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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人生缝补日志》 031 可人都怕死,晚死总比早死好
蒋大佑心中,陈蓦就是那种想到什么便会去做,且还一定能够做成的人,也因此,她提出离婚的那一刻,不等真实的领证,蒋大佑已是心如死灰。
而现下他为不离婚做的种种,与其说是在力挽狂澜,不如说是延迟等死,可人都怕死,晚死总比早死好,蒋大佑决心,在真正的死亡来临之前,必须要努力苟着。
距离第一则短视频发出一周有余,前一周,这则视频在互联网海量的存储之中,没能砸起丁点儿水花,也因此,有天早上,赵只今醒来,看着快手短视频后台突然涌现的上千条点赞、留言和私信,只觉得仍在梦中。
被命运冷落太久又打捞起,一切都是如梦似幻,赵只今花了许久时间才平复好心情,她认真查起留言和私信,发现大家基本上在问的就是其它一些热门医院的建档流程以及在北医三院驻唱的那对脑瘫儿夫妇的现状。
真的获得了关注!赵只今越看越欣喜,立马便通知了来雪跟蒋大佑。
*
来雪因为未参与短视频的拍摄,又一直在忙着和保险公司对接承接陪诊业务的事宜,对此表现非常淡定,蒋大佑则是好不激动,立马便拿出了他写得第二三四五六份脚本,要立刻跑动起来。
赵只今和蒋大佑的状态非常相似,激动到要必须把满腔热血付之行动,两人于是立刻扛着拍摄器械在家附近的咖啡厅见了面,把各个脚本对了下后,他们又就快手账号的说明进行了更新,立志要做陪诊和就诊的百事通。
随后,他们又迅速完成了第二、三条视频的拍摄,一条用以介绍他们的陪诊团队,一条则是有关北医三院那对驻唱夫妇的后续。
后一条视频的拍摄相当费劲,赵只今、蒋大佑原本以为那对夫妇会风里雨里始终无阻的每天在那儿,不想两人似卧底在院门口蹲守了两天后,才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早上和这对夫妇再次遇见。
赵只今和蒋大佑都是E人,但带着任务去攀谈,却叫他们多少感觉羞耻。
“你去吧。”
“还是你去吧。”
“你去吧,你不很想再创辉煌?”
“还是你去吧,我再创辉煌没有你走出家庭,挽救婚姻来得重要!”
赵只今跟蒋大佑互相谦让着,眼看着那对夫妇周围就快围满人,蒋大佑再没了扭捏,他率先走了过去,此时爸爸正忙着将女儿往儿童推车里放,于是他先跟母亲攀谈起来。
“你是谁?找我们什么事?”不想母亲却是表现抵触,戒备心很强。
蒋大佑自我介绍:“我们是一个陪诊团队,还在运营一个短视频账号,来找您是因为我们在上次拍摄视频时有提到你们为孩子在奔走在驻唱的事,然后获得了很多网友的关注,所以我们想来跟进下你们最近的情况,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
母亲却说起了东北话,她语速很快,口音也重,蒋大佑一时没听清,很是茫然,“您说什么?”
母亲叹口气,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指挥蒋大佑,“你别跟我说,你去跟我老公说。”
另一边,那位父亲已经安置好了自己的女儿,正要去搬吉他,注意到过来找话的蒋大佑,亦很警觉。
“你们干什么的?”他问了和妻子一样的问题,蒋大佑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父亲脸上的戒备瞬时降低了不少,他解释:“我还以为你们是医院派来赶我们走的人。”
“怎么他们经常过来赶人吗?”
“哎。”父亲叹气,“他们医院要名声,我们不仅要公道,还想要生存,难啊!”
他的话中带着大段留白,蒋大佑听了,只觉里头藏着无尽的辛酸。
“那个……我方便跟随你们的视角过一天吗?”蒋大佑突然有了别的灵感,不再按照计划的脚本走,他认为这样拍出来的视频会更真实,会更满足网友的追更诉求。
父亲踟蹰着,面露犹疑,蒋大佑望着背放置在一旁的小女孩,她身下的儿童推车看起来很是陈旧,不知是淘汰了几轮后辗转得来的,而她则懵懂的盯着这个于她可能会一直是混沌的世界,没有反应,没有互动,这直接戳痛了蒋大佑的心,同为父亲,他无法想象,若陈恩洱的人生被禁锢在这样的苦难之中,他该会有多痛苦。
“我也是当爸爸的,我保证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甚至可以帮你们照看宝宝。”
蒋大佑努力争取着,父亲思索再三后,终于点头应下,蒋大佑大喜,立马叫来赵只今,赵只今抱着拍摄器材靠近,努力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来,想表现的礼貌亲切又不冒犯,在面对他人苦难时,慎重一些总是好的。
*
拍摄开始之前,赵只今和蒋大佑对这对夫妇进行了简单的采访,得知他们叫做樊洪波和贺云,来自辽宁一小城,都是三十岁,两人在北漂中相识相知相恋,二十出头就结了婚,婚后他们先后育有两个孩子,第一胎是个健康的男孩,而第二胎……
“我当时怀老二的时候,他们公司效益不好,所以我就没像生老大时辞职回家待产,另外我们都觉得北京那么大的城市,生产条件是要比我们那边好的,谁知道……”
贺云大概不是第一次向别人讲述那起生产事故,可其中表现出的悲戚却仍是满溢,生产对女人来说本就是一场历劫,而孩子未能健康降生则无意让这历劫变成了难泯的灾难。
按照贺云的描述,她是在进行孕36周产前检查时发现羊水过少,胎儿窘迫的,得到这一诊断后她立即便提出了要剖腹产,但不知为何医生却是迟迟没有应允她的要求,直至四个小时候胎心监测结果异常才对她进行了紧急的剖宫产手术,孩子出生即被诊断为新生儿重度窒息,随后便被送往新生儿科进行救治。一个月后,孩子出院,出院诊断上满目疮痍——新生儿缺氧缺血性脑病、新生儿休克、新生儿肺炎……总之,孩子虽然存活了下来,却是重度脑瘫,这一生都将被困在原地,而她的父母,也和伤痛捆绑着,无法解脱。
“好好的孩子,这辈子都毁了,我们家的老人要顾着照顾老大,我和她爸爸也没法正常工作了,得时刻守着她。”
贺云无不惆怅的说,樊洪波补充说他们这三年,前两年都在忙着打官司,只是结果却并不如意,法院虽认为医院在诊治过程中存在处理不及时的问题,却只判定医院百分之三十的责任,而医院也只向他们赔付了一百二十万元。
“一百二十万元,在从前我听来是很多的,可在孩子的病跟前,却只是杯水车薪,康复是一大笔钱,后面我们总要出去工作,请人也需要花钱,总之这钱怎么算都是不够用的。”樊洪波也是连连叹气。
*
听完樊洪波、贺云的讲述,赵只今、蒋大佑皆是心情沉重,两人没再多做声,架起相机后,他们开始认真记录起这对驻唱父母的一天,想尽可能将他们的无助和伤痛还原,看能不能帮他们拉来一些关注和帮助。
而这期间的许多次,赵只今、蒋大佑的心都被拉扯着往下坠,宝宝饿了需要贺云跨过街道去饭店要热水冲奶,又或是将提前准备好的软性食物进行加热,这期间宝宝则是恹恹地哭着,惹人心疼。樊洪波、贺云虽是有苦衷,但他们将车停在路边驻唱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北医三院周围的拥堵,因此有不少人下车来指责他们,叫他们有不公去找法院,别堵在这里给别人添堵。当然,也不乏有人为他们的遭遇动容,掏出手机扫描了捐款码,凭个人心意捐个十块二十的。
短短大半天却是波折不断,樊洪波、贺云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麻木的模样,像是已被巨大的苦难磨平了所有心性。蒋大佑中途帮忙给宝宝换尿不湿的时候发现她用的尿不湿是个他从未听过的牌子,用手去事先柔软时便先起了毛疙瘩,看起来质量不佳,他知道这个家庭没条件奢侈,什么都指着好的用,于是默默下了一单同城闪送,买了几包价格中等往上的尿不湿,然后敲摸塞进了车的后备箱。
下午人少时,樊洪波、贺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返回他们租住在城郊的家,赵只今、蒋大佑还想跟着继续拍摄,却被他们拒绝。
“时间不早了,你们也累一天了,就别折腾了。”樊洪波先这么说,而后又展露着自己的疲态,“我们也实在累了,回去还要给宝宝做康复,没法招待你们。”
如此一来,赵只今、蒋大佑都不好在坚持,他们和樊洪波、贺云交换了联系方式,承诺等视频剪辑完成后,会先发给他们看一看。
“行,我等着。”樊洪波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一旁的宝宝,宝宝空了好久,突然发出一声咿呀,像是对爸爸的回应,又像是个人无意识的吟唱,但不管是何,都短暂治愈了一旁的四个大人。
赵只今才发觉,她这大半天,忙着小心翼翼的观察,忙着认真记录,竟然没顾上去问宝宝的姓名。
“她真可爱,她叫什么呀?”赵只今由衷的夸赞后,问。
樊洪波目光沉沉,“好运,樊好运。”
贺云则笑得羞赧,“虽然她运气不太好,但总得有个盼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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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上次偶遇后的偶然发散,这一次,赵只今、蒋大佑剪辑视频时更加认真,他们在视频的最后缀上了樊洪波夫妇的联系方式,比起让自己的账号获得更多的关注,他们更希望,这条视频能够带给樊好运小朋友多些好运,比如一些救助,一些可以让她以后人生不那么艰难的救助。
人似乎总是这样,会被不自觉的卷入一些事情当中,然后付出真情实感,同时也丢失一些身在局内更该有的理智和判断,而这个道理,赵只今、蒋大佑明白的都是有些晚,且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032 心愿虽不受限,但实现心愿的路途却从来布满路障
视频上传后,蒋大佑认为,与其等待命运垂怜,不如主动出击,于是他忍痛从自己并不宽裕的小金库里拿出了一些钱,为樊洪波夫妇的专题视频买了流量,只是未想到,最终流量并未降临,反倒是命运反手赠来了锤炼。
总之,这一次,钱花了,效果却没有比上次更好,甚至视频下方还出现了一些负面评论,说樊洪波夫妇是骗子,蒋大佑他们则是唯流量是图的无良博主,理由是哪怕是为了申讨,一对真正爱孩子的父母也不会让本就需要格外照料的孩子受风吹日晒之苦。
【马路边,人多车多,嘈杂还危险,让孩子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对孩子简直就是煎熬,这对父母简直无良,依我看,讨公道是幌子,赚钱才是真!】
这是其中点赞数最多的一条评论,赵只今看了之后,内心闪过几丝怀疑,但蒋大佑却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未经他人苦,说话总要容易些,那天你也听樊大哥他们讲了,他们是真的困难,并且他们不会一直这样,等医院愿意出来跟他们对话,他们也帮好运争取到应有的赔偿,他们就会带着好运尽快回归到正轨上的。”
怀疑的种子虽然落下,但因为之前那短暂相处留下的温情还在,所以赵只今、蒋大佑都没让其发芽壮大。
这样又过了几日,樊洪波夫妇专题视频的底下,连质疑的热度都没有了,时代的波涌翻腾总是迅猛,流量从不会在一个人或一个事件上驻留太久,赵只今、蒋大佑失望,却也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心愿虽不受限,但实现心愿的路途却从来布满路障,
所以他们很快就又从打了鸡血的模样恢复到正常,继续按部就班地,去做眼前能做的事情。
*
这段时间,来雪借着老同学的关系,跟几家保险公司取得了联系,并且还迅速跟其中一家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再看着赵只今、蒋大佑逐渐进入状态的模样,她有一种秩序正在建立的舒适感。当然这其中,也伴有一些糟心事。
来雪毕业后一直是隐身状态,这次主动打开联络,也招来了若干妖孽,有找来八卦,问她不是结婚移民了嘛,怎么又回国并且还找起工作来的,还有说有资源可以介绍给她但却是向她展露财富身份同时暗示她可以屈尊与她试着约会的……
来雪简直无语,最后干脆将别人传她的八卦照抄,用来回绝那位想要养鱼的海王,说自己刚离婚回国,还是净身出户,同时还要抚养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实在是无心恋爱。
“哎,你不是说你名下好几套房吗?能借我一套暂住吗?”
