里抽离出来。


    “少来,肉麻。”


    她这么说,赵只今却更进一步,直接抱住了来雪,“肉麻就是我,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蒋大佑看着这亲密抱在一起的人,也象征性的展开了怀抱,表示,“身为一个极具男德的高质量人夫,我也象征性的给你们一个拥抱吧。”


    说完,他上前,隔着半米远装模作样地做拥抱状,来雪和赵只今则仍表现嫌弃,“快别,我们可承受不来,你的拥抱还是用在追妻火葬场的路上吧。”


    蒋大佑签署了离婚协议书,却不代表真的放弃了这段感情,他心底确实又要追回陈蓦的计划,所以认为这说法很不吉利,“什么追妻火葬场,追妻花路还差不多!”


    “快别这么乐观,我怕你到时候哭到站不起来。”


    “你不懂,追妻的路再苦都是花路。”


    “真是有点……还是你肉麻些!”


    ……


    三人开始在互相调侃中乱作一团,动静愈发的大,引得巡查的护士不满,叩门进来叫他们安静一些,“单人病房也请注意秩序,走廊里你们的说话声不要太清楚。”


    赵只今、来雪、蒋大佑闻声立马像被提溜到走廊外罚站的小学生一般,声音小了许多,小动作却不断。


    “话说……我们还是继续干陪诊吧。”安静中,赵只今喁喁细语的说,用微小的声音点燃了她心里的星星之火,


    来雪跟蒋大佑都没立马回应她的提议,只看着她。


    赵只今忍着被注视的别扭,又说:“因为原生家庭而无法正常工作的我们,总得先找点事做不是?”


    “你原生家庭不挺幸福?”蒋大佑提出疑问。


    赵只今愣了下,蓦地感到恍惚,所谓谎言说久了,便会错把其当真相,而解开一个谎言的工程量亦是不小,从心理建设到背景回溯,再到动机说明和情感剖析……


    而此时的赵只今,甚至已经有些记不清当时的她为何要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生长在中产家庭父母恩爱从小到大都没什么特别烦恼的幸运儿了。也许是在得知蒋大佑和来雪出身都很不错的时候,又或是在不想让他们洞见自己对金钱近乎病态的渴望的时候。


    总之,赵只今说了谎,她的家庭没那么幸福,她也不那么快乐。而现在,在得知了来雪和蒋大佑‘不务正业’背后的深意后,她更没办法坦白了,他们带着爱,载着美好,可她有关事业的选择,却是嫉妒和不甘在作祟。


    “但我也没办法正常工作啊,一来我找不到正常的工作,二来我就没正常的工作过,三来我也想试试做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赵只今顿了顿后,又补充,“近来好几个人都说我很适合做陪诊,我很开心,也挺有成就感。”


    045 这时代、这世界都没有正常可言,我们又何必循规蹈矩


    这是意义重大的奇妙之夜,因此,既可以不拘小节,也可以大事不拘。


    第二天,来雪在头疼欲裂中从地毯上爬起来,身体也是酸痛,再望一眼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的鸠占鹊巢的赵只今,上前,狠狠的压在了她的身上。


    赵只今正睡得正沉,重压之下,不由发出一声嚎叫。


    “救……救命……”她伸出手胳膊做求救状。


    来雪又不苟言笑的按住了她的胳膊,道:“你就是个妖孽,我就不该收留你!”


    “大师何出此言?”


    赵只今入戏很快,立马跟着一起演,来雪只想起昨晚一路扛着喝醉了的赵只今回家来的辛苦与心酸,点她脑袋,“我要击毙你!”


    *


    昨夜赵只今喝得酩酊大醉,来雪也不知是被挑动了哪根神经,带着刚好的肠胃也喝了一瓶多,蒋大佑亦是没抵制住诱惑,还自嘲在医院喝酒抢救起来很方便。


    三人烦恼不一,在举杯中不发一言的宽慰着彼此,显得默契异常,也井然有序,直到赵只今喝高了端着酒杯摇晃的站起身来,表示,“为了庆祝我们正式结盟,我决定作诗一首,希望在座两位也跟上,就当是我们陪诊三人小组的划时代宣言。”


    来雪首先察觉出不对,要打断她,“什么划时代,别给我整这个假大空的……”


    但已来不及了,赵只今已然站到了病床床尾的电视机跟前,两手端正的交叉放在腹部,好似一个正要播报的新闻主播。


    “啊!”


    开口是不能免俗的语气词,来雪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蒋大佑一面笑场一面鼓掌,并还打开了手机摄像。


    “啊!”赵只今继续,“我是新世纪的好青年,我,大学毕业,心地善良,积极乐观,爱国家爱地球爱宇宙,我,啥啥都好,除了,没有工作。”


    “没有工作,就,没有钱,因为我,不是富二代,哪怕我差点,差一点点,就成为富一代!都说,站在风口处,猪都能飞起来,但为什么没有永远的风口呢?”


    “没有风口,没有风口了,没有风口啦!那么,这一次,就让我做自己的风口吧!我要先勤劳的投入到一件事情中去,先不计较得失,让老天看到我的勤勉,因为……天道酬勤!”


    赵只今完后,蒋大佑受到极大鼓舞,他将手机递给赵只今后,立马跟上,队形整齐但略有攀比。


    “啊!”


    “啊!我是新世纪的好好青年,我,大学毕业,山东考上来的,我,个性纯良,开朗豁达,善解人意,甘于付出,爱老婆爱女儿,我,啥啥都好,除了,没有工作。”


    “没有工作,就,没得认同,家人的,社会的,都没有!原本我以为,最后变天王,变新郎都是理想,但其实时代的广场并不是人人都有奖。”


    “不是人人都有奖,那就让我努力奖赏自己!我要先,先摒弃我执,去找寻我作为我的价值,然后再更好的爱老婆爱女儿,因为……因为爱所以爱!”


    简直稀烂,来雪感觉已无眼看无耳听了,而赵只今则掌声热烈,顺便联合着蒋大佑拉她一齐入水,“来一个!来一个!”


    来雪抬起一双手臂比叉,蒋大佑啧声激将道:“清华高材生,不至于被作诗难倒吧?”


    来雪咋舌,“你敢叫那是诗?”


    蒋大佑想了下,认真回说:“准确说,是诗歌。”


    赵只今先绷不住的哈哈大笑,来雪虽冷冽着一张脸,但还是被‘清华高材生’的标签击中了,她秉持着最后的底线,没有用‘啊’做开场,悠悠开了口,赵只今很是敏锐,立马调转了镜头。


    “我是新世纪的大好青年,我,清华毕业,这,就够了,但没有工作,这,也够了。”


    “没有工作,罪大恶极,清华毕业还没工作,罪无可赦。特别是隔壁那个卖猪肉的北大学生,向母校捐款九个亿,简直……要卷死人。”


    “但,你们且卷,世界的路从来不止一条,我们的路也从来不是一条。我要做大做强,拒绝被定义。”


    ……


    太羞耻了,来雪忍不住的想要原地解散,偏偏赵只今跟蒋大佑已然上头,强行要高潮结尾。


    “啊!无法正常的工作的我们,就不能做大做强了吗?”


    “当然可以,


    这时代、这世界都没有正常可言,我们又何必循规蹈矩?”


    “灵活就业,做大做强!”


    “做大做强!”


    “做大!”


    “做强!”


    ……


    而到了最后面,蒋大佑则唱起了《大红大紫》,宣布他的人生最爱金曲不再是《下一站天后》。


    “若有最难过的,便有快乐的


    若有伟大壮观亦有极细微的


    若有最耀眼的,便有暗淡的


    若有野蛮角色定有极善的


    喜欢闪闪亮的,亦有权欣赏小小角色


    银幕上风光怎么拍,世界哪只黑与白


    有人也就有办法,做到出色的方式,不只七彩色


    大紫大红,红人红事,多姿多彩


    但大概他们亦有暗灰时代


    大紫大红,人人投入,角色都可爱


    ……”


    *


    一夜过去了,酒精已挥发殆尽,但有关‘划时代宣言’的懊恼却丝毫没有减弱。特别是,昨晚赵只今在回家路上还伴有各种社死行为,临出医院前,抓着好几个护士说他们是专业做陪诊的,让她们记得帮忙宣传,而后在路过急诊,偶遇一个不知向谁打电话抱怨说再不想陪着家里老人往医院跑的大哥时,赵只今更上前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做陪诊,我们是专业的,为您排忧解难,无论何时。”赵只今分外熟稔的说,还微微弯腰以示恭敬。


    来雪在当时倍感尴尬的将赵只今拉走,但其实心底却有暖意流出。这世界上最不能奢求的便是理解,而有人接受了她的偏执,并愿意和她同行,多难得。


    不过感动归感动,有些事却是一码归一码,来雪伸出手,问赵只今要昨天的视频,“你是不是也保存了一份?”


