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把人心拧在一处
作品:《风从天山来》 院子里那块白板还挂在墙上,只是版面清爽了许多。
最上面一行写着“收尾期”,下面两条线保留:左边“验收—预冷—装箱—入网”,右边“内容—下单—截单—售后”。
杏子的栏目标了一个小方框,后面跟着“按配额收、按天气走”,核桃和枣干在下面顺序排列,备注“稳”。
这几天,人和事都慢了半拍。早上来送货的老乡还是那几张熟面孔,进门不多话,各就各位:有人把筐放到待检台,有人自己把果径圈套了两下心里有数,合格的抬到阴处,等贴标。
买买提江照旧把车倒进院,车厢里的防滑垫、泡棉、绑带都摆得规规矩矩。老热合曼把电子秤调零,盯着数字蹦到稳定那一刻才点头。苏蔓在电脑前看后台,也不催,哪个块儿红了就把固定回复挂上去。
收尾的感觉,就是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做,话少了,动作反而齐整。
院里偶尔有人打个招呼:“今天最后一箱杏子了。”旁边应一声“收到”,再没人问价砍价。
古丽检查唛头的时候手稳,贴歪了就撕掉,没一句抱怨。她把“唛头五米可读”的那张样箱放在桌角,来送货的人一眼就明白。
李明站在一边,盯了几箱,见没差错,就让出位置。他最近学会少说一句,队伍反倒往前走得稳。
一阵忙完,院里安静下来,风把墙角的叶子卷成一堆。
赵书记从走廊里走出来,手里夹着一份县里的通知,说下周开个“小范围经验交流会”,让玉尔达这边派人去讲两件事:怎么把事说清楚,怎么把人带起来。李明接过,嗯了一声。他知道,对他来说,这不是一次演讲,是把眼前这几个月的路梳理清楚,再告诉别人“可以这样走”。
正说着话,马合木提背着一空筐从门口进来,步子还有点急。李明抬手打招呼:“今天不收杏子了,配额满了。”
马合木提笑,说是来问问核桃的分级,“家里那片儿今年干得快,我就怕收的时候赶不上你们。”
古丽把标准单抽给他看,又把手指点在“含水”那一栏上,说这几天风大,回去抓紧翻晒。
马合木提“嗯嗯”两声,站着没走,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媳妇儿问你们那个视频里的下单方式,今天说不上来,我回去怕说错……”
李明说:“别急,晚上我把那个‘统一回复’转给你,照着念就行。”
马合木提笑了,转身出门的时候把空筐倒扣在墙边,嘴里还念着“照着念,照着念”。
下午,县里打来的电话催确定参会名单。
赵书记问:“你和谁一起去?”李明看了看院里,说:“让我和古丽去吧。她把现场的事摸得最细。”赵书记点头:“你们两个人,一个讲路,一个讲人,差不多。”
挂了电话,李明把一张小便签塞进文件夹:“交流会:一,怎么定规矩;二,怎么处理不顺;三,怎么让老乡看见账。”
晚饭后,院里人没散,买买提江端了茶壶坐在台阶上,给大家续杯。
他看见李明翻文件,问:“你准备讲啥?”李明说:“讲咱这几个月做的事,别太技术。讲为什么把配额写在白板上、为什么唛头要五米可读、为什么有人抱怨时我们不开口辩,只把规则往前挪一格。”
买买提江笑:“这样讲,听得懂。”他停了停,又说:“讲讲你昨晚回访的那个电话吧,那个大姐哭了半天,最后还说谢谢。”古丽从屋里出来,接过话:“退损不是数字,每个电话后面都是人。”
院里灯光不亮不暗,大家都没着急散。老热合曼说起自己年轻时在县城学电脑的事,笑自己那时候“点鼠标像捏核桃”,捏劲儿太大,手一抖就卡死机。
苏蔓说起她在学校时做社团的小经验,演出前总要把流程图画在纸上贴后台,她说:“那时候也觉得麻烦,可真到台上,有两个箭头就能救场。”