对待不要脸的人就得拿出更加无耻的气势来,而果然,对方再没回复,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但来雪心里清楚,做陪诊跟她从前做家教是大不相同的,做家教只是她谋生和逃避的手段,无所谓明天,但做陪诊,却是和她的心愿心结相挂钩的,她想要把它做好,就得主动出击,有些事情有些人,哪怕复杂,哪怕麻烦,她也必须去接洽。
*
周六早上,医院照旧人头攒动,病痛比舒适勤勉,总不分时段的找上来。
今天非常巧,赵只今、来雪、蒋大佑陪诊对象的就诊医院是同一家,三人于是约定忙完后一起午饭。
原本他们计划去吃一家川菜,但等陪诊服务结束,三人都是想去挂号吸氧的状态,于是他们非常默契的将吃饭地点临时改到了医院斜对面的山西面馆,准备凑合吸溜个刀削面。
来雪、蒋大佑率先到达面馆,但左等右等都不见赵只今的人影,直到面碗见底,赵只今才赶来,她很大力的推开店门,如旋风一般走到桌前坐下,一路上碰得门和桌椅都是哐啷直响,明显带着气。
“你这是怎么了?”来雪问。
赵只今没吭声,先连喝了两杯水,这才终于觉得气顺了一些,“你真的……”但她开口,那股气又重新回到胸膛,“每次给我接的不是客户,是祖宗啊。”
“客户和祖宗有时有异曲同工之妙。”来雪却是看透的模样。
赵只今不服,“那也没有让我帮她做PPT的道理啊!”
“啊?”蒋大佑眼中立马露出八卦的光。
来雪的关注点则是,“你都会做PPT了?”
赵只今横眉扫过去,不满加委屈又多了几分。
*
今日赵只今陪诊的对象是一位叫做宋星的金融从业者,女性,三十五岁,因为颈椎病来做牵引和针灸治疗的。最初在医院门诊大楼前和她会面时,赵只今对她的印象极好,她穿着三宅一生的经典款,画着裸色系的淡妆,头发用鲨鱼夹夹着,看起来温柔又利落,不过这份好感还没来得及荡延开来,宋星便将手中的托特包递到了赵只今的跟前,“拿着。”
她说这话用的是口型,赵只今花了几秒才读懂,宋星的眉头则是立马蹙起,赵只今慢半拍后忙不迭的将包接过,托特包比想象中重很多,她估力不准,右手连着胳膊和肩都是往下落了落,等她调整好姿态,又换了个姿势拿包后,宋星已经不发一言的走在了前头。
赵只今跨步跟上,这才发现宋星戴着副蓝牙耳机,看神情应该是在通话中,而果然,宋星看见赵只今赶了来,又再次用口型跟她示意,“开会。”她顺带着还指了指赵只今手中的包。
赵只今也用口型回应,“医保卡吗?”
宋星嗯了一声,轻而短促,赵只今又进一步发现,宋星的颈椎病似乎很严重,她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但目光却始终没往下移过,甚至她的上身始保持着不动,看起来非常之僵硬。
“那我先去挂号。”赵只今如私语般说,而后便拎着那只巨重的包往自助取号机的方向走。
因为人多的缘故,即使是自助取号,赵只今也排了一阵的队,而等她取到号,折回原地时,已是不见宋星的人影,她登时着急起来,满大厅的去寻,却是无果,而等她想起来去打电话时,宋星的信息已先一步顶着红色标识躺在对话框里。
【我先上楼了。】对方简明扼要的说,赵只今跑了半天累够呛,她把那包往胳膊肘的位置又挎了挎后,往电梯方向走去。
电梯处仍是需要排队,赵只今很不习惯让别人等着,叠加上客户的关系后,更让她有种火急缭绕的感觉,等终于上了楼见到宋星,她正要跟她打招呼加赔礼,对方却对着她做出了一个禁止前行的手势。
赵只今先是疑惑,随后发现宋星正在打电话,于是非常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不过宋星那犀利的女中音却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
“现在是工作时间,你的手机、电脑不该是摆设,刷工作信息的频率和时间该和你晚上刷短视频时对齐,我会都结束了,你才把文件发给我,是觉得我有时光穿梭机吗?还是你以为我跟老板有什么特殊关系我们组缺斤少两的汇报也没问题?”
更甚她说话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赵只今没忍住长大了嘴,同时还怀疑这话里有一部分也是在点拨她。
赵只今下意识的绷紧了些,但接下来的一切却是无比顺畅,宋星根本不怎么依赖她,非常独立的就完成了看诊和缴费。然后就是一系列的治疗,先开始是微波、低周波和蜡敷,即帮助肌肉放松和进行热敷,接着便是牵引,一种用专门器械对颈椎产生外力,使关节、组织产生分离,从而软化周围组织使其得到充分拉伸,好帮助恢复颈部制动能力,也减少椎间盘压力的治疗方法。
来之前,赵只今专门百科过,当时她看着相关图片,便觉牵引的造型很独特,人得端正坐着,下巴处则被一个绷带式样的东西紧紧包裹着,往上的连接处则挂在一个类似于挂吊瓶的支架上,而治疗的人因为角度和重量的原因被迫微抬着头,显得很是无措,且还有一种喜感,而这种喜感,在面对真人时被放大了好几倍,叫赵只今忍不住的抿嘴笑了好几次。
宋星察觉到赵只今在笑,却丝毫不在意,这下,赵只今倒不好意思起来了,甚至她也有了一丝无措感,因为感觉并没有真的帮上宋星什么忙。
“那个……”
她正要问宋星要不要喝水,她带了吸管,宋星则指了指她手里的包,“放地上吧,挺沉的。”
赵只今看着包上的经典Logo,没忍心,说:“没关系,我拿着就好。”
宋星大概因为下巴绷太紧,说话有些许含糊,但表达却是不容置疑的,“我有关系,你先放下,我还有事让你做。”
“啊,好的。”赵只今虽有迟疑,还是照做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在宋星的指挥下掏出了电脑,打开了一个名为季度汇报的文件夹,接着又点开了一个只完成一半的P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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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拢共就上学的时候做过那么几次PPT,她要求又很高,对字号、字体颜色,还有排列什么的都有要求,并且还涉及一些图表,我做不来,她就指导我,可她说的也很复杂,我听不懂,她就说我笨……”
赵只今从小就是一副机灵样,生平第一次遇见有说她笨的,立马被激发起了斗志,开始和PPT斗法起来,不过饶是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宋星接过电脑,只吐出了三个字的评价,“丑死了。”
赵只今很是不忿,说自己又不是她的下属,不该为她的PPT负责。
宋星只是幽幽叹口气,想若不是她难受的根本低不下头,同时下午又排满了会,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宋星叹掏了钱最后都只能靠自己,赵只今想的则是再给她两百块她也不要做PPT了,两人对这次陪诊都不满意,赵只今努力在素面里找慰藉,最后还是带着些许不甘,“她竟然说我PPT做的丑?我觉得我的排版很好看的!”
来雪赶忙叫停她,并告诉她人不要在错误的领域好强。
赵只今想自己一个学渣加没有正经上班过一天的人好像确实没必要跟一个匆匆而过的PPT较劲儿,如此嘴里的面终于有了些香味。
下午来雪又临时接了一单陪诊,看看时间也该出发了,于是她拿出湿纸巾擦了擦手,又补上唇膏。
“我先走了啊。”
她招呼着,而尾端的那声啊恰好和蒋大佑发出的‘我去’交织在一起。
“怎么了?”来雪问,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蒋大佑的大惊小怪。
但她转过头,却见蒋大佑神情格外紧张,一双眼和一双手都如钉在了手机上一般。
“蒋大佑?”赵只今看着他这突然失神的模样,莫名紧张起来。
蒋大佑过了许久,才终于将头抬起来,然后双唇微颤未发一言的将手机递向了赵只今。
赵只今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接过,半晌后,她的一张脸也如蒋大佑一般,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先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到。
033 生活是由好消息和坏消息组成的解密大赛
生活是由好消息和坏消息组成的解密大赛。
于赵只今、来雪、蒋大佑而言,这一日的好消息和坏消息交织在一起,最终以坏消息完胜,并还附赠了一场超级旋风作为礼物。
好消息是赵只今、蒋大佑拍摄的那期有关樊洪波夫妇为脑瘫女儿驻唱维权的视频火了。
坏消息则是这条视频爆火的后面是因为一位医生因为抑郁症自杀了,而那位医生正是贺云的主治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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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蒋大佑看到后台显示的999+时,无比兴奋,他心里有无数美好的畅想,在那一刻仿佛都要实现,比如就此事业开花,换得陈蓦的转身,又比如樊好运终于得到了公正的赔偿,他们一家不用再在风里雨里日晒里的奔走……可这些畅想美好不过烟花,短暂几秒后,便爆破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如潮水般涌来的信息里携裹着的全是骂声,蒋大佑惊愕之后忍着心悸一条条读过去,而后又按着里面的信息进行了检索,终于勉强还原了这讨伐背后的真相。
按照网友们以及若干‘知情人’的控诉,樊洪波夫妇根本是骗子,且还坏透了良心,因为好运会救治不当全赖他们个人,是他们质疑医院的诊断,认为顺产更好,且不愿多花剖腹产手术的钱,才因此耽误了手术时间,而后孩子出了问题,他们便将责任全部归咎于主治医生,并拒绝支付孩子住院期间的花销,医院出于人道垫付了这笔费用,但却也让樊洪波一家彻底赖上了他们,他们的逻辑是,医院这么做,就是心虚。
而后的大半年,樊洪波夫妇在医院拉横幅,在科室门口堵截医生,不顾医疗鉴定机构和法院的判定,坚持索要六百万元的赔偿金,最后医院不堪其扰,答应在法院的判定基础上多赔偿五十万,而这期间樊洪波夫妇咨询了好些律师,知道他们的这个情况,再上诉不仅耗时耗力,也并无太大可能获得更多的赔偿,这才答应了和解。
然而这样的和解并未持续太久,不过半年,樊洪波夫妇就又席卷而来,这一次他们装备齐全,开着车,带着孩子,以及吉他、话筒、音响还有那张所谓浸着血泪的大字报,开始打着为孩子筹集复健护理费的名号驻唱。一开始,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热心捐款,但时间久了,不少人便有了怀疑。
一是许多人都觉得一对父母如果真的心疼孩子,就不会带着其风餐露宿,二是他们霸占着马路一侧与好些人发生了争执,那蛮不讲理咄咄逼人的模样实在叫人无法对他们的人品抱有太高的期待。而樊洪波夫妇不知是赚够了钱,还是懂得了竭泽而渔并不是长久之计,又是一个大半年后,来驻唱的时间的频率也有所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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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赵只今、蒋大佑和他们遇上,实在是过分凑巧了些,而更充满戏谑的巧合是,他们拍摄的视频恰巧被当年的那位主治医生看见,这几年,樊家人从未放弃过对她的‘围剿’,时不时的便会给她打骚扰电话,和发恶毒的诅咒信息,以及邮寄一些充满恶意的包裹。可以说,她本就一直承受着巨大压力,加之她自己的备孕一直不算顺利,今年终于怀孕却检查出胎停,而那则视频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她彻底崩溃,选择了轻生。
【可惜了,一个三十三岁就做上副主任医师的人,本有大好前途,却被这对无良夫妇给毁了。】
【啊,我看诊过这个医生,可以说是人美心善,真的太可惜了。】
【为了流量罔顾事实,助纣为虐的人,可不可以去死啊!】
【就这还打着‘体验最好陪诊’的旗号,脸大心黑,建议你们改一改,叫‘最强帮凶’吧!】
最有才能的人往往就在评论区里,赵只今、蒋大佑的脸,在这一条一条的评论里,一阵红、一阵白直至发烫,来雪不能多驻留,只能在赶往另一家医院的路上刷着相关信息,好几次她都想把手机摔了,然后从屏幕碎片中捡出最锋利的一块直接了结了那两位猪队友。
【我最初有没有说?舆论的正反面,一面是热度,一面是利刃?】
【让你们小心谨慎,你们倒好,直接大跃进!】
【先不要回复任何留言,也不要再发新的内容,关闭评论区。】
【我真的……】
来雪最后留下一连串的省略号,这更加剧了赵只今、蒋大佑心中的恐慌。
蒋大佑恐慌之余,还有愤怒,立马便打电话要去质问樊洪波,不想对方挂断、拉黑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非常迅速。
赵只今本就是个偏感性的人,虽然视频里给那位医生的照片姓名都打了码,却不影响她心底的内疚和悲戚蔓延。
“怎么办啊?我们是不是……闯大祸了?”她无助的问,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而且那位医生不是已经抢救回来了吗?所以我们怎么都还有弥补的机会。”蒋大佑安慰着,但语气却不很笃定。
两人在不大的面馆相对坐着,愈发觉得这空间逼仄空气也稀薄,想着这样待下去只会让各自更心慌,他们选择先各回各家。
*
只是分开之后,那心慌不仅没有丝毫减弱,反倒变得可怖起来,直捣鼓的让赵只今站立不安。此时不是高峰期,地铁上空位不少,她坐下又站起,几个来回后,干脆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往前走。
中途她明知自己心理不够强大,还是没忍住掏出手机来继续刷,这下,又刷出了更多叫她难堪和内疚的信息来,比如樊洪波夫妇这两年没少靠着好运圈钱,除了在线下卖唱,他们还在线上直播卖货,可谓挣得钵满盆满。
【他们已经在老家买了房,那个大儿子,上的还是私立学校。】
【这家明显是趴在女儿身上吸血,我有理由怀疑他们当初是故意让女儿落得残疾的。】
【我女儿是中度脑残,积极做复健孩子是完全有可能恢复正常的,多的我就不说了,你们细品……】
……
赵只今越刷越气,指头就要在屏幕上起飞,她气樊洪波夫妇的不配为人父母,更气自己和蒋大佑的不察,活该被人利用,遭此骂名。
大数据的推送有时自作聪明且霸道,在樊洪波医闹的短视频后,又给赵只今推送了好些其它的医闹新闻,赵只今心烦意乱的一一划过,正准备收起手机时,却在新跳转的视频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身白大褂,头上还带着顶俏皮的手术花帽,一眼望去,很是打眼,外形出众到像是从职业剧里生出的一般。只是,这位主角不太走运,正被一位壮硕的男子按着打,男子比他矮半头,每次都要跳起来把他往下按压着捶打,这很费劲儿,却不影响他的执著,而男人则更执著,只要得到空间便会挺直身子,他不发一言,表情漠然,带着一种决绝的破碎感,直看得赵只今心跳错拍。
而打人男子似是觉得拳头威力太小,又开始对他进行谩骂,“杀人犯,你就是个杀人犯!大家都快来看看,什么天才医生,其实就是个半残疾,就这样的人还敢给我女儿做手术!王八蛋,混蛋,看我不打死你!”