    蒋大佑那份昨晚也被她趁乱删除了,现在她要彻底的清除后患,不给人生留下任何把柄。赵只今深知来雪那对高冷人设的极致追求,摇头装傻,“什么视频?昨天录视频了吗?”


    来雪:“录没录的,你最好压箱底一万年。”


    赵只今瞪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继续装无辜,“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没过一会儿,她又被心中要展开宏图霸业的悸动搅弄得自露马脚,凑到来雪跟前,提议,“你说我们是不是再招两个人?那个视频刚好还可以当宣传片。”


    来雪:“……”


    *


    结盟已然达成,先前因为舆论风波而停摆的陪诊事业也得重新开张。


    来雪算着淘宝小铺的解封时间,决定先去做两件事情,一是再跟多几家的保险公司联络,看能不能拉到些相对稳定的业务,二是试着再多招两个人,好形成看起来更有规模的团队。这两件事情在一定程度上是相辅相成的,来雪计划一鼓作气,在一个月内达成目标。


    赵只今也是斗志满满的要大展拳脚,不过在这之前,她先独立接到一单,开了张。而颇为逗趣的是,面对这个突然找上来的顾客,赵只今最初将他视为了骗子,她断片的厉害,已然忘记了那天晚上在医院她是怎样真诚的拉住对方,吹嘘自己做陪诊多么专业又多么敬业——排忧解难,风雨无阻!甚至赵只今受迫害妄想症严重,觉得这是先前网暴的网友人肉到了她的信息,要将她骗出去暴打一顿。


    张博一最近在大起大落中苦恼异常,大起是眼下就业环境愈发严峻,他则幸运上岸进入了一家国企,大落的是一进去便遇到了人事调整,他所在的部门人员有所缩减,党建和文秘的工作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党建工作异常繁琐,挑战颇多,他入职三个月,算上加班,约等于上了四个半月的班。


    工作上忙碌,生活也不得清闲,二姑摔伤了腰,需要定期去医院做理疗,她没有孩子,二姑夫前些年脑梗,落下个行动迟缓的后遗症,只得靠他们这些个做小辈的轮流照顾。而其中,他被视为责任最为重大,必须要首当其中的那一个,无他,只因为二姑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甚至他现在的工作也有她的助力。


    最初,张博一心怀感恩,将这视为不可推卸的责任,可往医院跑的次数多了,他难免感到疲倦,特别是近半个月,二姑不仅是为了理疗要往医院跑,咳嗽了也要跑,因为阳过怕是白肺,头疼更是要去检查,毕竟家里的那一位脑梗过……


    前两天的那个晚上,张博一更是被二姑一个电话从被窝里给叫了起来。


    “你二姑夫突然呼吸困难,你快来!”


    张博一当时紧张不已,一面起床穿衣,一面让二姑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结果却是乌龙一场,二姑夫并不是呼吸困难,而是因为打鼾严重发生了呼吸暂停,被叫醒后便无大碍,但二姑却是紧张异常,坚持要立马去医院看诊。


    张博一哈欠连天,说:“这病我都能看。”而后掏出手机百度一番递给二姑,表示这叫呼吸暂停综合征,病症表现为鼾声突然中断且无法呼吸,几秒甚至于几十秒后,患者醒来,气道便会被打开继续呼吸。这病有引发患者猝死的可能,确实值得重视,但还需做具体的病情评估,才能给出合适的治疗方案。


    “总之,急不得。明天咱们挂个号再去看也来得及,急诊不对口,顶多给你点心理安慰。”


    张博一给出自认合理的解释,二姑夫听后也以为合理,还叫他早些回家休息又或是在他们家的次卧凑合一晚,而二姑则似失了神一般,身子僵直脸绷紧地站在原地不动。


    “二姑?”张博一试着唤醒她。


    二姑则突然尖着嗓子,言辞激烈的质问他,“心理安慰就不重要了吗?我把你当亲人,你呢?把我当什么,拿网上的胡言乱语来糊弄我!”


    046 别叫大爷,土不拉几的


    二姑的质问立马就止住了张博一的哈欠连天,他犹豫挣扎了一阵,而后认命般地搀扶着二姑夫下了楼。


    夜晚道路空旷,张博一开着车一路疾驰,载着二姑和二姑夫来到医院,而不出他所料,这个点只能挂急诊,急诊医生给的诊断和建议跟张博一在网上检索出的信息更基本一致,二姑虽仍不太买单,但还是勉强接受了。


    而后趁着二姑和二姑夫去上卫生间的间隙,他忍不住在跟表姐、表哥三人的群里发语音抱怨。


    “不是我矫情,也不是我无情,是这边按了这头那头又翘起,换谁也遭不住。”


    “就拿今晚这事说吧,二姑夫绝对不是第一次打鼾打倒呼吸暂停,但二姑反应就是那么大,坚持要立刻马上来医院。”


    “我是真的有些承受不起了,请哥哥姐姐们适时伸出援手吧!”


    ……


    *


    张博一的想法非常简单,这一家的小辈们都没少受二姑、二姑夫的照拂。前些年,表哥生孩子,夫妻双方的父母都没退休,是二姑顶上,一直照顾到孩子半岁育儿嫂上岗,而表姐买房时二姑二姑夫也借了钱,他们搬新家时二姑更送了一台冰箱去。小时候的那些关照就更不用说了,新年的新衣红包,新学期的新书包零用钱,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从未间断过。


    但那些信息发出后,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迟缓地有了回复,表哥、表姐并无提前通气过,可想法却很一致,那就是他们也很感恩,但也已经做了很多了,二姑每隔几天搞这么一出,实在也影响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不然,就请人照顾他们吧?他们有退休工资,再不行,我们几个凑一凑,左不过就是这一阵,等后面二姑彻底康复,大概也就不那么一惊一乍了。”


    表哥提议,表姐也附和,“是的,人老了,是有些敏感,咱们对对齐,努努力,一起扛过去。”


    这几个月,最初的理疗都是表哥带着二姑去做的,而每隔几天表姐也会过来帮二姑洗澡,收拾家务,每个人都自认已尽到了应尽的责任,也都有各自的难处,来自工作的、伴侣的、孩子的……以及,他们各自也都有父母,也需要关照。


    张博一没召来后援,也没有心力再往医院频繁的跑了,这个月他肩负着一个专题学习的工作,可现在连资料都还没理顺。惆怅之下,他想起了那晚在医院偶遇的赵只今,虽然最初他只把她当成一个醉酒的人,可回过神来后,他又察觉出女人当时说那些话时无法忽略的真诚。


    之后张博一又进行了一番搜索,发现还真有陪诊师这一职业,并且已经初具规模,于是没多做犹豫,给赵只今打去了电话。


    两人一个把对方当酒鬼,另一个则把对方当骗子,牛头不对马嘴的交流了好半天,才将情况捋清。


    赵只今因为这找上门来的客户兴奋不已,认定这是老天对他们的眷顾,是吉兆。


    来雪对赵只今单独陪诊这件事情是有信心的,不过却有着别的担忧。


    “别过分共情,也别过分功利。”


    来雪做提醒,措辞略为犀利,赵只今知道她这是对樊洪波夫妇的事心有余悸,她也一样,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回复,只沉默的点了点头。


    *


    而事实上,这次的陪诊对象秦大军,张新丽也没给赵只今太多共情的空间,他们约定在医院门口见面,事先,张博一周到的发送了这对老夫妇的照片给她,说他二姑最讲周全,嘱咐她一定别迟到。


    赵只今复工,比第一次开工还要严阵以待,一早就到达医院门口等候,她眼尖,几乎是在秦大军、张新丽下出租的头一秒便认出了他们。


    “叔叔,阿姨……”赵只今又看了眼手机上的照片,热情迎上前,声音亦是饱满,但还不等她的那个好字崩出,张新丽便递来一个犀利的眼神,意在让她闭嘴。


    赵只今见情况不妙,立马靠边站,秦大军则脾气很好的模样,用口型对她说:“在打电话。”


    赵只今力求表现专业,看了看时间,对秦大军轻声说:“您把医保卡给我,我先帮你去取号,您和夫人慢慢走,我们问询台见好吗?”