男人的骂声和周围的嘈杂声交织入耳,赵只今想听多一些有实质性的‘控诉’,但视频却到此戛然而止了,最后一帧则定格在任准猩红的一双眼上。
“任准。”赵只今轻喃着男人的名字,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撞破他的秘密。
真相究竟是何,她未曾可知,可任准那一再挺直的背脊却让她感觉难过,她不由想,医生和病人,本该是这世界上最团结也最坚不可摧的战友,可为何却也最容易走向对立。
【说是这医生有家族遗传史来着,影响四肢协调那种,也难怪病人家属会发飙。】
【我来辟谣,医生是我家属的师兄,他没生病,是他家里人生病,但是吧,手术也确实出了些问题,所以病人家属需要有人负责,也需要找个发泄的出口。可惜了,据说他很厉害,是科室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不理解,有家族病史的人还能当医生吗?医生门槛不该这么低吧?】
……
赵只今又将评论区翻阅了个遍,再回想上次何云芝说任准是被自家人医闹的,更觉事情扑朔迷离,她指尖在屏幕上悬着,想去输入任准、医生这样的关键词,但片刻后,她又清醒过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别人呢?她自嘲地想,而后终于舍得将手机放进包里。
*
地铁的啸叫不绝于耳,眼前的黑一跳一跳的闪过,让人有种不断往黑暗里坠的感觉,赵只今浑身无力的倚在栏杆上,脑子乱如麻,只希望今天,不!她希望不只今天,还有明天,以及每一个没章法也看不到未来的日子都早些结束。
“哎!”她深沉的叹气着,抬头,无不凑巧的看见了方才视频里的那位主人公,和视频中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今天的他着一身黑,从头到尾地,甚至连头发丝都黑的让人觉得是染过一遍的。
赵只今感觉内心又被击中,她抬手,犹疑要不要和对方打招呼,那一边,任准似有感应一般,先投来了目光,可这对视只持续了一瞬,那边就又将目光收了回去,而后很恰巧的在地铁到站的播报声中走出了车厢。
冷漠的气息涌动而来,赵只今的胳膊尴尬的举不起放不下,她猜想,耸动人心的新闻总是如病毒肆虐,而那一位大概也有刷到吧,他是怎么看她的呢?作为一个也遭受过医闹还因此丢了工作的医生。
胡乱想了半天后,赵只今才后知后觉的认识到对方刚刚直接无视她下了车,还怎么看她?明显不想看到她!她内心顿时无比气馁,而没过几分钟后,她又更悲戚的发现,她,坐过站了。
034 过去是一个幽灵,虚无缥缈,没什么影响力。只有未来才有分量
任准确实刷到了那则新闻,不仅这一条,还有自己那一条,以及业内一些类似的新闻。
这些新闻在他们的圈子迅速传播,也迅速消声,毕竟做医生,时间从不由自己掌控,哪怕是跟他们息息相关的事件,忙碌起来也是无暇顾及的,除非……你自己是当事人。
而今天,任准不是当事人,却也收获了一批热度,这大概要感谢大数据的推送,一个热点新闻后排布着的是许许多多相似事件,只为让受众一次过够瘾,把平日里累积的无处发泄的各种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总之,今天的校医室非常热闹,好些学生排着队来看他这位传说中罹患家族遗传病,不日就将丧失活动能力,被医院处理后来校医务室了此残生的前医生,而有过些交情的池自谦也不想着先跟他求证下,便直接发来一条真情不足煽情有余的信息来。
【任哥,
过去是一个幽灵,虚无缥缈,没什么影响力。只有未来才有分量。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希望,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任准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半天,从嘴角抽动到整张脸都表情不自然。
“什么东西!狗屁不是!”他气得把手机甩在一旁。
而后,校医务室的热闹惊动了教导主任,他来赶人维护秩序的同时又很委婉的建议任准不如早些下班。
“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听说点什么就当做真相,给你添乱了。”
教导主任的话说的熨帖,但微表情却也带着些打探,任准不想再被人如此审视,迅速收拾了东西便提前下班了。
回家途中,他又刷了遍那则标题为【不良博主联合黑心医闹逼得妇产医生自杀】的新闻视频,心情复杂,他有基本的判断力,一个为陌生麦当劳服务员出头的女生,一个对池自谦病情那么上心的人,不太会是新闻中描述的不良博主,不过却是一个很容易被人煽动勾起同情心和利用的人。
任准如是想,赵只今却无从知晓,她只认定任准现在一定非常的厌恶她。
*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回坐了两站,终于到家,身体是躺下了,可神经却依旧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
那位医生应该是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了吧?
该把视频删除吧?可删除视频事情就会趋于平静吗?
来雪的陪诊小铺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吧?
自媒体这条路好难啊,好多坑啊,还能继续走吗?
樊洪波那对夫妇,怎么就这么黑心呢?
……
赵只今的脑子完全乱掉了,头疼欲裂下她昏昏沉沉的睡去,半梦半醒之间,她又看见那个黑影,他望向她,双眼猩红,目光深沉,而她终于扬起了手去招呼他,她想向他解释,自己并不是跟无良医闹沆瀣一气的人,但对方却已迅速转过了身。
“任……任……任……”
赵只今喃喃地,想要叫住任准,但突然一只手大力的推搡而来,赵只今瞬时失重,然后睁开眼,看见了来雪和蒋大佑。
“你任了半天,任什么呢?任时光匆匆流走啊!”蒋大佑玩笑的说。
来雪瞥他一眼,“你还知道开玩笑,精神不错。”而后她坐到了赵只今跟前,揶揄她,“你也不错,还能睡得着。”
赵只今、蒋大佑瞬时端正如小学生,来雪则不似教导主任般开口滔滔不绝,有说不完的训导,她的太阳穴像是被扎一般疼,实在是腾不出多余的思绪来,只想先歇上一歇。
她沉默,赵只今、蒋大佑则更紧张了。特别是蒋大佑,他在幼儿园接到陈恩洱后,也顾不上多陪伴她一会儿,便先将她送去了姥姥姥爷那儿。
他心里被内疚、后悔、恐惧等各种情绪塞得满满当当的,他和赵只今一样,虽然不懂来雪对做陪诊的执著,却能深刻感受到她对这件事的看重,他开始后悔自己的激进,怨自己的识人不淑,他很怕这事会对来雪的陪诊事业,不,这已经是他们的事业了,他很怕这事让他们的事业受挫,怕会被陈蓦彻底宣判为一个失败者,以及……蒋大佑想着网上铺天盖地的骂声,不由恐慌,怕被网友人肉从而影响到陈恩洱。
“我……”蒋大佑最终先打破了沉寂,问来雪现在该怎么办。
来雪叹口气,道:“发个声明吧,真诚认错,就说没有尽到事先查证,就传递了不实信息,很抱歉,然后就把账号注销了吧。”
“注销账号吗?”蒋大佑略有犹疑,同时他还不死心,想让网友们知道他们也很无辜,是樊洪波骗了他们。
来雪根本不停蒋大佑把话讲完,她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
“拜托你不要再添乱了。”她说:“比起真相的细节,谁骗了谁,谁又是一片好心,网友们更在意的是那位医生,她的遭遇更叫人痛心,也更能帮助人们伸张仗义,还有就是宣泄情绪。”
这点赵只今很认同,网上遍布正义守卫者,他们为正义发声,却又不完全为正义发声,其中还夹带着各种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发泄的负面情绪。总之,真诚的道歉然后沉默,不做过多解释,才容易从各种谩骂、猜忌里脱身。
蒋大佑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还想做些努力,“账号是我们的心血,我们总不能一直背负着骂名吧,这样以后还怎么开展业务?我们总得先尽可能的向大家说明真相。而且,真相究竟是何,我们也得再去调查调查不是,万一樊洪波夫妇也有别的苦衷呢……”
最后一句话其实纯属蒋大佑一句不过脑的应激争论,他已趁空在网上把能搜到的和樊洪波夫妇有关的新闻、视频、帖子什么的都搜了个遍,做父母是有门槛的,而他们甚至还没资格在门槛前站定。但来雪才不管他的无心之词,她似火药被点燃,开始乱炸,“这下你知道要说明真相了?先前为何不肯多花点时间去验证?你哪怕只是在网上多搜索下,都能离真相更近一步。”
蒋大佑理亏的不吭气了,来雪又补上一句,“一开始你打情绪牌想引得大家的同情和关注,翻了车后又要高举真相旗帜了,哪就有这么好的事情。”
蒋大佑委屈,“那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事业。”
来雪才不买账,“别我们的事业了,我从来就没承认过你是我的合伙人,是你自作主张的瞎折腾。”
*
讲道理是交流,讲逻辑是辩论,到了开始讲感情的时候离争吵也就不远了,因为这说明已有的道理和逻辑都不能纾解大家心中的郁结,只能开始情绪上头了,来雪和蒋大佑就这样有规律却没预兆的吵了起来。
“什么意思?一开始你也没斩钉截铁的回绝我啊,有问题了就要拆桥啊?”