    秦大军点头答应,摸出医保卡递给了赵只今。


    而张新丽大概是个性子很急的人,即使行动不便,也没有落后赵只今太多,赵只今于是被动又不费力的将对方的电话内容听了个大概。


    打电话来的人应该是张博一的妈妈,来为张博一来打抱不平,主张虽然她对小辈们是诸多关照,但她的儿子做的也不差,但凡他们这边有事,他是能出力就出力,可她却不知足,非要孩子二十四小时挂靠在她那里才罢休,简直过分。


    张新丽则拒绝让这‘罪名’坐实,字字载着怒气的回,“我过分?你来我们张家二十多年,我怎么对你,对你儿子的,你一点没数吗?你坐月子谁照顾的?博一第一次去香港澳门玩谁带去的?我送你的那些个好衣服你少穿了?这次博一的工作我出多大力!我过分,我过分就该对你们不管不问,也免得落个被埋怨的境地。”


    “什么叫我要把孩子们二十四小时挂靠在我这里?我和老秦如果不是真的遇到困难,这辈子怕都不会向你们开口。说我不体谅孩子?你是这一点想不起我的好啊。”


    “行了,你这跟我废什么话!这么着,痛快些,我张新丽以后但凡再向你开口求帮助,我就自行了断,给自己也给你们个清净。”


    ……


    张新丽最后放狠话道,赵只今恰好取完号,她身躯一震,倍感压力巨大,但还是硬着头皮转身上前,笑脸相对,“张姨吧,您好,刚看您在电话中不便打扰,现在向您正式介绍下,我叫赵只今,是您今天的陪诊师,您叫我小赵就行,今天的就医过程中不管有什么问题,您都可以放心的依赖我呢。”


    这段赵只今练习已久的开场白,刚落地便被捉住了漏洞,张新丽甚至没正眼看赵只今,她冷哼着扶过秦大军,说:“依赖你?你靠得住吗?我老伴腿脚不便,你倒好,只管往前头跑。”


    这确实是赵只今的疏忽,她嘴角微微抽动,很是尴尬,还是秦大军站出来为她解围,“哎呀,是我让她先取号的,一会儿人多起来不知道要排多久呢。”


    张新丽没吭声了,但情绪也没见好转。


    赵只今不敢再和她对接,转而去扶住秦大军,“大爷,我扶您,呼吸内科在四层。”


    然而张新丽却没有放过她,声音追过来,“


    别叫大爷,土不拉几的。”


    “那叫……叔?”赵只今非常的知错就改。


    “那也土。”张新丽仍旧挑剔,但也没再多说什么,慢半步地跟在丈夫和赵只今的身后。


    *


    赵只今带着秦大军、张新丽夫妇来到了呼吸内科,没等太久便见到了医生,看诊过程亦是很快,医生拿喉镜等仪器监测了一番后,对秦大军说:“扁桃体肥大是一方面,肥胖是一方面,但是您年纪大了,又有过脑梗,我不太建议您做手术。这样吧,我给您开个单,你后天晚上七点之前来办住院,在医院住一晚,做个睡眠监测,根据监测结果我再帮你确定治疗方案。”


    “还要住院?”张新丽立马提出质疑。


    “不算是住院,只一晚,主要不在睡眠时间内我们也无法做监测。”


    “那怎么个监测法呢?”


    “我们有专门的仪器。”


    “什么样的仪器,要插管吗?”


    “不需要。”医生找出一张照片来,开始做科普,“这台仪器叫多导睡眠图监测仪,届时会为您老伴佩戴上鼻氧管,血氧指套等,都是无痛的。”


    “是吗?”张新丽仍有一些迟疑,“所以很安全?”


    “放轻松,只是一个监测。”


    面对医生的安慰,张新丽又低头沉思了会儿,而后忽然去唤赵只今,“那个陪诊的,你还有什么补充要问的?”


    赵只今像是忽然被点名的差生,一惊后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她苦思后,磕巴的问:“做……做监测之前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赵只今自认这是个绝不会出错的问题,医生听后,扯过一张A4纸,上面写着睡眠检测前所需的注意事项,而他没多做解释,直接让赵只今他们自己认真,“你们拿去研究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在外头跟护士确认下。”


    接着递上的还有门诊单和缴费单,‘下一位’的信号很明显。


    赵只今倒很理解医生,外头人头攒动,还有许多等待看诊的人,张新丽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不情愿的扶着秦大军走出了诊室,刚到门外,便‘投诉’赵只今,“你这工作,也忒轻松了些,这就完了?”


    赵只今堆笑,“那哪儿能!您二位先在长椅上坐着休息休息,我去帮你们缴费,另外往住院部的路线我也会提前确认好,绝不让您二位走冤枉路。”


    秦大军对赵只今的印象很好,笑呵呵的,“好好,辛苦。”


    张新丽则后知后觉的埋怨他,“早就说让你减肥了,你总不听,早上还多吃了半根油条。”


    047 世间万物总有规律,只人最难预料


    世间万物总有规律,只人最难预料,


    这是赵只今今日的‘陪诊心得’。


    她想起前些日子的樊洪波夫妇,初见时,他们表现可怜又隐忍,一副弱势群体的模样,成功激起了赵只今和蒋大佑的同情心,而结果则是沉重一击。


    而今日的张新丽,出场虽是不好惹的模样,中途也是挑刺不断,可到了陪诊结束,她却出乎赵只今意料的向她道了谢,虽然僵硬却也能洞见她的认真。


    另外,当张新丽知道侄子张博一已经支付过陪诊费用后,坚持从兜里摸出了三张红色纸币,不容有疑的塞进了赵只今手里。


    “你,把张博一的钱退给他。”张新丽说完,才上车,而在车门关闭前,更很有威严的又补上一句,“听到没?”


    活脱脱大家长的模样,赵只今身为典型的东亚孩子,很难抵住这压力,惯性的想要听之从之,思量了下后,她给张博一拨去了电话,将今日看诊的情况后之后医生安排的检查详细告诉他后,小心翼翼的说:“你支付的陪诊费,我一会儿会退还给你,因为那个……你姑姑坚持要自己支付。”


    张博一似乎很忙,翻来覆去都是略带敷衍的‘哦’,直到听见这句话,才沉默了下。


    “那个,你先留着吧,后天我姑父不还有一次检查吗?”


    提到这个,赵只今更头疼了,“是这样的,你姑姑还说让我不用再陪着看诊了。”


    “行吧。”张博一的声音无奈,没再多说些什么,率先挂断了电话。


    赵只今一手捏着张新丽给的纸币,一手握着电话,心里有种充实又空虚的矛盾感,不算辛苦的一早上,她赚到了三百元钱,可却觉得没有真的帮到对方。


    *


    “所以,怎么做到丁克但是又老有所依呢?”赵只今倒不是丁克一族,但却是未开花的铁树,对感情没什么期待同时也没什么桃花,她觉得自己都很有可能孤老一生。


    蒋大佑作为其中唯一一个成家有娃的人,被孩子治愈着,提起孩子只有两个心得,“值得,要得。”


    面对赵只今真诚发问,来雪犀利解答,“有孩子也有可能老无所依的,这两件事情,联系不大,还是得多挣钱。”


    但偏偏挣钱就是件顶顶有难度的事情,赵只今最近愈发认识到这个残酷事实,呼吸很是不畅,频频叹气。蒋大佑则凑上前,奉上更残酷的信息,“有钱也不好使,除非你有钱到跺跺脚就能让人抖三抖的地步,但那样的人,世界上总共才有几个?我上次听恩洱幼儿园同学的家长说,她父亲现在就居住在北京郊区一家不错的养老院,但同样掏那么多钱,有孩子的和没孩子的,有孩子的和孩子在不在身边的比如出了国的,差别海了去了。有孩子在身边每周都来探望的,每天都会收到水果,有孩子但不在身边的鲜少露面的,每周可能收到那么两三次水果,没孩子的,不仅没水果吃,你尿失禁都要等半天才帮忙换衣服。”


    赵只今感觉这耸人听闻,“有没有搞错,这可是北京。”


    蒋大佑戏谑重复,“对啊,这还是北京。”


    来雪也接话,“日本有无缘社会,无社缘、无亲缘、无地缘,韩国有五抛时代,抛弃恋爱抛弃结婚抛弃生育抛弃人际关系抛弃购房,少子化、单身社会、经济下行,以后的养老只会越来越难,有没有孩子,都一样的,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却不是为了父母而活的,也有自己的人生。”


    “所以说到底,养老,是世界级的社会难题啊。”


    “人人都会老,一代又一代的人老去,可到了都没能找到个老有所依的光明大道来。”


    赵只今、蒋大佑都是有些唏嘘。


    来雪则目光幽深的望着手里的咖啡,“光明大道起初都是幽暗小路,所以鲜少有人去走。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做的事,多少是有些意义的不是。”


    气氛略有上扬,赵只今正想给予积极回应,来雪突然又转了声调,对着蒋大佑,“你真当我们是开公司的?商量个事还跑星巴克来?”


    *


    需要商量的事情并不复杂,一是下周赵只今、来雪、蒋大佑要第一次作为一个团队去‘面试’,竞争保险公司的陪诊供应商,所需的资料来雪已准备的差不多,还有一些面子工夫则需要蒋大佑去撑。


    “你那辆车……”来雪犹豫了下,还是问:“离婚后还归你吗?”


    离婚手续也约在了下周,提起这个,蒋大佑便心绞痛。


    “车归我,房子本来也说写在我名下,但我没要,不过为了方便照顾恩洱,我还是会继续住在那里。”况且,蒋大佑心中,仍抱着希冀,离婚,是因为他要尊重陈蓦的决定,而不是要放弃。


    “那就好。”来雪说出她的诉求,“一些保险公司为了凸显高大上,在赠送陪诊服务时会标明车接车送,所以我们有辆车,有辆还不错的车,很有必要。”


    赵只今很想说车她也有一辆,可到了还是没舍得奉献出那将车和车牌出租出去的收益。


    接着,来雪又说了下她的‘招新计划’,但其实说招也并不贴切,毕竟她无法提供底薪,只能说是看看能不能寻找到有意向一起做陪诊的人,“希望再多招个男的,这样碰上一些行动不便的陪诊对象,也能hold住。”


    作为曾经的新闻系学生,赵只今主动请缨,承担下了散布招聘信息的工作。三人的第一次会议也到此结束,而为了不浪费一百块的咖啡钱,他们又在星巴克枯坐了许久。


    赵只今:“三十几块的咖啡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贵了?”


    蒋大佑:“不是三十几块变贵了,是你变穷了。”


    来雪:“总之,以后去隔壁麦当劳吧。”


    赵只今:“麦当劳不花钱啊?”


    来雪:“麦当劳里不花钱坐着的人多一些。”


    蒋大佑:“是这样的,星巴克还是太资本了些。”


    三人打趣间,又忽然想起曾经在北京红极一时的漫咖啡,那是一切都蓬勃向上的时候,漫咖啡里的人,动辄谈的便是好几个亿的项目,什么独角兽,又或是什么科技新贵。


    “那时候真好啊,未来一切光明。”赵只今感叹,但其实那时候也不过是五六年前。


    *


    赵只今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在许多网络平台上发布了招聘信息,到了第二天,她又打印出一沓传单,在家附近的一些地方张贴。


    好巧不巧,当赵只今正往电线杆上贴最后一张传单时,碰见了任准。


    任准是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而那句“有损城市面貌,一会儿城管就来抓你。”直把赵只今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的便用手去捂传单,但还是被任准窥见了些许内容。


    “做大做强,爱满人间。”他念。


    赵只今没想到这slogan念出来会叫人如此羞耻,赶忙去扯任准,“你行行好,免开尊口!”


    任准偷偷把笑意藏了藏,问:“你跟你的好朋友和好了?”


    “嗯,和好啦。”赵只今声音轻盈地。


    任准闻言,小声说了句,“不仗义。”


    “你说什么?”


    赵只今没听清,抬起头来去看任准,像是这般便靠得更近一般。


    任准则不自在的往后退了半步,没说其实他一早就想联系她了,眼前的人心太大,又很擅长过河拆桥,每每倾诉完,便跑得无踪影。


    “嗯?”


    赵只今没等到回复,又问一遍,任准扯过一个也不算是空口编说的事由,转移了话题,问:“那个……何女士……我妈有找你们陪诊吗?”


    “还没。”赵只今想任准大概很担心何云芝的状况,提,“需要我主动联系下她吗?”


    “不用。”任准想也不想的拒绝,同时又不自觉的用左手扶了下右手手腕。


    赵只今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又说:“这周不行,有点忙,你等我下周问下阿姨。”


    “我说了不用。”


    “那是你,何阿姨是跟我约定好的陪诊对象,我有责任适时关照她的。”


    “随便你吧。”


    任准摆出并不在意的模样,赵只今又安慰他,“阿姨肯定没大事。”顿了顿后,又补充,“你也是。”


    网上的热搜一轮又一轮的更换,对当事人而言,被挤下的热搜则成了雷,不知何时就会被身边的人提及。任准喉头紧了紧,问:“你能不乱揣测别人的心理吗?”


    “那你又不肯拍一拍我。”


    任准:“???”


    “就是……我不是说如果你想要倾诉,可以随时在微信上拍一拍我,跟我聊聊啊。”


    有些人的直接没有棱角,不仅不会叫人难堪,反而带着一些光亮,只是有时要面对光亮也是有难度的。任准看着赵只今微扬的面庞,倒真的很想拍一拍她了,用手,拍拍她那颗毛茸茸也炸呼呼的脑袋。


    “你传单贴完了吗?”他适时转移着话题。


    “贴完了。”


    “怎么想到要招人?”


    赵只今没有隐瞒,简要说了她和来雪、蒋大佑三人的情况,“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也没有公司要,但总归要做点事,也要吃饭的。”


    任准很想说那跟医院相关的事情怕没有那么好做,但又想他现在的立场说这话更像是逃兵的说辞,最终转而说:“挺好。”然后又是一句,“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我。”


    只是任准怎么都没想到,赵只今的求助会来得那样之快,就发生在几分钟后。


    048 北京太大了,阻隔了很多情感的发生,也给许多同行提供了借口


    几分钟后,当赵只今诚邀任准去家附近新开的一家潮汕牛肉火锅吃饭时,她的电话突然作响。


    来电号码很陌生,接通,传来的声音却是很熟悉。


    秦大军,他们昨天才见过。


    “小赵啊!你……你还记得我吗?”秦大军着急又带着磕绊的说。


    赵只今猜测他大概遇到了麻烦,安抚他,“秦大叔,我记得您的,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不着急,慢慢说。”


    秦大军的语气没有丝毫见缓,“小赵啊,叔……叔请你来帮个忙行吗?我老伴儿她突然晕倒,我们现在在朝阳医院呢,你能……能来帮帮我吗?医生也说不清她晕倒的原因,就让我们做这样那样的检查。”


    赵只今没做犹豫,立马问:“你们现在在哪家医院?”


    秦大军回答,赵只今计算了下时间,说:“我尽量四十分钟赶过去。”


    挂了电话后,赵只今立马便行动了起来,她一面探寻四周想找辆共享单车骑去地铁站,一面向任准赔礼,“不好意思,得向你放飞一只鸽子了。”


    任准没想到不过小一周,赵只今的业务便变得如此繁忙,“那……”他本来想就此告别,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一个小时大概赶不到。”


    “啊?”


    “我送你吧,我车就停在马路对面。”


    “那多不好意思啊。”赵只今这么说着眼睛却已经移动到了路口,在等红灯变绿灯。


    北京太大了,阻隔了很多情感的发生,也给许多同行提供了借口。


    *


    而其实,任准会要求同行,还另有想法,只是他预感这话会给对方泼去冷水,故斟酌了一阵,才以试探的问话开口。


    “刚给你打电话的那位,你们接触多吗?”


    “不多,只前天一次。”赵只今没设防的回。


    “他们突然找到你,你总该多问几句,一般而言,既然他们已经到了医院,就有了专业的保障,你是陪诊师,不是他们的家人,即使过去也不能帮他们做决策,你能做的其实就是流程上的一些事情。”


    “那不是的,不止是走流程,我们还提供情感慰藉的。”赵只今以为生病的人最为无助,也并不喜欢生人靠近,如若不是情况特殊,没人会那么轻易的将隐秘又柔软的一面交付出去。


    任准看着赵只今脸上不自觉上扬的自豪感,以为他完全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于是不再兜兜绕绕,直言道:“我的意思是,看诊是一件远比你想象复杂也有风险的事情,如果不是提前约定好,还是尽量不要参与进急症当中。以及,最好离陪诊对象的私生活远一些,那不是外人所能左右的,过分热心有时只会适得其反。”


    这话来雪也嘱咐过赵只今,说陪诊是个太过新鲜的行业,甚至还未来得及形成相应的行业规范和职业认定标准,所以难免会有雷区,需要提前跟陪诊对象做好沟通,向对方强调他们的立场——他们会按照医院的正规流程去帮助病患办理看病所需一系列手续,也会在这一过程中提供相应的情感照拂,但陪诊师不是黄牛,不能保证挂上热门专家号,更不是医生,是无法帮助病患做治疗决策的。可不知为何,任准的表达,在她听来却格外刺耳。


    “但当病患遇到紧急情况向我求助时,我也不能一味将他们往外推啊,有时候先稳住他们,才能帮助他们更好的接受专业治疗。”


    赵只今很有主见,任准想说生命之重只是会压垮人原有的善意、信念与理智,将专业的人也视为洪水猛兽,而她这个没有背书的陪诊师,遇上意外,只会更无处说理。可对上对方那双过分赤诚的双眸,他只能没好气的撂下句,“随你好了。”


    赵只今最不喜欢别人用气话回复她想要认真沟通与探讨的心,特别是男性,在他们眼中,女人似乎总是感性的情绪化的,不能好好讲道理的。


    “我最讨厌这种敷衍的作答了,哪怕是出于好意的,温柔的,也很讨厌。”


    赵只今直言不讳,任准有些下不来台,他缓和了下语气,举例,“你想下北医三院的事情,人与人之间如果不保持适当的距离,只会被情感绑架,模糊真相,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继而卷入不必要的风波里。”


    赵只今没听出任准语气上的妥协,只以为他在拿话呛他,立马回击,“那如果你们医生能够做好关怀工作,也就用不着我们陪诊师了,那才是免了这样那样的麻烦事。”


    竟然被反咬了一口,任准对这女人的变脸速度叹为观止,“你真的……”他忍不住的咬牙切齿,“听不懂好赖话是吗?”