“快拉倒吧,你所谓的桥连独木桥都不是,别说的我占你多大便宜一样。”
“来雪,你可以了,这个时候,没必要把话讲那么难听。”
“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别成天事业、真相的挂在嘴边了,有这工夫不如先跟陈蓦好好聊聊,看看她究竟在意的是什么。”
“我们的事你不了解就不要乱加揣测。”
这么些年,家庭就是蒋大佑的战场,而现在陈蓦要连锅端走,他佯装镇定寻找出路,不想朋友也不理解他,他涨红了脸,身体也绷得笔直,全然没了平日的松弛。
来雪已经杀红了眼,也再顾不得这么些年的友情,随即带着轻蔑抛下极具杀伤力的两字,“男人。”
蒋大佑疯了,“你这个时候搞什么女权?”
“我就要,你以为事业是平地就能起的?你以为真相是信手拈来的?你以为功成名就就能换得家庭美满?什么都是你以为,你干脆先重写牛顿三大定律吧!”
来雪噼里啪啦的输出,赵只今出于避害的往后退了半公尺,而蒋大佑的脸已经由红转为猪肝色,他紧闭双唇,再发不出一个音节来,同时他心里想,妈的,果然还得多读书,不然吵架都吵不赢,牛顿三大定律都是啥来着?
最后,蒋大佑落荒而逃,但在彻底踏出那扇门之前,他仍做了虽无力但倔强的反击,“少看点杨笠吧你。”
*
屋里只剩下赵只今跟来雪了,赵只今本是很会调和气氛的人,但奈何来雪并不给她机会展示,蒋大佑前脚走,她后脚便让赵只今快些发声明。
赵只今不做无谓的争取,立马好好好的摸起手机,但她打开快手,却发现他们的账号已被封禁。
“这……”赵只今没成想事态发酵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她心中其实苦楚异常,有一种做什么都不成也不对的感觉,但嘴上她却自嘲的宽慰着自己和来雪,“也好,替我们省力了,我真怕我连声明都发不对又被人捉住错漏。”
来雪听出她语气中有失落和不平,想安慰她,却也一时调转不出合适的情绪来。
“嗯。”她恹恹地应着,但没过几秒,她的表情又再度变得犀利起来。
赵只今敏锐的察觉到这一变化,不由紧张起来,“怎么了?”
来雪握着手机愣神许久,而后不发一言的把手机屏幕对向赵只今。
“额……”赵只今心里轰隆隆隆地在塌方,她简直不知如何面对来雪了,那手机屏幕上显示,因为涉及信誉炒作,来雪经营的陪诊小铺也被封了。
“这群人……”赵只今已然憋出了内伤,“要不要这么赶尽杀绝啊!”
来雪没吭气,只在心里揶揄自己,这都奔着倒闭去了,还做大做强呢。
来雪不说话,赵只今便慌乱,她的CPU开始高速运转,尝试着从各种角度去宽解来雪,比如淘宝账号应该是能解封的,又比如她累积了那么些客户,已经有了口碑,了解她的人肯定不会拿恶意去揣测她的,再比如不如就先休整一阵……
最后,她半开玩笑的道:“再不济,咱们找点别的事情做,我算看明白了,陪诊累不说,还容易卷入一些纠纷之中,为那些钱,不很值得。咱们好好商计商计,总能找到更好的事,把它发展成真的事业,这次,我们不带蒋大佑。”
但来雪面上的阴霾却因为这话更甚了,她目光沉沉的望向赵只今,其中带强烈的抵触。
“雪!”
赵只今小心翼翼的唤她,来雪终于开口,却是一句凛冽的发问:“为多少钱值得?”
“啊?”
赵只今一时没读懂来雪话里的意思,来雪则攻击性更强的问:“你是不是只会看钱?”
035 毕竟成功了是有野心,失败了就是好高骛远
“你是不是只会看钱?”
这问题很难不叫人觉得是怀有恶意的,但赵只今却先硬撑,“那人,有钱才能生存啊,是得向钱看嘛,不然……”
“别曲解我的问题。”来雪打断她,进行纠正补充,“人当然需要赚钱,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有机会有运气赚到大钱,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为了赚大钱才去做一件事情,可你为什么在所有时候都只用钱多钱少去衡量一件事的意义?做淘模时,你天天抱怨说自己其实很讨厌拍照,也很讨厌被装扮成精致的老太太,说哪怕变老也想做一个自由的,能跟老头一样穿背心裤衩的潇洒老太,但因为钱足够多,所以你坚持了下来。而后你说创业,我问你,为什么要做中老年购物APP,是受到了什么启发吗?你说没有,只是觉得有发达的可能性想赌一赌。然后你创业失败,开始找工作,我也从来没有听你谈及过对哪个行业哪件事情抱有兴趣或热情,你的开头是赚钱吗,结尾是不赚钱就算了。我不评价你是不是好高骛远,事实上,这东西很难评,
毕竟成功了是有野心,失败了就是好高骛远。
但我真的很想问你,多少钱会让你觉得值得去做一件事情?又或者,把赚少撇开,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赵只今的CPU烧掉了,她感觉今晚的来雪很不一样,这次换她沉默良久。
“我也不是只想着赚钱……”
过了好一阵,赵只今才开口,想解释自己并非是唯利最大的人,来雪却又再度打断她,“问题就在这,如果你的梦想是赚钱,你对赚钱饱有热情,也很ok,但好像并不是。”
这太咄咄逼人了,赵只今不愿如此被动,硬着头皮反击,“那也并不影响我想做点赚钱多的事,这没有错。”
“但你却总是拿赚钱多少来评价我做的事有没有意义,我最初做家教,你说为什么做家教,赚钱那么少,没意义,后来我做陪诊,赚钱更少,你又说还不说做家教,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对我来说或许存有很大的意义?”来雪音量骤然提升了些。
赵只今愣住,想反驳,但细想,来雪说的都是事实,这下,她彻底没声了。
来雪说了比平日太多的话,只觉口干舌燥,她咕噜噜灌下一大杯水后,声音轻而沙哑的说:“说到底怪我,不该拉你一起的,我也是自我过了头。”
这个‘一起’用词很微妙,可以指住在一起,也可以指一起做事,赵只今本就因为长久借住在来雪家还蹭吃而难为情,毕竟她也并不是全无收入,早年摇中的车牌和买的那辆车一直在出租,配套的还有她走狗屎运摇到的北京车牌,两两加在一起一年也有大几万,只是这钱都被赵只今打回到家中,破产一年有余了,她仍努力在爸妈面前维持成功人士的模样。
自己是太不懂事了些吧?怎么都该拿些钱给来雪吧?赵只今心虚着,接着又想,她也不是全无心肝,一直有在主动承担家务,来雪邀她一起做陪诊,她其实很抵触,但也做了,额,倒不如不做……
赵只今心思弯弯绕绕,最终把自己给绕难过了,她努压了压眼角,却反倒更刺激了酸楚的泪腺,吸了吸鼻子后,她逃也似的转身跑出了家门,甚至来不及像蒋大佑一般留下一句什么话。
*
转眼已是九月了,晚风褪去了恼人的黏腻,却多了几分叫人忧郁的清冷。
赵只今无处可去,只能在小区周边的马路上不辨方向的晃悠,可饶是这样,她也还是不得清净。兜里的手机叮铃作响,原本她以为是来雪唤她回去的消息,但划开一看,她只觉得两眼一黑。
发信人是宋星,她怒斥她,说她PPT做的丑就算了,连一些英文单词都拼写错误。
这人……也太刻薄了吧!赵只今非常不满,翻着白眼,甩开胳膊就要激情回复,但对方接下来的一句‘我要投诉你们’又立马让赵只今再度双眼一黑,卑微起来,她很怕这个投诉会让来雪的处境雪上加霜,让小铺不能被解封。
【亲亲,您好呢,实在抱歉,我确实不擅长做PPT,给您添麻烦了,很抱歉。】
做人嘛,就是要能屈能伸,赵只今很为自己的这个优点感到欣慰,只是宋星并不满意,回,【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来把麻烦解决一下。】
赵只今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紧逼,只能继续扮演专业,【亲亲希望我怎么解决呢?】
这条信息之后,十来分钟宋星都没回话,赵只今想她大概只是想发泄下,斟酌了下后,又发了些赔礼加慰问的话去,什么实在抱歉,下次给您减免部分陪诊费,还有就是注意身体,别太辛苦。
而这次,宋星几乎是秒回,她先发来一个坐标定位,而后则是简单三个字,【过来这。】
这是真把自己当下属了,还是那种驴子属性可被压迫的,赵只今轻咬着下唇,为难地想要找借口圆滑回绝掉,对方却又发,【三百块,陪诊费。】
【好的呢!亲亲!】赵只今秒回,又想,做人嘛,为了钱,可适当折腰。
*
也是在这之后,赵只今才发现,宋星发来的地址是一家诊所。白天才看完颈椎,晚上这又是怎么了?赵只今猜不出,但在出发前,先去就近的便利店买了水和关东煮。
诊所离得不算太远,天气也还没完全从暑热中脱离,所以赵只今到达时,关东煮还温温热热的。
宋星给赵只今发信息时,刚从公司出来,她之前用公司急救箱里的体温计测了,她已经烧到了三十九度多,想着明天的会议不容有误,她决定直接来输液,免得体温反复影响了汇报。
赵只今出现时,她刚输上液,时间将好卡在了点上。
“坐吧。”宋星招呼赵只今。
赵只今看着宋星,她戴着一副颈托,看起来很不舒适的模样,“怎么治疗颈椎还要打针?”她好奇又关切的问。
宋星则注视着她手里的关东煮,“给我买的啊?”
“嗯。”赵只今忙不迭的递上,考虑到她右手插着针,麻利的帮她把饭盒盖打开,问:“我喂你吃点啊?”
宋星摇头,表示可以自己来,而后又说:“你做陪诊比你做PPT专业多了。”
赵只今奇怪的自尊心又收到了重创,略微抓狂,“我本来就是做陪诊的啊。”
宋星不置可否,吃东西前先单手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然后递向赵只今。
赵只今已然预料到了她接下来的安排,彻底抓狂,“亲,你不是吧,你为什么……这么执著,一定要我来帮你做PPT?”
宋星似认真又似玩笑的说:“我习惯有始有终。”
“可是……我根本达不到你的要求啊。”
“你先做,后面我会做美化。”
“你有下属的吧?难道就不能……”
“不能。”宋星决断非常,而后又补充,“投诉。”
言简意赅却让人无法拒绝,赵只今心生悲戚的接过电脑,化身悲催打工人,一脸怨念。
宋星则没有多余废话,直接开始指挥,“翻到第六页,添加一个副标题,字体黑体,字号16号……第十页,帮我插入一个流程图……第十二页,这组你仔细一点,涉及一些数据……来注意下这个单词的拼写……”
赵只今简直手忙脚乱,她感觉自己像一个人工智障,对自己在做什么不清楚也不熟练,中途有好几次她都很想罢工,但因为从护士口中得知宋星正在发烧,同时又撞见了宋星在接到家里人电话时报喜不报忧的情形,终于还是振作了精神和PPT继续斗法。
*
约莫两个小时,赵只今终于完成了这项牛头不对马嘴的陪诊任务,而宋星的吊瓶早在这之前就撤下了。
“你……”赵只今看着宋星因没有按压好而被血浸红的输液贴,没忍住微嗔:“怎么也不注意点啊。”
面前的人一看就比自己小很多,被这么一个小女生关心,倒叫宋星有些不知所以,“嗯。”她潦草的回,完后又说:“放心,这次不管做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投诉你。”说完后她还很有效率的给赵只今转去了陪诊费。
“没来得及在淘宝上拍,我就直接面对面转吧。”
赵只今心里道,你想在淘宝上拍也拍不到了。她没客气,也很迅速,点了收款。而后宋星叫了车开始等司机来接,她问赵只今,“你住哪儿?顺道送你?”
“不用,我很近,扫个单车就回去了。”也是此时,赵只今才想起来,自己今晚还没落脚处呢,她的手机上,来雪一直是沉默。
宋星也没再跟她客套,说:“那好。”
赵只今本该就此离开,但这一天跌宕起伏,戏谑又让人伤神,她忽然很想跟人聊聊,随便什么都好。
“话说,你为什么宁愿找不专业的我帮忙,都不找下属做啊?你看起来应该大小是个领导吧?”