    *


    剩下的路程,任准再没跟赵只今多言,到了目的地,便直接叫她下车了。


    赵只今多少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对方说教下的一片好意,她想缓和下氛围,可又急着去看望秦大军跟张新丽,于是只能甩下句,“谢谢你了!等我忙完了再找你一起吃牛肉锅,这次我请客,就不跟你AA了。”


    容易炸毛,也容易顺毛,任准看着赵只今那自己搬来梯子自己下的样子,方才心里的不快几近消散。他想对方做出的让步非常可以了,毕竟最初她邀他一起吃火锅时认真的算了一笔账,大众点评双人餐团购价一百二十八块,平均到人头上只需六十四块,是她勉强能接受的单餐价格。


    “你……”任准望着赵只今跳跃着蹦跶而去的身影,犹豫了下,将车泊在了路边,快速跟了上去。


    病房里,赵只今一只脚刚踏进去便遭遇碰壁。


    张新丽不知是出于对侄子张博一的抵触,还是对陪诊师这个职业本身的不认同,直把赵只今往外赶。


    同时她还埋怨秦大军,“我都说了我没事,在医院待一晚上就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用做,你还把她叫来作甚?真是钱多了没处花是吗?”


    秦大军照旧是好脾气的模样,耐心解释,“我是想,我们年纪大了,跟医生沟通时会忘东忘西有遗漏,所以才把小赵叫来把把关,给你做个全面到位的检查。”


    张新丽却不买单,“你知道人全身上下多少块骨头,多少个器官吗?想全面到位,怕要在医院住下来。况且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没大事。”


    “那你……”


    秦大军仍对张新丽的晕倒心有余悸,张新丽则是很坚持,认为自己不需要过多的检查,也更无需陪诊师来‘添乱’。


    赵只今明白这不是上赶着就能做的事,适时站出来表明她的专业与韧性,客户需要,咱就来,客户不需要,咱就走。


    秦大军有些不好意思,拄着拐杖,拖着有些胖也并不灵活的身子坚持要送赵只今离开。


    赵只今自然是拒绝,可面对笑脸盈盈一再坚持的秦大军,却也无法直接就走,而在两人如此推拉了几轮之后,半卧在床上的张新丽突然发话了,“等等,你先别走。”


    赵只今和秦大军都以为张新丽是改变了心意,不想她接着却说:“你今晚,能去我家做一晚看护吗?”


    “哈?”赵只今被这要求吓了一跳。


    张新丽也是才想起来,她今晚要住在医院,那就不能及时的观测到秦大军的睡眠情况,哪怕睡眠检测只在明天,她也充满恐惧,怕秦大军在她缺席的这一晚因为呼吸暂停综合征而永永远远的阖上双眼。


    “这……”赵只今感到为难,解释,“我的工作是做陪诊的,主要地点是在医院,离开医院,我的效用其实很小,您也不能放心不是?”


    张新丽则不以为然,“你就在客厅待着,如果听不见打呼声,就进去查看下,不难的。”并还有高薪诱惑赵只今,“五百块。”


    对此秦大军先表达了不妥,“不行,陌生人在家,我哪儿睡得着。”


    “那也行,睡不着更好,更安全。”


    张新丽似乎是铁了心,秦大军不再吱声,赵只今一脸为难,思量着该如何回绝这个不在她工作范围内却很诱人的‘外快’。


    就当五百块要占上风时,门口,任准非常会挑时候的出现,他敲了敲门,然后叫赵只今。


    赵只今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秦大军也表示疑惑,“这是?”


    赵只今正想着该怎么介绍任准,任准则先一步说:“我是她的同事,电话里听见你们这边很着急,所以一块来看看。”


    张新丽闻言,立马就抛弃了赵只今,认为男性任准更能胜任守夜的工作。


    赵只今大囧,心想这两人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而她被架在中间,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她略有不满的看向任准,任准则没有受任何影响,直接面向张新丽,说:“不好意思,我们陪诊,提供的服务仅限于医院,如果您不放心您的丈夫,可以为他请一位专门的护工,据我所知,是有专门上门提供看护服务的护工的,他们更专业。”


    张新丽思索了片刻,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建议,对于她而言,她只想找个靠谱的人看着秦大军,确保他不会死在睡梦中,同时她期待明天快些来临,她要秦大军快些做完那个睡眠检测,要医生快点给出有效的治疗方法……


    只是,下一个难题又接踵而至,“那你们,有熟识的护工介绍吗?”张新丽问,却更像个下达命令的太后。


    049 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不总能等到‘奇迹’发生


    气场强大的人,总是让人在恍惚中忘记拒绝。


    任准原本是来拉赵只今出局的,不想,却也成了局中人。


    他莫名接下了张新丽的‘懿旨’,走出病房后去到护士站要到了一个联系方式,但通话转通话的好几轮沟通之后,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时间合适还靠谱的护工是相对稀缺的资源,他们也挑活,这样火燎燎要求上岗但明天又要人下岗的活,一般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赵只今在旁,通过观察任准的脸色,和分析他吐出的只字片语,明白他并没找到合适的护工。


    “要不……还是我顶上吧?”赵只今很怕张新丽绑架任准上岗。


    任准颇为无力的感慨,“你可真是敬业。”


    两人旋即陷入沉默,大眼瞪着小眼,在想别的方法,而这时,秦大军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叔。”


    赵只今见状立马迎了上去,秦大军则做出个嘘的表情,用手指了指走廊尽头。


    赵只今、任准会意,一左一右的站到了秦大军的两侧,扶着他走到了走廊尽头。


    “不好意思啊,小赵,突然把你叫来,又没提前沟通好,耽误你时间了。”秦大军开口便致歉说。


    赵只今才不好意思,“不是,我们也没帮上你们。”


    秦大军叹口气,没再多言,只说:“你们走吧,已经很晚了。”


    “那您这边?”


    “你不用担心,我家那位就是个急性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一会儿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秦大军如是说,赵只今却仍不能完全放心,而这时,任准终于想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折中方法。


    “我给您买个摄像头安家里吧,这样阿姨即使在医院也能实时关注到您的情况,能看到您她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摄像头?”


    “嗯。”任准用手机打开了购物软件,又随意挑选了一个家用摄像头向秦大军介绍着它的功能,最后总结道:“这就相当于一个家庭看护,视线很广,还能对话。”


    “但这么晚了,今天还能用上吗?”


    “你等等。”任准又转而打开了一个外卖软件,发现同城配送能保证两个小时内送达后,松了口气。


    “可以的。”


    他说完,赵只今很是开心,随即提议,“等等我们一起去您家,帮您安装。”


    任准听了,倒很认命,他想如若这样也能卷入风波,那大概真是他八字有问题。


    张新丽听了任准、赵只今的提议后,倒也不反对,甚至还说:“让你们看我还真不放心!”


    赵只今已经习惯了这位阿姨的毒舌,同时还洞见了她毒舌之下的温情,“您对您老伴儿是真好啊!”


    她忍不住感叹,张新丽听了一怔,嘴上却仍是没有服软,“嫁了个没主意的人,注定操劳。”


    秦大军嘿嘿一笑,非常配合,“我是个有福之人。”


    *


    而等出了医院,秦大军开始向赵只今、任准进一步解释,他很怕别人对张新丽有误解,只看到她的厉害。


    “她是害怕,今年我们的朋友中有两位接连离世,都是急症,连句完整的话都没留下,我身体又不好,她的担忧自然就更重了些。我们又没有孩子,父母也都离去,彼此就是对方最大的依靠了。”


    赵只今有些感动,难得这对夫妇快七十的年纪了,感情仍然浸着蜜甜,不过下一秒,她又听见秦大军说:“总之,她啊,就是纸糊的驴,大嗓门儿。”


    任准没忍住,先笑出声,赵只今一愣后,想,男人,真是可以概括为老婆前老婆后两幅面孔的生物。


    秦大军的俏皮话让气氛轻松了些,赵只今没忍住八卦的特性,问:“您和夫人是因为什么选择丁克啊。”