“领导也有需要自己独立完成的工作。”
“但……你不是特殊情况吗?”
赵只今有种刨根问底的架势,宋星却很难形容她现在四面楚歌的处境,升职在即,但团队也出现了很严重的信任危机,她无法把后背完全的交给任何人,时间也不容许她停下脚步先处理问题。
“你没上过班吧?”最终面对女生过分执著的目光,宋星反问回一个问题。
再提起自己那段辉煌的过往,赵只今只觉得乏味、单薄,她只用了匆匆几句话带过,重点都放在了半推半就做陪诊以及阴差阳错闯下大祸这件事上,而后她自嘲的说:“我现在倒是很想工作,但是没工作要我,一个大龄的社会新人,心态也不够好。所以有时我想,宁愿上天没有给我那么好的机遇,我太普通了,没什么天赋,也没什么毅力,接不住,最后只有灾难。”
宋星听完赵只今的叙述,思忖片刻,摇头表示,“我倒不觉得接不住是一种灾难,灾难的应该是这之后只想着机遇。”
赵只今多少被说中了心思,没做淘模,创业失败后,她在想的都是风口,赛道突围,机会窗口啊这些非常宏观的东西,她信奉的不是努力,想要依靠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和上次一般巧合砸过来直接就把她卷入富贵的另一个好机遇。
“而且我觉得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接住那个机遇,听描述,你在那个过程中还是做成了很多事情,只是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罢了。”
“谢谢你……啊。”
赵只今苦笑下,并没有被安慰到,宋星叫的车已经到门口了,她本想就这么离开,结束这城市里从来匆匆的缘分,但看着对方那双亮澄澄的眸子,又顿住了脚步,说:“不介意我我再多说几句吧?”
036 她和现在的许多人一样,有很割裂的一面,慕强也仇富
赵只今懵懂地点了点头,“嗯。”
“放轻松点,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会随时掉装备,但也能捡装备,可你不能因为掉了装备就停在原地,也不能只是为了捡装备去走一条路,你要先专注自己,把眼下能做的事做好。”
“可我不知道我能做好什么。”这是另一间让赵只今感觉糟糕和烦恼的事情。
宋星撇撇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来,“我觉得你做陪诊就很好。”
“是比做PPT好。”
“不是,是真的很好,看得出来,你很擅长也蛮喜欢与人交流,也很富有同理心,还很灵活,懂随机应变,跟你相处没有压力很舒服。所以,做陪诊这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而且,这个时代,没有人会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你不要担心人生就此被绑定了。”
赵只今没立马回应,在思考。
宋星感觉说的已经足够多了,说:“那我先走了。”
赵只今忙去帮她拎包,坚持要送她上车,“谢谢啊!”她很真心的感谢道,做陪诊那么几次,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她陪伴了他人,他人也陪伴了自己的感觉,很温暖。
宋星笑笑,“也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些大道理。”
“怎么说?”
宋星想想自己近来的处境,实在说不清谁对谁错,只笼统概括道:“年轻一代不都不喜欢听老人讲大道理?觉得这是一种软性PUA。”
赵只今倒有自己的想法,“那大概是因为大家其实都已经付出了很多努力吧。”
赵只今看得出来,宋星在职场上该是很成功的人,看她的穿戴,大概也已经积累了不错的财富,
她和现在的许多人一样,有很割裂的一面,慕强也仇富,
但这短暂的奇妙相处后,宋星所处的群体在淡去,她于赵只今成了一个鲜明的个体,所以她愿意接受她给的宝贵意见,并认真的想上一想。
送别宋星,赵只今扫了小蓝车往回骑,路上,她一直都在期盼着有个微信提示音能给她送来台阶,但进入耳畔的只有被骑行带起的风。
*
事实上,来雪虽然说话习惯性的犀利,情绪却是极度稳定,认识这么些年,她们拢共就没发生过几次争吵,所以赵只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化解这矛盾,她似无尾熊般在来雪小区门口以极为懒散的姿势蹲守了半天,因为太饿了才转而去了麦当劳,同时她心中赌气的想,再不来找我,我就在麦当劳过夜了。
照旧是祝清当值的一晚,她虽仍没将赵只今和那个帮自己出头的中年女清洁员对上号,却也对她有了些印象,总是笑很开心,爱吃麦旋风,会很有元气也很有礼貌的跟他们打招呼。
不过今晚的这位麦旋风女生表现却是很消沉,她快速扫码点了单,全程没说一句话,也是没什么表情。
祝清已经习惯在给她的餐食中加多点分量了,今天见她精神不佳,手也抖的更厉害些,而当赵只今看着那份怼好高似塔尖的麦旋风,露出无比茫然的神情。
“这……这是有什么新活动吗?”她思忖这是什么创新的买一送一。
祝清则淡淡的笑说:“手柄有点卡顿,不小心挤多了。”这个理由也可以用以应付经理。
“啊,那多不好意思啊。”赵只今这么说,笑得却是很爽朗。
祝清见她略有转晴的面庞,原本低落的心情也得到了些鼓舞,“祝您用餐愉快。”她声音轻快的说,暂时把银行卡里叫人窘迫的数字抛之脑后。
女人选择了面向落地窗的位置坐着,那也是祝清最喜欢的位置,透过那扇巨大而明净的窗,看着外面热闹的街景,她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和这偌大城市是有链接的,而不只是囿于一方的逼仄里。
让祝清意外的是,女人吃完食物,却一直没有离开,她单手支着脑袋,不知是在想什么,而因为她一直背对着她,她甚至看不到的表情,更无从猜想了。
夜愈发深沉,外面的霓虹也逐渐暗下来,祝清打扫完二楼卫生后,按例把那里的灯也关了,一楼虽仍留有照明,但因为只剩下寥寥几位顾客,仍是免不了的冷清。
祝清看了下时间,她就要交班,但看着女人的模样,很是担心,她双手翻来又覆去,在围裙上按了按后,终于上前,想要搭话关心两句,但窗外不知是什么吸引住了女人的注意力,她突然便跳着起身跑了出去,然后似一个快节奏的音符从落地窗前跑过。
祝清留在原地,把窗户外对面大楼那唯一流动的LED光看了又看后,才上前把女人留下的餐盘收整干净,女人走了,她给了她短暂的好心情,而后,她又陷入了恼人的黑夜。
*
赵只今之所以会突然蹦起,是因为看见了任准。
她跳起的速度比大脑运转的速度要快,以至于手攀上任准肩膀那一刻,她又立刻犹疑了。
她该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赵只今把自己代入了加害者的身份里,但任准并不是她的受害者,可想着他的遭遇,以及视频末尾对方那双失焦的双眼和自始至终强撑着保持笔直的背脊,赵只今实在做不到置身事外,她想对他说声抱歉,也想让他别因网上的舆论而讨厌自己。
“你……”不过真要开这个口却是很艰难。
任准最近戒酒了,改成夜跑,眼下他刚结束一个十公里,刚放慢了脚步准备慢慢走回家,便被赵只今给拦下了。
对方一副明显有话要说的架势,可接连几次又都抿嘴闭紧了双唇,大体力的支出叫任准没什么耐性,他背上汗渍渍难受得很,同时还口干舌燥着,想要赶紧回家冲凉。
“你想说什么?”
他语气有些急,却是没什么敌意,但赵只今却不这么认为,她把这当成对方的厌恶,心底委屈更加,“我……”她张口,话没说出来,先是有了哭腔。
任准先是感觉莫名其妙,而后想起今日那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又有了些思绪。
“你心情不好啊?”他缓和地问道。
赵只今不回应,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双脚看,她才发现出门太急她错穿了来雪的鞋子。
任准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麦当劳,又问:“是又想让我给你买汉堡吃吗?”
这是句玩笑话,但效果却很好,立马就让赵只今开了口,“我才不是。”
“汉堡不行,上次你带来的炸酱还剩下些,来一碗吗?”
那实在是一段过分深刻的记忆,赵只今现在想起还觉得胃里翻滚着难受,“你这人也太记仇了。”她对眼前的人有了新的认知。
“我只是不想辜负了我妈的一番心意,你不也这么教导我?”
任准的嘴角明显衔着笑意,赵只今也因此放松了下来,方才觉得难开口的话也不再那么艰难了。
“对不起啊。”
她真诚的道,任准自然是一头雾水,问:“因为什么?”
“就……”赵只今努力想着措辞,“很抱歉不小心做了医闹的帮凶,我知道你也有过类似经历,一定很不好受,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所以希望你别讨厌我。总之,真心的对不起。”
*
这段话不长,任准的表情却有好几层变化,先是吃惊,而后是眉头锁紧,最后他的整张脸都沉了下来,赵只今的心也随之被揪紧,小心翼翼的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过了许久,任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尽量表现平静地问:“我的经历?”
赵只今硬着头皮说:“我今天在刷自己的视频时,也凑巧刷到了你……的视频。”
互联网还真是奇妙,什么都会过去,又什么都不会过去,任准一阵无语后,苦笑说:“那还真挺凑巧。”
赵只今本以为说完对不起就会轻松些,但看任准的反应又觉自己打开了另一个潘多拉的盒子,“那个……”
她思忖着该再讲些什么,对方却先一步道:“给我买瓶喝的吧。”
“啊?”
“我没带手机,实在渴的厉害。”
任准解释说,赵只今听后,下一秒便飞奔了出去,同时还不忘回头说:“好的好的,你稍等我。”动作之快叫任准愕然又觉得有趣。
赵只今跑得快,回来的也快,并且还极为周全的带回来了各种饮品,纯净水、碳酸饮料、蛋白质饮品以及啤酒,两人随即找到一家闭了店的饭馆门口,席地坐在阶梯上。
“刚也没来得及问你想喝什么,索性就各买了一样。”她的臂弯被塞得满满当当,面向任准时颇有霸总风范。
任准没做犹豫,直接拎了瓶水出来,赵只今有些讶异,“不喝一瓶?”
“我戒酒了。”
任准这么说,赵只今的眼睛则亮了亮,她今夜倒是很想喝一杯,于是又确认道:“那这啤酒我喝了啊?”
“你喝吧。”任准说着先打开了瓶盖,两三口便饮尽了瓶中的水,而后他又伸手够了瓶豆奶,插上吸管小口喝起来,恢复健康的生活比他想象中要容易些,再面对那起‘医闹’,他亦比想象中平静。
“你不用跟我道歉,你不是真的医闹,我的事也不是被医闹那么简单。”任准想化解赵只今的负担,主动解释说。
赵只今却不这么认为,回想跟樊洪波夫妇相处的过程,对方其实存在不少漏洞,但因为她跟蒋大佑被所谓的‘流量’钳制着,所以都选择了有意忽视。她絮叨着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给任准听,其中更包括她对做陪诊这件事的‘居心不正’,以及和来雪的争执。
“我太想有事做,也太想做好一件事情了,可因为企图心太强反而毁了别人的心血。”赵只今在来雪面前多少有些应激,她有意的表现强硬也表现自洽,但其实内里是虚的。
任准其实并不擅长倾听,主要是他生人勿进的气质也不太能招来人向他倾诉,但他却很耐心的听完了赵只今那不怎么顺畅也略显冗长的叙述,而后他还认真思考了一番,给出了自认比较负责的反馈 ,“撇开这件事后续的走向和现在已造成的不太好的局面,我认为你做陪诊做的挺好。并且也没有人只凭热爱不讲求利益的做一件事情,在这一点上,你倒无需太苛责自己。”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说自己做陪诊做的挺好,赵只今心里被安慰到,但也还是不太确定的想得到多一些的肯定,“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做的挺好?”
“嗯。”任准点头,“池自谦的事情上,你很负责,并且最终也获得了他的信任,让他愿意接受治疗。”
037 尴尬之时叫人尴尬的话反而能打破尴尬
女生的眸子由暗转明,似是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任准以为已经完成了使命,不想对方在一阵沉思后,又表现得不太满意,“还有呢?”