    秦大军则表示这不是选择的结果,而是


    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不总能等到‘奇迹’发生。


    “那个时候可不兴丁克,没那么多自我,觉得孩子是负担,又或是觉得钱没赚够就没资格要小孩。我和你阿姨,一结婚就想要小孩的,但接连两胎都是不到三月就流产,第三胎也是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卧床勉强保到了六个月,还是没保住。后面我觉得这样对你阿姨身体伤害太大了,就做了结扎,想着可能我们这辈子在孩子上就没有缘分。又过了一些年,医院有个认识的人,说可以做试管,但你阿姨当时已经三十五岁了,属于高龄产妇了,我就想,别折腾了,算了吧,这样两个人一起也挺好。我前面又听说,现在年轻人结婚,都流行做个基因检测,说一是有些人携带一些不好的基因,但是是隐性的,提前发现就能通过试管方式确保生出来的小孩是健康的,二是有时候两个人的基因不太看对眼,即使那个精子卵子结合后期还是会发育不好导致流产,这种情况也可以做试管。我琢磨着,我跟你阿姨应该就是后面那个情况。”


    “这样啊。”赵只今很为秦大军、张新丽夫妇感到惋惜。


    秦大军也叹,“怎么说呢?就是没赶上好时候。”


    缓了缓,眉头紧锁间,他又有难解的心结,“这么多年,过那么好两个人,在基因上却不合,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任准看似专心开着车,心里也充满感慨,医疗水平在不断进步,可人的生命却不能跟着不断往前,无法等到‘疑难杂症’被化解的那一天。


    *


    赵只今、任准跟着秦大军回到了家,没一会儿后,摄像头也送达。


    任准帮秦大军安装后后,又在手机上下载了相应的APP,接着帮他注册了账号,教他使用方法。


    秦大军看着手机里他和其他两人的身影,有些新奇又有些激动,“感觉像上了电视。”他说。


    张新丽那边则是复杂一些,虽然任准在离开医院前先帮其下载了APP,可远程指导下,一些沟通难免打折扣,张新丽试了几次都是失败,最后还是在护士的帮助下才搞定。


    “这什么破东西,费那么大劲儿,能好用吗?”张新丽大概耐心用尽,透过手机屏幕终于看见老板的那一刻,先抱怨。


    秦大军为麻烦了赵只今、任准那么久很不好意思,赶忙替她找补,“你这人,平时一些新鲜玩意儿你不学得挺快,怎么今天发挥失常啊?”


    张新丽撇撇嘴,没再吭气,而是又研究了一番APP上的功能。


    而后,她像是在熟悉过程中找到了一些安全感,开始半自话自说道:“好像是还行,今晚我再好好用用看,你睡前就别贪嘴吃那红枣糕了,被我看见,饶不了你。哎,不是,这是不是只能看到卧室啊?不行,改明儿我得在厨房也安一个……”


    秦大军听着张新丽情绪好转,也面露微笑,“不错,整挺好,这下你能放心了吧?就是可惜了,我看不到你。”


    老夫老妻说起体己话自然又熨帖,赵只今在旁边被肉麻的不行,事情已经忙完,她随即拽了拽任准的衣袖,示意他可以撤了。


    秦大军将他们送到门口,又从兜里摸出了一张红色票子递给赵只今。


    赵只今没接,表示,“我退给您外甥的钱他都还没收呢,这钱你就留着吧。”


    秦大军则很坚持,“一码归一码。”


    张新丽的耳朵很尖,从遥远的医院发来号令,“老秦,一定把钱给他们,别管张博一那边儿怎么着,他们那边怎么着都跟咱们没关系了!”


    秦大军顺势做出惧内的模样,压低声音说:“拿着吧,不然你阿姨今晚肯定唠叨个没完。”


    赵只今也不再扭捏,表示:“下次您陪诊我给您折扣,张博一那边的钱我也会再退回一次的。”


    “行!”秦大军笑笑,在要将门阖上时,又忍不住多唠叨了两句,“我们不是不通情达理的老人,对小辈好也不是为了让他们给养老,只是……哎……”


    秦大军的只是后是太多的难以言说,最终只能是一声叹息结尾。


    *


    人们总会用‘大不了’来造句安慰自己,以抵抗对未来未知的恐惧。最差不过就是这样了吧?然而最差的发生有时并无底线,并且还会朝着人们的最薄弱地方攻去。


    大不了就去养老院吧,但身体却先一步发生状况。


    总归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靠着小辈总能把眼前的难关都过去吧,可大家的生活远比想象要忙碌。


    不过就是眼睛一闭两腿一蹬的事情,那就更不是那么回事了,死可一点不容易。


    好在还有你在身旁,你可不能走我前头啊。


    不管是张新丽,又或是秦大军,眼前的奢望便是此了。


    人家的家务事,赵只今了解甚少,不敢妄加评论,于是只能再一次感慨养老的难。


    “退一步说,如果张博一是秦叔张姨的儿子,眼下的情况也很棘手吧,要一拖二,还要顾好工作。”


    眼前的人有着过强的共情能力,任准实在忍不住要给她降降温,免得她总是感情用事,什么都管,“养老难,看病难,育儿难,平衡家庭和工作难,你操心的过来吗?”


    而赵只今没再跳脚,反而赔礼道歉,“操心不过来,就像你做医生,也无法面面俱到,毕竟那么多病人,如果每个都事无巨细的关怀,那怕是一天都看不了几个,刚我说你对病人关怀不够,对不起啊。”


    “……”


    这真是,倒显得他不像个人了,任准定住,正想该怎么回复,说对方孺子可教?又或是随便嗯一声,赵只今却又道:“所以这就显出我们陪诊工作的重要性了。”


    得!任准也想起句应景的歇后语,站在河岸捞月亮,白搭工。


    赵只今认为这次是真帮到了秦大军夫妇,心情甚好,扬了扬手里的一百元,对任准说:“我请你吃宵夜啊?”


    “怕是不行。”


    “你有事啊?”


    “不是,你这一百块得给我。”


    “打劫啊你?”


    “我车停医院门口被贴条了,罚款两百,要你一百,已经算便宜你了。”


    “那跟我……”


    “我警告你,摸着良心讲话。”


    赵只今愣了愣,有些舍不得,将一百块握紧了些,装傻,“奇怪,怎么摸不到了,明明刚刚还扑通扑通跳动的很有力。”


    050 现在的舆论里,离婚对女人是件喜大普奔的事情,被歌颂也不为过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上,蒋大佑和陈蓦来到民政局,正式提交了离婚申请,进入为期一个月的冷静期。


    在那红色的一方台子上宣誓时,谁也不会想,这可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下次有机会还来。


    而隔阂的发生有时只在看不见的暗涌之中,等发觉时,已演变成巨大沟壑,强行跨越反而两败俱伤。


    就……也许先分开一段时间,对彼此有益而无害,蒋大佑如是安慰自己,但走出民政局时,还是难免恍惚,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就踩空。


    陈蓦扶了他一下,又迅速松了手,而后两人都是有些尴尬,分别看着远方并不明朗的天。


    “那个……”最后还是陈蓦先开口,表示让蒋大佑不必有负担,就安心的在现在的房子住下来,因为父亲还在气头上的缘故,她一时无法把那套小两居过到他的名下。


    蒋大佑摆摆手,“别臊我了,我没资格分走你的任何,这些年也是……”


    陈蓦制止他再往下说,她觉得她有必要再次表明她对选择留在家庭里那个人的认可,但又更希望蒋大佑自己想通一些事情,比如他对做主夫背后的执拗究竟是为何,而脱离这个执念,他更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又会在此基础上选择去做怎样的父亲。


    现在的舆论里,离婚对女人是件喜大普奔的事情,被歌颂也不为过。


    陈蓦并不在这样的宣言与欢呼之中,她愿意勇敢去爱,也能够勇敢分开,而爱和分开都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不积极便消极的。她知道蒋大佑会同意离婚,是出于他骨子里的体面和对她的尊重,他应该是仍想挽回的。对比之下,她的情绪则要更繁复些,她不愿意下定论也不愿意多想,只想先处理好眼下和工厂相关的种种。前些年,她只拼了命的想要向父亲证明一个女人也能管好一家工厂,而现在,她的主意变了,她要将父亲,踢出局去。


    不过,离婚手续到底没走完,上次的那场闹剧,也让陈恩洱崩溃大哭了好一阵。陈蓦跟蒋大佑的分开不同于大部分夫妇用争吵做了长长的铺垫,很难要求孩子在短时间内接受爸爸妈妈因为理念上的差异不在一起生活了。所以,有些戏,须得演出。


    前脚离开民政局,后脚蒋大佑和陈蓦便驱车去接陈恩洱,然后往环球影城去。


    这是陈蓦早就答应陈恩洱的出行,做父母的总不能完美,所以这边缺了便总想在另一边补上。


    陈恩洱尚且处在无忧无虑的年纪,且一直被保护的很好,天真觉得吵了架给块小饼干便什么都过去了,所以并未察觉到父母之间突然生出的客气。


    年纪小,陈恩洱能玩的项目并不多,在几个造型漂亮可爱的景点热闹地拍照后,蒋大佑、陈蓦带着她去到了哈利波特区的三把扫帚餐厅吃饭。


    烤鸡排骨拼盘量大美味,陈恩洱左手排骨、右手玉米,贪心的啃得满嘴流油,而在听说蒋大佑就要出去工作后,她第一反应是,“是姥姥姥爷一定让你去的吗?”