“还有什么?”任准不解。
对方则进一步提需求,“我还有哪些方面适合做陪诊,你再多夸夸。”
任准:“……”
赵只今:“快一点。”
“你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你多体谅点,我这人很需要别人的鼓舞。”
赵只今所表现出的自信和大方在一定程度上属于虚张声势,她其实是自卑的,而这跟她自小的家庭教育有着脱离不开的关系,父母虽然一只鼓舞她好好学习考出去,但却不相信她会有所成就,对她的最大期待便是学成后回家当个公务员又或是老师。
任准认真端详着赵只今,她认真且充满希冀的看着他,他虽不解风情却也无从拒绝,“嗯……你……很有亲和力。”
“嗯?”
“性格也挺好。”
“嗯?”
“跟你相处是件很轻松的事,还有……”
“还有什么?”
“你会为他人着想,也会照顾他人的情绪,但是在该拿主意做判断的时候又挺有魄力,主观能动性很强。不过,另一方面,你也偏感性些,容易情绪上头,所以有时可能会招惹一些麻烦,需要……”
赵只今原本喜上眉梢,但随着任准的话锋一转,她的两条眉毛又不由地开始往一起蹙,“等等,这不是夸奖的话了。”
“不是吗?我是在夸你啊,夸你有爱心。”
“不是,你明明是在说我做事缺考量,易冲动。”
“那是你的理解有误。”
“你这人……”赵只今想找到任准的错漏,可他一副很公正的模样,而之前的那些褒奖也确实叫人受用。
“算了,多谢你的肯定。”
赵只今最终放弃,转而咕嘟嘟的喝酒,任准露出狡黠一笑,同时没忍住,又反复看了她好几眼,想知道她的脑瓜里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而赵只今在安静了一阵后,突然跳起,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我突然想通了,我得去做一件事情。”
任准被吓了跳,“什么事?”
“啊,你先等我把酒喝完,别浪费了。”赵只今则卖起关子,仰头开始灌酒,像在表演一口闷。
任准目瞪口呆之时,赵只今终于把酒喝完,噎了下后,回复说:“我要去向我的好朋友来雪道歉,我想通了,她不仅是想先让我有件事做,也挣点生活费,她是看中了我的优势的,她是想让我成为她的事业伙伴的。”
这答案太出乎任准意料,他不知作何回复,只能随口说:“需要这么着急?”
“嗯!因为我还意识到另一件事情,向自己的好朋友道歉并不丢人,我都能跟你说对不起,怎么对待那么亲的人还讲究时机?我要立刻马上就现在!”
“你这还真是……”任准感觉自己被骂了,却也同样揪不出对方话里的错漏。
而等他那后半句‘过河拆桥’脱口时,赵只今已经跑老远了,任准坐在原地,看着其余的瓶瓶罐罐,突然后悔没选啤酒,这是个很奇妙的夜晚,闹哄哄过难免叫人觉得失落,他正要叹气,不想赵只今又跑了回来。
“怎么?”
“任准。”
任准问,赵只今则先无比认真的唤了他的名字。
“嗯?”
“你说你不当医生不仅是因为医闹的缘故,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问,因为不确定你是否愿意分享,但如果有一天,你想找人倾诉,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立刻马上的过来……拍一拍我。”
耳畔不断有风掠过,像是赵只今跑起来时带起的,又像是她本身就迎着风在跑。
*
这是糟糕又漫长的一天,赵只今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赶通告的NPC,在各类突然的、奇奇怪怪、烧脑也温情的剧情里一一穿梭后,终于要振作着,在自己是主角的故事里比划比划了。
赵只今像体测时有三分半倒计时在追赶一般的一路跑回家,到之后她顾不上完全乱掉的呼吸节拍,手忙脚乱的打开了门,而叫她出乎意料的是,门一打开,她便看见了站在玄关处的来雪。
来雪手里提着个半空的垃圾袋,她踌躇了一晚上,想要打电话叫赵只今回来,却又撇不下面子,只能把家里不多的垃圾搜刮了下,想着去楼下偶遇赵只今,她笃定她跑不远,因为舍不得花钱。
眼下,赵只今突然跑回来,来雪计划被打乱,愣在原地,故作严肃的表情微微闪过一丝慌乱,半晌后,她先开了口,道:“你穿错我的鞋子了。”
尴尬之时叫人尴尬的话反而能打破尴尬
,赵只今一把便抱住了来雪。
她比来雪要高上几公分,但为了表现‘弱小’,有意屈了膝盖,把头倚在她怀里,像小狗一样的蹭她。
“雪。”她声音发腻。
来雪被她的头发扫的鼻尖发痒,露出嫌弃的表情,身子往后倾,但却没有真的把赵只今推开,而是等她腻歪的差不多了,才故作冷淡的道:“可以了。”
赵只今随即松开环着来雪腰间的双臂,站直了身子,很认真的与来雪相对,说:“我们聊一聊?”
来雪带着迟疑,没吭气。
赵只今接着说:“你不说你为什么做陪诊,我也没深问过,因为我以为你总有你的主张,而于我,这就是一份过渡性的工作,我做不了太久的,但现在,我想多问一些,也想你多说一些。”
赵只今表现真诚,说了她的一些‘反思’,比如她的急于求成和乱投医,可来雪却没有给予相应的回应,她言说今天实在太累了,她需要先静一静,好捋一捋思绪。
而这其实并不完全算是推托之词,因为就在赵只今出走的那几个小时里,她接到了来自保险公司的电话,对方也窥见了网上的舆论,原本已经谈的八九不离十的合作,就这么黄了。来雪心情糟糕,虽然并不怀疑自己坚持做这件事情的心,却多少泄气,她暂时没有心情去跟赵只今心连心的聊些什么,只想快些把这糟糕的一天翻过,然后明天再说。
把事情交给明天说的这件事情,其实极不靠谱,因为明天又会有新的事情发生,且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
总之,第二天,当赵只今、来雪睡到日照三竿,在厨房顶着鸡窝头相对着准备冲一杯速溶咖啡唤醒各自时,赵只今的手机先一步作响。
微信上弹出的是陈蓦的语音来电,这是她最好朋友的妻子,但她们其实交集甚少,所以赵只今相当警觉,以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而果然,在她接通语音的那一刻,陈蓦那极具压迫感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蒋大佑在你那儿吗?”
“啊?”赵只今茫然,“没有啊。”
陈蓦又问:“他最近是闯了什么祸吗?”
赵只今更茫然了,“没有……吧。”
“那得罪了什么人吗?”
“也没有……吧。”
“你能把吧字去掉回答问题吗?”
陈蓦不很满意的赵只今的回答,赵只今稍感惶恐,而为了不过分被动,她正了正声色,问:“是蒋大佑出什么事了吗?”
那面明显一顿,而后一阵把叹气声往下压的畅呼吸后,才有了回应,“他带着恩洱离家出走了。”
陈蓦最近为了革新生产线的事情,在北京跟青岛之间来回跑,今早她才回来北京,但下午又要折回青岛处理一件突发事件,如此一来,便只能趁着中午的间隙去幼儿园看看陈恩洱,结果却是陈恩洱今天根本没来幼儿园。
陈蓦暗忖陈恩洱该是耍小性子不肯上学,这是每年都会发生那么几次的事情,但不想当她开车回到家,却还是没见着女儿,接着她又打电话给蒋大佑。
电话很快被接通,蒋大佑对带陈恩洱‘逃课’的事供认不讳,却是如何都不肯告诉陈蓦他们的去向,这便很出乎陈蓦的意料了,印象中,蒋大佑很少有如此执拗的时候,她忍不住用人性的黑暗面去揣测他,“蒋大佑,你不会是要把恩洱藏起来吧?”
蒋大佑立刻否认,义正严词道:“我是不想离婚,但我也不会用这么龌龊的方法去拖延。”
陈蓦叹口气,没回应,结婚那么些年,这样的信任还是有的,但也只剩下一些信任了。
两人由此陷入沉默,陈蓦脑子突然乱哄哄的,而杂乱之中应着对蒋大佑的了解,她又突然有了另一个不祥的预感,“那你为什么突然要带恩洱出去散心,你是……惹上什么事了吗?”
果然,这个问题后,蒋大佑传来的呼吸声立马变急促。
陈蓦心瞬时揪紧,开始追问:“你借网络贷了,还是什么?”
除了这个流行的祸端,她想不出生活简单的蒋大佑还能惹上别的什么麻烦,而对自己没做过的事情,蒋大佑自是极力否认,又说了几句让陈蓦放心的话后,他先行挂断了电话,然后便将手机关了机。
陈蓦找不到蒋大佑,便只能给赵只今打电话了。
赵只今自是一阵茫然,因为依着她对蒋大佑的了解,他也实在是没什么机会沾上事,除了……她想到近来围绕他们和樊家夫妇展开的网络暴力,心里和面上都是一紧,而蒋大佑也确实如赵只今、来雪所想,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出去‘避风头’的。
做父母的,在儿女安危的事上似乎总有被迫害妄想症,昨日跟来雪争执完回到家,蒋大佑脑袋里突然涌现出各种人肉搜索的案例,影视剧里的、新闻里的、虚构的、非虚构的……五花八门地让他胆战心惊,当晚他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梦见一堆人跑到他家门口来扔臭鸡蛋并将他跟女儿围堵在一起咒骂。
哪怕这事发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蒋大佑也是也承受不来,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陈恩洱跑路去阿那亚了。
能避避,就避避吧,也且当散心了。
038 男人真是永远年轻,永远愚蠢
眼见问不出什么来,陈蓦就要挂断电话,赵只今犹疑片刻,还是叫住了她,然后将蒋大佑找上她跟来雪一起‘创业’的事全盘托出。
不得不说,要在一个女强人面前叙说他们那还未启航便在泥滩搁浅的‘事业’,多少有些羞耻,赵只今说的坑坑巴巴,那边陈蓦则是全程没有回应。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怕这事波及到恩洱,才带着她外出待几天的,虽然这事只在网上发酵,但谁也不能确保……”赵只今听着陈蓦那愈发沉重的呼吸,在结尾处给了留白,免得刺激到陈蓦。
纵是陈蓦尽力压抑着情绪,也还是不可避免的咬着牙开了口,“妈的。”
赵只今:“???”这该怎么回?
陈蓦又说:“狗男人。”
赵只今准备开外放了,她不能一人承受这些。
陈蓦继续,“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她是真的生气,蒋大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地要去体验她的‘生活’,却忘记最后再跟她聊上一聊,问问她对他的失望究竟是从何而起又是如何累计至此。
赵只今想这样太被动了,开始附和,“谁说不是呢?”
陈蓦又骂了几句后,大概觉得不过瘾,索性将对蒋大佑一人的怨念上升到他身后的整个群体,“搞事业?
男人真是永远年轻,永远愚蠢,
怎么?只要努力,世界就是你的了?”
“嗯……”赵只今含糊的应着,终于还是陷入了被动,因为她也愚蠢的信奉着,只要努力,世界就是你的。
倒是听着外放的来雪,轻飘飘却很有力的说:“男人嘛。”戏谑效果满分。
陈蓦实在是忙,如此短暂的发泄了一番后,便挂断了电话。接着,她用手机叫了车,在车子到达的前几分钟里迅速去超市买了一包烟和一根火机,拆开抽了一根后,又将剩下的烟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为了陈恩洱,她戒烟已久,眼下压力太大又无处泄压才迫不得已的抽了一根,但也只是一根。
“那个……”终于结束跟陈蓦的通话,赵只今想要重新拾起方才的话头,然而下一秒,意外再度发生。
*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叩门声,来雪握着见底的咖啡杯,眼皮微微向上抬了抬,问:“你叫的外卖?”
赵只今摇头,她不网购也不外卖很久了,来雪更是如此,也因如此,这敲门声让两人都有些陌生。
“该不是蒋大佑吧?”赵只今自问着走去开门,但心底却先给了偏否定的预期,蒋大佑的敲门声可要热闹许多,断不会如此充满礼貌,有节奏的轻响三下后,又是另外稍响的三下。
而果然,门打开,外头站着的是一个于赵只今而言全然陌生的女人。
女人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穿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套装裙,头发也是利整的绾在后脑勺处。
“你是?”赵只今带着探究好奇的问。
女人看见赵只今,紧绷的脸立马有了放松,但很快她又重新收敛了表情,沉声问:“请问,来雪是住这儿吗?”