    “那当然不是,是爸爸自己想要工作。”蒋大佑解释,又问:“爸爸出去工作,恩洱支持吗?”


    恩洱点点头,人小鬼大的说:“其实爸爸在家照顾我们,和出去工作都挺好,但因为我长大了嘛,所以爸爸也可以做点别的想做的事情,而且外面很大很美好的,可以认识很多人,遇见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就像我们今天来环球影城,下次……下次我还想去那个广东的海洋馆和动物园,我们班去过的小朋友都说很好玩。”


    “长隆野生动物园和长隆海洋馆。”


    陈蓦提示,陈恩洱点头,蒋大佑则忽然想起一首很老的歌,他依稀记得歌词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而细想,他离开家乡七八年,却好像还未真正抵达外面的世界,但接下来,他算是正式要出发了吧,去到那精彩又无奈的,外面的世界。


    *


    这一天的行程最终以一张照片结尾。


    照片里,蒋大佑、陈蓦、陈恩洱三人带着Tim熊的毛绒帽子,开心的笑着。


    赵只今刷到这条朋友圈,摇头又啧啧,而后对着蒋大佑,“真是难为你了!这么难受了还能强颜欢笑。”


    递交完离婚申请的蒋大佑已经彻底失序,见到人,还未开口,便梗着脖子一副要哭出声的模样。赵只今怎么安慰都没用,最后还是来雪给上最无情的一刀,用无情治愈了伤情。


    她说:“你这鬼样子,直接退伙吧,我不要跟你共事了。”


    蒋大佑立马止住了哭声,强撑着喊出那句口号,“做大做强。”


    但想要做大做强着实没那么容易,成功学挂在嘴边,成功则远在天边。总之,这些天,于来雪、赵只今、蒋大佑而言,所到之处,只有闭门羹。


    规模大些的保险公司觉得他们资质不够,规模小些的保险公司根本不愿花这钱,直说:“这工作含金量也没有很高,我们的员工就能顶上,顺便还能推销下我们的产品,你们,没有优势。”


    饶是来雪这种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人,脸部都在微微抽筋。


    蒋大佑极力保持着淡定,想适时调节下氛围,但‘啊,这个……’了半天,都没能接上下文。


    最后还是赵只今化身战士,想着索性不跟这家合作了,但一定要振奋下士气,于是站起身,睥睨的看着对接人,说:“我不知道你在以后的陪诊过程中能卖出几份产品,反正我是绝对不会购买你家的保险了,我的家人也不会,朋友也不会,因为,等等我就要发个朋友圈吐槽你们。你们,也没有优势。”


    没有经手过职场毒打的三人先用自己的方式整顿了下保险业,走出大楼那瞬,他们心中都有一丝暗爽,不过暗爽之后,来雪明白,得想想其它办法了。合作从来不是你有需求我有服务就能达成的,有时光是入场就学问多多,而在那样之多的学问之中,来雪一时能理出头绪的,也只有走关系了。


    非她所愿,又为她所愿。


    *


    同时进展不顺的,还有‘纳新’。原本想着招两个人,不会太难,但发出的信息和贴出去的传单,就像沉入深海的水滴,再无声息。


    赵只今握着沉默的手机,第一次渴望接听来自陌生号码的来电。


    “是我欠费了吗?还是信号不好?”她问。


    蒋大佑也充满疑惑,“现在就业环境不是很差吗?我看新闻上说,好多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


    “非也,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找不到理想中的工作。”来雪掰着指头举例,“钱能养活自己,事不要多到压垮身体,领导能说人话不总搞PUA,但凡这三个能占一样,都少。”


    蒋大佑想了下他们的陪诊工作,“那我们占了两样啊,钱不算特别多但也不特别少,我们,也热爱说人话。”


    “是吗?”赵只今自我检讨出了些东西来,“我现在看,做大做强就很不像人话,像传销。”


    来雪也补充,“我们也不够稳定,在当下这个唯一可预测的就是巨变随时到来的时代,人们最怕的就是变化了。”


    *


    晚上十一点,祝清和另一位同事收拾完大堂卫生,终于算是结束一天的工作,而后两人一齐结伴往餐厅外面走。


    这位年轻又爱聊天的女同事今日的交流欲望更甚,按响了电动车,却没立马离开,因为下周她就要离职了,同事之间的谈话总在要成为前同事时最多。


    不过,祝清没怎么上过班,并没有被这气氛挑动,有一搭没一搭的嗯着便全当回应了,直到对方问:“话说,你还要在这里做多久呀?”


    “什么?”


    祝清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问,女孩则开始自说自话般地谈论她眼中的祝清,“你来第一天,我就觉得你特别不像会来这里工作的人,你很漂亮,举止大方,谈吐也不一般。对了,你家……是住马路尽头那个小区吧?”


    马路尽头的那个小区算得上是这个片区的高档小区了,所以女孩非常笃定的推测,“所以你是来体验生活的吗?还是为了打发无聊随便找件事情做?”


    但那个年过四十的有钱人会来麦当劳体验生活呢?更何况那个小区的房子,也并不是她的。


    祝清是今年三月来到北京的,她离开北京二十二年,北漂已经不是个时兴词了,也不再跟梦想挂钩,更多人来到这里,只是简单为了生活,挣多一些钱。


    她没有梦想,也不想挣钱,重回北京,更像是一次出逃,她下定了决心要和原生家庭以及婚姻做切割。只是这出逃着实匆忙,她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不多的积蓄便出发了,其它的,没做一点打算。


    丈夫黎志水发现她离家出走,闹了好大一通,不大的小城里一时传出了好些风言风语,有说她跟人私奔的,还有说她明星梦不灭跑去横店跑龙套的……跟她一起长大的好友李倩茹得知她来了北京,主动提出把房子借给她住,他们一家已办好移民去了加拿大,剩下这套房子正在出售中。


    “你就先放心住着,顺便也帮我配合中介看房。”李倩茹这么说,还安慰了她好大一通,很是能理解她这么多年的境遇,“就你那个爸爸,换我早就受不了了,还有你那个姐姐,也是自私。总之你别有负担,现在不比从前了,一个人反而活得自在。”


    祝清很感激李倩茹当时的收留,相应的,也很能理解之后她的规劝,“真没想到,房子这么快就卖出去了,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帮我看房了。话说,你真不准备回去啦?哎,不是我帮你爸和你姐说话,是人这辈子,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清清醒醒,再者说,你那个老公还是不错的,不是吗?”


    不能凡事都清清醒醒,可也不能总浑浑噩噩。况且,黎志水好丈夫好父亲的身份,也根本是包装出来的。但祝清已没了任何倾诉欲,她四十多年的人生写满了错误,随便拎起哪个线头都能将她拆散,她只承诺会尽快搬出去。


    不过,找房子的事情却不很顺利,祝清联系了两家中介,都被告知他们不向四十岁以上的租客提供合租房服务,理由是他们的目标客户主要是年轻人,年轻人和中年人在生活习惯上差异巨大,恐会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真是没想到,自己的年龄,在找房子和找工作上,都是限制颇多,祝清恍惚的笑了下,已听不太进面前的人在讲些什么,她的目光四处流窜着,忽然被身旁电线杆上张贴的一张招聘启事给吸引住了,那上面醒目印着八个大字的标题——做大做强,爱满人间。


    特别章 Ⅱ: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


    2000年《时代周刊》十大热点人物。


    一、 埃米纳姆,美国说唱歌手,因创作歌曲《Kill You》攻击母亲,被母亲控告犯有诽谤罪,人们认为他的行为向传统观念提出了巨大挑战。


    二、 罗西莎,在莫桑比克特大洪水中出生的女婴。


    三、 科洛·塞维尼,因出演《男孩别哭》获得奥斯卡提名,因独特的衣衫褴褛的穿衣品味被誉为世界上最酷的女孩。


    四、 哈利·波特,这一年,以这位脸上长雀斑,带着圆框眼镜为主人公讲述的故事在全球卖出了6600万册,并被翻译成了200多种语言,同时,一位十一岁的英国男孩丹尼尔·雷德克里夫出演了它的电影。


    五、 马塞约·罗西,罗马天主教牧师,发起了‘上帝有氧运动’,带领教徒一面唱圣歌,一面摇摆舞蹈,打破了宗教原本严肃的刻板印象。


    六、 罗素·克洛,新西兰男演员,因出演《角斗士》名声大震,并在全球掀起票房高潮。


    七、 迦斯廷·特鲁多,前加拿大总理儿子,热衷文学创作,却一直籍籍无名,直到在父亲葬礼上发表了那篇被评价‘让人起腻,无比尴尬,言过其实’的悼词。


    八、 梁朝伟,中国香港男演员,于这一年荣获戛纳影帝桂冠。


    九、 凯瑟琳·哈里斯,美国佛州州务卿,民主党最恨之入骨的女人,被认为是小布什当选总统背后不可或缺的人物,因其尖刻的声线被送绰号‘魔女克鲁拉’。(《101斑点狗》人物)


    十、 机器人阿莫西ASIMO,由日本本田公司研制的最新型机器人,会走路、会跳舞、会翻跟头,还会烤面包、帮助老人洗澡,它的出现标志着全球机器人技术的革新。


    *


    时代周刊记录下的热点人物,抽象,也不够生动,且有认知门槛,让普通老百姓很是望而却步。


    “这都谁跟谁啊 ,名字念起来都绕口,啊,这个哈利·波特我好像听说过,这个我女儿喜欢,再就是这个梁朝伟了,我老婆喜欢。哎呀,不聊这些了,最近你关注那个赖昌星没?好家伙,走私,行贿,还专门弄了一栋楼招待官员,犯了这么大的事,却安然逃到了加拿大,也不知道国家发的通缉令能不能管到国外去?”


    千禧年,跨时代,事情好像还是那么些事情,有悲有喜,可却莫名蒙上了一层滤镜,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崭新也充满无限希望的开端,甚至于现在,也有人在互联网煽情,套用《甲方乙方》里的台词‘2000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只是祝清记忆中的那一年,印象最深刻的只有自己灰头土脸离开北京的场景。


    2000年,离开北京前,祝清拢共做了三件事情,一是参加了朴树的歌迷见面会,那张去年发行的《我去2000年》专辑,她翻来覆去不知听了多少遍,其中的《New Boy》堪称她的心头好,一遍遍的鼓舞着她,“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轻松一下Windons 98,打扮漂亮,十八岁是天堂……”


    不过,鼓舞并不能改变人的境遇,努力有时更显无力,这一年,祝清和公司的合约就要到期,她本就晦暗无明的演艺事业彻底停摆,唯一的机会也被她放弃了,用身体换资源,她到底还是走不来这样的‘捷径’。


    第二件事情是,去天安门专门观看了一次升国旗。来时,她虔诚的在朝阳里注视着那面旗帜升起,离开时,她亦想再看一眼,算是有始有终,不完满里的完满。


    第三件事情则非常随机,她在废品站卖掉带不走的物品后,捏着一把零碎的钱在街头漫无目的的闲逛时,从偶然经过的图书音像店买了一张名为《Jay》的专辑以及一本叫做《三重门》的。


    很久之后祝清想,原来2000年确实是欣欣向荣的,甚至还有许多传奇正在萌芽,只是她却阴差阳错的,留在了那一年‘千年虫’危机里,开始了紊乱的、崩溃的人生篇章。


    *


    浙江,杭州,萧山。祝清的家乡。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又说江南自古人杰地灵,但祝清身处其中,却从未生出任何自豪感。身旁的人,和她一样,都生活在这个地方,这没什么特别的,更何况,她有的人家都有,她没有的,人家也有,甚至是远超出她的预期。


    祝清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纺织工厂的普通工人,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叫祝芸芸,比她大两岁。这样的家庭,放之四海,再常见不过,祝清对此并没有什么不知足,她不羡慕班里总能穿漂亮裙子,有一整套高级文具的女同学,她自懂事后只有一个愿望,便是希望父亲能够正常一些,不要再动辄对着还只有十二三岁的她说:“清清好,清清乖,我们清清最漂亮了,将来是要做大明星的,等长大后给爸爸招个能干的上门女婿好不好?”


    祝清印象中,父亲祝连山一直在折腾,他每晚下了班并不回家,而是外出应酬,去见他口中能够带他发财的各类朋友,而每次他回来,都很高兴,哪怕妈妈和她们姐妹俩已经睡下,仍会没有顾及的扯着嗓子喊话:“我给你们说,这次我见得这个兄弟是真的靠谱,他已经答应带着我一起跑外贸了。三年,我跟你们保证,最多三年,我一定能发财,到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会搬到大别墅里去,也会开上奔驰。哼,那黄老三,再别想瞧不起我……”


    祝连山口中的黄老三是他的发小,靠养鱼赚得钵满盆满,之后整个人和相关的配置都变得无比高调,难免惹得周围人眼红,这其中,便包括祝清的父亲。


    其实,祝清很能理解祝连山的不平衡,毕竟他听奶奶说,父亲从小便引人瞩目,长得英俊,人机灵,学业也是很出众,最大缺憾便是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蹉跎了一番。年少时下乡去了黑龙江,然后在那娶妻生子,后面回到萧山走动了好一番才在工厂找到一份工作,终于等到高考恢复,结果却是连续两次落榜。


    只是这样的失落最初并不明显,毕竟七八十年代,大家的境遇都是差不多,直到时代的新浪潮翻滚而至,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和另一部分人拉开了距离,失衡才开始产生。总之,祝清想,父亲之所以那样不忿,应该是不能接受从前样样不如自己的人,如今却风光无限。


    不过,祝清自以为的理解却被母亲嗤之以鼻的给否定了,母亲仰着脸,拿鼻孔对她,半带着怨恨地说:“他那是嫉妒黄老三有两个儿子,嫌弃我没能给他生个儿子。”


    “不会的。”祝清立马为父亲辩解,“爸爸那么疼我和姐姐,怎么会重男轻女呢?”


    这是事实,祝连山在生活上从未亏待过她们姐妹俩,甚至还时不时的向外人炫耀说他有两个贴心的小棉袄,母亲无法否认这一点,一下显得她方才显露的埋怨立场不足,沉默良久后只能是轻哼一声收尾。


    转折来得很快,前面几个月还叫嚷着能发大财的父亲,后面便灰头土脸的外出躲债了,除了家里的积蓄,他还在外借了不少钱,全都被那个说要带着他做生意一起发大财的朋友给卷跑了。


    这之后,他们全家过了好一段苦日子,祝连山被打击的不轻,也不再折腾了,相应的,他整个人也消沉了下来,直到有天祝清被少年宫选做小主持人,还去了市里电视台录了节目,他才醍醐灌顶般的开心了起来,并念叨着,“谁也不会被一辈子被压着的,等着瞧吧。”


    *


    祝清当时读不懂那话,对父亲说让她一定要成名然后招个上门女婿回来的话更是感到尴尬和疑惑。而后面她远赴北京,忙着成名,忙着演出,忙着凉凉,忙着彷徨……也无暇再去猜想父亲那话背后的深意。


    直到她的演艺生涯彻底冰封,回到家乡,父亲那晦暗不明的不忿、不平才露出些许的线头,她拽着其中一条想要探究个明白,却也拆散了自己。


    祝清从北京回到萧山那一年,二十三岁。成名早的好处大概便在于此,即使消磨去好几年,也还算年轻,她只读完了高中,学历是个短板,所以她计划参加成人高考,学个时兴的专业,毕业后找个工作,让人生回归普通人的轨道,运转起来。


    同时这一年,姐姐祝芸芸也有一件大事,她要结婚了,只是这婚事的进展却很不顺利,祝连山坚持要男方入赘,做上门女婿。正是浓情蜜意时,男方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下来,但男方母亲却跳了脚,表示有钱或有势,但凡祝家占一样,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庭,两边一齐帮扶着让孩子过好日子就可以了,搞什么上门女婿这一套?”


    而其实,说是招上门女婿,祝连山也无法按照惯有的传统支付这对新人的结婚费用,帮他们置办房产,甚至他还背着不少债务。祝清走红时往家拿了不少钱,那些钱让他的发财梦又再次复苏,他拿着那笔钱开始炒股,结果却是再次应证了一个事实——人永远无法赚到自己预知以外的钱。


    面对祝芸芸的婚事,祝连山就是不肯松口,男方母亲也是被激怒,双方僵直不下时,祝芸芸哭着,几近崩溃的问他,怎么就一定要招上门女婿,“我们小门小户的,搞这一套是要做什么?”


    祝连山也发了大火,表示,“就是因为小门小户的,才一定要撑起门面,我在变老,家里,没有男人撑着,是会被瞧不起的。”


    祝芸芸发愣,第一次对自己身份有了怀疑,“你……嫌弃我们是女儿?”


    祝连山:“你不要污蔑我,我从来没有嫌弃你们是女儿过,生两个女儿也并不丢人,但是两个女儿都外嫁,那确实让我没有面子,外人会认为是我没有本事,我们家没有能耐,一个女儿都留不在身边,往后,肯定是要被人欺负的。”


    祝芸芸读不懂父亲的逻辑,只能先就事论事,“但祝清根本还没对象啊。”


    祝连山不吭气了,思索了好一阵后,才说:“你妹妹的事,你不操心。”


    而后,他拉过祝清,带着讨好地问:“爸给你物色了个对象,人很不错,你尽快去见见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