门口的动静终于吸引到了来雪的注意,特别是当那熟悉的声音传来,直接便打开了她全身所有的警戒神经。
赵只今不明所以,先点头说是,而后又问对方哪位。
女人略有迟疑,没有作答,目光不住地往赵只今身后探。
此时来雪已步到玄关处,两人目光交集在一起时,都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女人便调整了姿态,背挺得很直,一只手挎着包放在腰胯处,另一只手则交织着和其搭在一起。
“我来看看你。”她语速松缓的说,语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
赵只今愈发好奇,转过头,用嘴型问来雪:“谁啊?”
来雪的背也是挺得笔直,但却显得有些僵硬,她感到有一股气流在胸膛四处乱串,因为找不到出口直撞的她上不来气,过了好久,她才开口疏离的问:“你怎么找来的?”
对于女儿表现出的冷淡,容川并不讶异,她只当没感受到,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来雪充满犹疑,似被按了暂停键,在玄关处站停了许久后,才说:“我们出去说。”
说完,她便不容有疑的转身进了卧室,迅速换了身衣服出来后,对容川道:“走吧。”
赵只今没放弃,继续用口型问谁啊,来雪别扭的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妈。”而后便将门阖上了,她以这道门划出了她和母亲的楚河汉界,她不愿她轻易过界,再次进入她的生活。
*
母女俩坐电梯到了楼下,面对容川的不请自来,来雪少不了的怠慢,直接道:“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容川却是一个不会任由他人怠慢的人,她目光徐徐的将四周看了看后,说:“找家咖啡馆坐下说吧。”
来雪嫌麻烦也不想跟容川久待,“这周围没有咖啡馆。”
容川则拿出手机开始搜索,片刻后她指着距离这三公里多的一家咖啡馆,道:“不如打车去这儿?”
来雪嗤笑一声,“怎么没有咖啡您是不能聊天了吗?”
容川对来雪的阴阳怪气见怪不怪,出于对母亲身份自尊的维护说:“我希望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是你的妈妈,不是你的仇人。”
来雪没再吭气了,似妥协的率先往小区出口处走。
偌大的北京很是割裂,在远离商圈的地方,驻扎更多的是兰州拉面安徽板面,那街道的样貌甚至不如一些二三线城市洋气,来雪和容川沿着街边走了许久,最后卡在中午饭点,走进了一家川菜馆。
母女俩都不怎么吃辣,进来纯粹是因为这家店的装修不错。
“现在可以说了吧?”坐定后,来雪哼着问,心底在笑母亲总是如此娇气,一概以自己为中心。
容川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说先点菜吧,而后她点了两道不辣的炒菜,来雪则赌气般的点了麻婆豆腐和毛血旺。
等菜上齐,容川那说不清的秩序感也终于归位了,她轻吹着手边的茶,说:“你也别怪我以这样的方式找来,你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信息,我想同你沟通,只能这样不请自来。”
在路上,来雪其实已经大概猜到了母亲是如何找来的,她和老家的同学几乎没什么联系,应该是自己那位在公安局工作的堂哥做了些‘工作’。
来雪不语,容川又说:“算起来,你毕业已经快四年了,不管是为了体验生活,还是为了赌气为之,我以为,都足够了,我希望你接下来能好好的规划下自己的人生。”
而后大段大段的话都是来雪听了上半句便能猜出下半句的内容,这近半年,容川时不时的便会发来信息,让来雪不要再赌气,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可却只字不提来雪是为何赌气,又为何要赌上自己的人生去走一条那样不寻常的路。
眼下,文字变成了声音,来雪照旧是拒绝接收,等到容川说完最后一句,“我帮你联系了美国一所大学,你最近准备下申请材料,过去硕博连读,回来才方便进高校工作。”她麻木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变化。
容川看着来雪那微微向上牵引的嘴角,内心极度不适且伴有慌乱。
“你这是什么表情?”她已读出其中的轻蔑,却还是坚持问。
“你希望我什么表情?还像从前一样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对你安排的一切都照单全收?”来雪开口无不犀利。
容川把水杯掷到一旁,气到不行,可这次的见面实在难得,来雪的地址,是她撇下脸面找在公安局工作的侄子,用了不恰当的方式要来的,她很不齿这样的行为,可又实在被来雪的杳无音信折磨的够呛。
“你……”她叹气,生生又把怒火压了下去。
“你不要跟我置气,这是最无用的东西。”
“我倒是觉得很有用,不然会呕死。”
“那也要有个度,这么几年也足够了。”
“我倒觉得这才只是个开始。”
“你就真的不为你的前途感到焦虑?”
容川一脸的心痛加难以置信,但落在来雪眼里,却是牵引不起半点涟漪,她嘴角不自觉又往上扬了些,轻笑的意味更加十足,这无疑进一步刺痛了容川,“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容川痛心疾首,来雪却云淡风轻,表示,“您倒是一点没变。”
容川蹙眉,她不明白那件事怎么就是过不去,来雪则继续,“还是一如既往的以自我为中心,并要求他人也必须按照你的价值观,你的理念去践行一切,开口闭口全是说不完的大道理,以此掩盖你情感上的冷漠和缺失……”
不用事先打草稿,来雪心里对母亲的诸多不满很自然的便转化成了大段的指责。
容川的自尊则不允许她听完,“可以了!”她气闷的起身,手不小心扫到一旁的茶壶,水倾斜而出,顺着桌台往两侧流去,很快便分别浸湿了容川的鞋面和来雪的裤子,但两人顾着保持对立姿态,都是没动。
容川:“算我白来一趟,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走了,可到了门口,又觉察出一些不够,又补了一句,“来雪,你今年二十六岁了,如果要一直背负着十八岁的怨气走以后的路,只会自毁前程,我只说这么多,你再好好想想吧。”
*
来雪看着容川的背影,哪怕是在生气,她也极为注意自己的形象,把说话音量压得很低,转身的姿态亦是优雅,生怕被外人见着一点颓态,哪怕那些人根本不会关注她们。
“啊。”来雪被气笑了,但下一秒眼泪却也落了下来,而她没顾着去擦拭,而是转而拿起勺子舀了满满的麻婆豆腐喂进嘴里,那味道实在刺激,她被呛到,眼泪更加猖狂,而泪光中,她恍惚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向她走来,倔强的一定要接过她手里的书包。
“累吗?”她问她,在她那里,前途,发展都比不过她当下的感受,不似那人,从头到尾,只有教导。
039 小的时候,守着家门口的马路,就觉得是天与地了
来雪跟母亲不和,蒋大佑跟父亲不和,这是赵只今所熟知的事情,但究竟他们为什么不和,赵只今则知之甚少。
有时赵只今觉得这很奇怪,他们关系那样之好,可却还是刻意的向对方保留了好些秘密,但有时她又觉得,正因为他们关系好,才尤其尊重彼此的意愿,没有非得要去追问出些什么。
但眼下,来雪母亲的突然到访,则放大了赵只今的担心以及好奇心,她在小小的客厅里坐立难安,给来雪发了好几条信息去,无一不石沉大海,后面,她百无聊赖的横躺在沙发上,沉默已久的手机终于传来一声震动,但待她激动的摸起手机,却发现,是任准拍了拍她。
赵只今略有失望,却也打起了精神,对方在昨晚安慰了他,她不能做那过河拆桥的人,不过,不等她的那句有事吗发送出去,任准又迅速撤回了拍一拍。
不同于信息的撤回,拍一拍撤回后不会有任何提示显示,于是赵只今看着对话框里和任准停留在好久之前的聊天,一阵恍惚。
犹豫片刻后,她打去了一个问号。
而那一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好久后,才发来无不简短的两字,【没事。】
赵只今正要回没事你拍我做什么,那边却又撤回了消息,而后内容换成了,【一起吃个饭?】
任准是手误,他想询问赵只今昨晚回去之后的情况,却又自觉不该有这样的热心,不过之后的事实也很打脸,他非常仔细的看完了赵只今的朋友圈,然后又在跟她的对话框里徘徊了许久,接着在又一次准备进入赵只今的朋友圈时,手抖了。
不过失误既已造成,任准也不再扭捏,索性约赵只今出来吃饭。
*
两人约定在第一次见面的麦当劳门口汇合,赵只今为赶时间,穿着相当随意,宽松T恤配同样宽松的中裤,脚上则是双踩跟的帆布鞋,很难不让任准觉得她又被扫地出门了。
反观任准自己,则正式的有些过分了,不仅穿的很板正,还专门开了车。
赵只今是在面前那辆车第二次按响喇叭时,才发现里头坐着的人是任准的,她略有欣喜的上车,以为任准会开车,一定是要去吃点像样的东西,总不会是周边随便哪家餐馆,不想,当她问去吃什么,任准说:“炸酱面。”
这三个字于赵只今而言已成梦魇,她张了张嘴,露出艰难的表情。
任准读懂赵只今的心理,笑说:“放心,不是何女士烹制的,去海碗居。”
“海碗居?”
“嗯,专门吃炸酱面的,老字号。”
“那也是大可不必,左右就是一碗面。”
赵只今直言不讳,任准也不惯着她,说:“何女士的炸酱还剩下些。”
赵只今:“海碗居挺好,还是老字号对吧?”
任准开车去了离家最近的分店,不过也还是花费了半个多小时,路上,赵只今已然昏昏欲睡,来北京那么些年,她还未曾为了一碗面而跨越小半个城市。
等终于到达海碗居,赵只今也是饿到不行,但好在他们已错过饭点,无需等位便直接落座了。而后,任准则利索又熟稔的点了菜:肉丁干炸面,干炸丸子,关家白菜还有就是必不可少的腊八蒜。
人少,菜上的也很快,赵只今端过面就要大快朵颐,但看着任准不慌不忙拌面的样子,也跟着慢了下来,并学着他的样子把碗里的面和酱仔细拌开。
“你经常来啊?”赵只今顺便拎起一个话头,问。
任准:“也很久没来了,上次来还是大学头两年。”
“这么久?”赵只今有些不可思议。
任准点头,称那时总充当外地同学的导游,一学期吃了不下十次的烤鸭和炸酱面,还去了自己前十几年都未曾去过的故宫和长城,属实吃伤了,同时更对那些热门景点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赵只今倒没有这样的经历,她大学时头两年忙着努力学习,后两年忙着努力赚钱,回想起来,她来北京七年,却还没有好好用脚步丈量过这个城市。
*
两人就着各自碗里的面,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赵只今好奇问任准作为本地人怎么在大学时才去故宫和长城,任准想了下,回,“
小的时候,守着家门口的马路,就觉得是天与地了。”
赵只今眼睛亮了一亮,说:“那真巧,我小时候也觉得天地之大,不过也就是从我家到学校的距离,我还梦想过在学校门口开一家小卖部呢。”
“可你却跑来了北京上大学?”
“人嘛,总会被一些人和事催生出不必要的野心。”
“比如?”
“比如……”说到此,赵只今语塞了,因为某些阴差阳错,这是她跟来雪、蒋大佑都没有提及过的隐情。
“比如一些讨厌的人和事。”最后赵只今一语概之,任准也没往下追问。
沉默了一会儿后,又是赵只今主动将对话重新拾起,“那你是因为什么学的医?”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他怎么没当医生了,又怎么去做校医了。
任准想也不想的回,“为了一些珍惜的人和事。”
几乎是复制了赵只今之前的回答,可赵只今看他的表情,却不像是为了敷衍而胡乱作答。
“面好吃吗?”任准转而问,并不愿随着赵只今往话题深处去。
“比何女士做的好吃。”赵只今非常的直言不讳。
任准低头笑,赵只今见状,又往回找补,“但何阿姨也是,嗯,用心在烹饪。”
不料任准又说:“她还做过更难吃的,这不算什么。”
这下赵只今编不下去了,只得蹙眉沉默,这模样略显委屈,竟让任准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主动开导她道:“但不会做饭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吧。”赵只今却真的被打开了思路,开始聊起何云芝做支教的事情,她很钦佩她这么多年的深耕,也挺心疼她现在落下的病痛。
任准则是第一次听说母亲这次回来是为治病的,一时内心情绪复杂。
赵只今看着任准突然变阴沉的脸,忽然想起在他的医闹事件中,有他们家有家族遗传病的传言,但她又不知该如何去解释说何云芝只是风湿病,怕会让这件事更加的欲盖弥彰,只能赶忙继续埋头吃面。
两人由此再次陷入沉默,等赵只今嚼完了好几颗腊八蒜后,她见任准的脸色仍没好转,开玩笑的说:“同样都是蒜,为什么腊八蒜就没那股子难闻的味呢?”
任准没回话。
赵只今借着安慰他的话说:“你也别太担心,阿姨只是风湿病,这个病还是不难治的。”
任准仍是没回话。
这让赵只今感到难捱,她又继续在肚里搜刮可以宽解他的话,而这时,任准终于开了口,却是纠正性的普及,“风湿病并不好治愈,且多数风湿病会反复发作。”
“啊?”赵只今想自己如果真的要做陪诊,切实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而面对任准,她一时更不知讲些什么好了,这样思绪杂乱之间,任准却突然叫了以恶作剧的方式叫了她的名字。
“清风。”
“啊?”
“我今天拍了拍你,并不是想对你说些什么,对我来说,不做医生,是很私我的一件事,最后找不找得到出口,我都不预备向谁倾诉。我约你出来吃饭,是因为和你一起,让人放松,你是个很好的朋友,这点和我恰恰相反。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把我当朋友。”说到此,任准顿了顿,才又接上,“我妈妈如果后面真的找你们陪诊,还希望你能把她的具体情况同步给我。”
赵只今想任准果然还是想多了,但她也并不确定何云芝对他们没有保留,只得答应下来,等着看之后的具体情况。
任准的内心则很复杂,他没有轻易的给这件事下真假定义,因为在他心中,有一种颇为微妙的情感先行泄露,他忍不住想,何云芝从前是一个很好的商人,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教育者,但好像,始终缺少属于他这个儿子的一面。
回程路上,任准始终沉默,赵只今也没有刻意找话题。
*
下了车后,赵只今看着手机上始终未有回复的来雪,加快脚步回到了家。
一进屋,她便看见了来雪换下的鞋,于是立马激动的冲进屋内,关切的想要知道她那边的情况,不想,卧室却是空空荡荡的。
“雪?”赵只今略有担忧。
“在。”片刻后,她才听见从卫生间传来的来雪的应答,微弱且无力。
“你怎么了?”赵只今立马凑到门边,问。
来雪又是过了好久才回话,“肚子不舒服。”
“啊?吃药了吗?”
来雪能很生动的感受到赵只今的关切,通过她的语调还有就是卫生间玻璃门上那贴很近的影子,她痛苦的蜷缩着,但对自己逞强吃下一整盆的毛血旺却谈不上后悔。毕竟,人不在这里爆破,就要在那里爆破,她只是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刻接住来自赵只今的关心。
“那个……你能先不搁门口站着吗?”
来雪的声音仍旧很小,却很用力,赵只今听了笑哈哈的踱步去了客厅,她想来雪还有力气驱赶她,情况总不会太糟糕。
不过,事实却跟赵只今预想的恰相反。
没一会后,随着一阵冲水声,来雪走了出来,但还没等她到客厅,又折返了回去,如此好几趟后,来雪虚脱的深陷在沙发里,赵只今过去一摸,发现她这是发烧了。
“大概是肠胃炎。”来雪给自己下了诊断,而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外卖软件上给自己买了新的药,便把头埋在了鹅毛抱枕里。
赵只今提议,“要不直接去打针?”
来雪已经动弹不得了,瓮声瓮气的,“再说吧。”
040 电视剧里人落魄时都爱吃泡面,简直浪费
来雪病了两天,也卧床休息了两天,期间她昏昏沉沉,没有一点生气。
赵只今守在她身边,给她熬了青菜粥、玉米粥、菌菇粥,换着吃。
来雪望着这多种花样,感叹,“你还真是没辜负前段时间家里仅剩的那小半袋米。”
赵只今忆苦思苦道:“那真是没辜负,并且我还发现了一个惊天大骗局。”
“什么?”
“
电视剧里人落魄时都爱吃泡面,简直浪费,
一斤普通大米两块多,能煮三顿粥,那不比一包方便面来得划算?还有面条,一捆挂面七八块钱,至少能吃五六顿。”
赵只今深谙省钱之诀窍精打细算的模样让来雪一时恍神,她不由想起赵只今在把所有积蓄赔个底掉,终于连房租都交不起,哭着来找她时的模样,那叫一个痛心疾首、歇斯底里。而现在,她笑得灿烂,聊起未来时会惶恐但仍怀有希望。
赵只今注意到来雪望向自己认真的眼神,问:“你干嘛这么看我?”
“突然想起你住进来第一晚哭着说没有了,一分都不剩了,不仅没法重头再来,并且连爬都爬不动了的样子。”来雪如实说。
赵只今则没一点被揭短的窘迫模样,甚至还回,“进退维谷之日正可能是别有洞天之时,这差不多能算规律。”
来雪吃惊赵只今能背下史铁生的这句话,赵只今嘿嘿一笑,主动解答:“你客厅里放得那些旧书,我晚上睡不着时就会起来翻一翻,我觉得那句话写得很好,就背下来了,说来也奇怪,我上学的时候都没那么爱看书。”
文竹、成堆的旧书、以及阳台处的竹藤摇椅,这几样东西,都是来雪不远千里专门从福州老家运来北京的。
“话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陪诊啊?”那么几天过去了,赵只今终于找到机会和来雪聊这件事。
来雪则没有非常配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一定要做陪诊?”
赵只今反倒认真起来,“因为你有很多选择,毕业后,你能进投行或者其它什么不错的机构。哪怕现在大环境那么不好,你也还是可以回学校继续深造,然后看是进高校当老师,还是考公什么的。”
这安排,倒是跟容川给自己铺置的路大差不离,来雪忍不住笑,但对上赵只今那认真的表情,她又收敛住了那略有不忿的情绪。
赵只今又说:“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恭维你,这就是事实,这点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和你恰恰相反。我看起来什么都能做,现在可以跟着你一起做陪诊,明天也能去麦当劳做兼职,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能找个跟专业相关的工作从大龄新人做起,但这一切都只因为我没什么选择。”
赵只今心很大,对什么都不很在意,但认真起来,则是绕不过的,来雪深知这一点,她又想起客厅里那些被抚过千遍万遍的书,心底最柔软的一面就那么翻转露了出来。
“我……”
来雪坐直了些,开始在泛黄的记忆里找倾诉的线头,而赵只今的手机却在这时不合时宜的响起,并且命运轮回般,这一次,在这关键时刻打来电话的人仍是陈蓦。
*
蒋大佑带着陈恩洱没有走远,就去了坐三个小时高铁即能到的沈阳。
他一早便种草了东北澡堂,准备过去泡、搓、蒸、吃喝玩、瘫倒,一条线整齐活。
不过这样完美的计划却在第一步便破碎了,当他牵着陈恩洱站在男左女右的洗浴入口时,才想起来,当初他会种草来泡澡,是想带着陈蓦一起,她如陀螺一般从年初便开始运转,到现在都未完整的休过一个超两天的假期,他想带着她来放松一下。
而沈阳,不用跑太远,项目单一但又极致,很适合让人放松加放空。只是,现如今,陈蓦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的心愿只有落空了。
陈蓦不在,他这个做父亲的一人带着陈恩洱,诸多不便,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后,蒋大佑直接跳过了前面几个环节,带着陈恩洱在洗浴中心的儿童乐园里玩了半天,又在自助区里吃到两个肚子圆鼓鼓,然后便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休息区懒散的躺着。
四岁的小孩已足够敏感,她感觉到了近来一些微妙的变化,却因为被保护的太好,没有往坏处想,她问:“爸爸,你最近是准备去上班吗?”
这问题叫蒋大佑一时无措,只能反问:“恩洱为什么会觉得爸爸要去上班了呀?”
“因为最近姥姥姥爷带我的时间明显增多,他们说爸爸有别的事情要忙。”
“那你希望爸爸去上班吗?”
“嗯,那要看爸爸你自己的打算呀,再说了,你不一直说,照顾家庭也是一份很重要的工作嘛?”
照顾家庭也是一份很重要的工作,这是蒋大佑一直向女儿灌输的理念。在陈恩洱上幼儿园后不久,她便问蒋大佑为什么放学时接孩子的大部分都是妈妈,又或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蒋大佑回说因为大部分爸爸妈妈都要上班,陈恩洱又问,那为什么他不用上班,蒋大佑当时便那样回她,陈恩洱在当时很能接受这个说法,但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那为什么在家上班更多的是妈妈,而不是爸爸呀。
蒋大佑很难向一个那么小的小孩去讲父权、讲母职、讲男女并不平等,只能说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情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陈恩洱似懂非懂,而后只说她尊重爸爸的选择,也喜欢爸爸在家工作。但有时蒋大佑还是会感到不安,怕随着孩子长大,成为社会化的人后,会很抵触自己家庭的‘与众不同’,而此时此刻,这种不安更加强烈。
另外,今天的‘计划失败’更叫蒋大佑十分失落,他开始意识到父女之间,有必须保持的距离,他没办法完全帮陈蓦在育儿方面减负,但主外这件事却是实打实的一人抗在肩上。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太理想化了。蒋大佑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主夫梦想’。
“那如果爸爸真的去上班,恩洱能接受吗?”
陈恩洱回答的很利落,“能啊。”
蒋大佑又想问如果爸爸和妈妈暂时分开的话,她会怎么办,可到了这个问题也没问出口。和陈蓦分开后怎么办,这是他都全无主意的事情,又怎么好去问一个孩子要答案。
*
洗浴中心里,昼与夜并不分明,蒋大佑带着陈恩洱正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接到了父亲蒋正打来的电话,内容只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他来北京了,快来做好接待。
瞌睡瞬间便没了,但大脑却还不能立马恢复运转,蒋大佑在地铺上躺着愣神了好几分钟,而后如一尾要努力越过龙门的鱼,直挺挺的跳了起来。接着,他抱着陈恩洱急冲冲的跑到了更衣室的门口,嘱咐女儿迅速换了衣服出来,他则摸出手机查看最近一班回北京的高铁。
父女两人一路火急缭绕,在检票口就要关闭的前一分钟踩点过闸门。
陈恩洱被蒋大佑抱着一路小跑,只觉得胃部颠簸的难受。
“爸爸,我想……吐。”
她委屈兮兮的,蒋大佑摸摸她的头,说:“乖,忍一忍,等会儿到了北京吐给爷爷。”
陈恩洱:“啊,爷爷来了?”
蒋大佑点点头,陈恩洱思索半晌后,又说:“爸爸,我知道你很讨厌爷爷,但是我不一定能保证坚持到他跟前才吐。”
“……”蒋大佑哑然。
他也深知不该将如此负面的情绪感染给女儿,可确实无法忍受父亲用那套老思想荼毒完自己和母亲后,又来祸害陈恩洱,每每过来,都一副太上皇的做派,还动不动给陈恩洱灌输有个弟弟的好处。
还有,他的没有边界感也是叫他头疼不已,蒋大佑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次来,一定也事先和陈蓦、陈蓦的父母打了招呼,并且也一定不管人家的日程安排只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了饭局。
“一家人嘛,哪儿就那么多讲究,客气过来客气过去,只剩疏离了!”
这是蒋正惯有的说辞,蒋大佑不止一次的去辩驳,可对方翻来覆去只一句‘我是你爸,你听我的准没错’,彻底便磨灭了蒋大佑想要继续跟他沟通的渴望。
蒋大佑本以为,蒋正这次来,左不过是约着两家一起吃个饭、喝个酒、吹个牛,然后再对着他们这个小家指点一番江山,催促他们尽快把二胎提上日程。这很叫人厌烦,但好在他对应多次,已有了不少经验,而虽然当下他和陈蓦正处于离婚的边缘,但想来也还愿意陪他演出这一场戏。
只是,地球自转公转有规律,但这世间发生的事情却常常背离规律。总之,接下来的一整天,蒋大佑过得高开癫走,只后悔自己没有带着女儿继续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