买买提江把纸杯搁在地上,用脚尖挪了挪,没说大道理,只说:“路上刮风的时候,我就盯着前面那个白线。看着线走,手就不会抖。”
夜深了些,李明给父母回了个电话。母亲问:“忙不忙?”李明说:“忙,不过还挺顺的。”
父亲在旁边接过电话,声音还是那样沉稳:“路修的时候,最怕赶工。赶快了,面子过了,里子就问题多。你们这个事,比修路麻烦。你自己把握。”
李明“嗯”了一声,说了两句就挂了。
他靠在椅背上,听见院外有狗叫,一长一短,像在提醒人该睡觉了。
第二天,县里来人把交流会的流程又说了一遍,不苛刻,普通一场汇报。赵书记倒没讲形式,反而把人盯得紧:“讲的时候,把老乡的名字少说两句,把事说透。我最怕有人以为我们是‘上面来的人来卖东西’。”
李明点头,脑子里把“卖东西”三个字划掉,换成“把规矩和信任搭起来”。
临近出门的前一晚,下起了沙风。吐尔逊打电话来,说店里电压有点跳,柜温忽上忽下,他已经把小发电机拽出来了。李明让他先把杏子往里层再推一格,柜门开关要快,尽量一次拿够,不要聊天。
电话挂了没两分钟,吐尔逊又回了一张照片,柜温稳定在四度。李明在群里回了“收到”。买买提江在群里发了一个大拇指。古丽说:“明天我先去吐尔逊那边看一眼,再去县里。别紧张,按部就班。”
县里的会场不大,十几个人,都是各乡镇的骨干。开场寒暄后,主持人让玉尔达先讲。
李明站起来,没有拿稿子,先把院里的那块白板画了一遍,把两个箭头写上。他说:“我们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事拆开,沿着‘验收—预冷—装箱—入网’走;另一件是把话说在前面,‘内容—下单—截单—售后’,每一步都让人看见。”
他没讲数据,只说“这半个月退损降了,节奏稳住了”。
有人问:“你们怎么处理老乡不满?”李明说:“我们不开口辩,就给看公开栏:为什么今天不收,为什么只开二十箱,为什么不走夜网。都写在前面。”
主持人点头。
有人又问:“你们有没有走偏的时候?”李明想了想,说:“有。有一次我们把‘快’当成了目标,后来发现‘稳’才是目标。走偏的时候,白板擦一遍,把箭头往回拉一格,再往前走。”
古丽接过去,拿出那只果径圈,举起来说:“我们不讲复杂的分类,就把35毫米的圈放在桌上,来送货的人自己套一下,有了底。我们也不把客服当话术,谁接到软果,谁回电话,问清楚怎么软、软到什么程度,再给选择。”
她把唛头那张样箱举起来说:“为什么五米可读?因为站里的小伙子跑得快,他没有时间凑近看。五米能读,错就少。”她没说“用户”,一直说“人”。
会场里有个年纪大的干部点头,笑说:“这就对了。”
讲完,没鼓掌,大家接着问问题。
有人提到“外省预约”的事,问“为什么只开二十”。李明把“外省只占当日十分之一”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我们不是没信心,是这条链路承受多少,我们就放多少。承诺能做到,才敢接。”
坐在后排的冯站长也来了,没上台,低头记了两行字,起身时朝李明竖了一下大拇指。
会后,有人拉着李明说:“你们这个方法简单,但对人要求高。”李明说:“是,要求我们自己把手管住,把嘴也管住。”
那人笑:“不容易,你们挺住。”李明也笑,没接话。他想起昨晚父亲讲的“里子”,心里踏实一些。
回到镇上,院里又恢复日常。阿衣丁送来一袋核桃,笑嘻嘻地说:“昨天的直播我看了,我媳妇儿夸你们说话不绕。”
李明问:“她看懂没?”阿衣丁点头:“懂,知道怎么填那个表,知道没轮到就明天再来。”
他说完,低声补了一句:“我们今年可能不去外地打工了,家里还有地,我想留下来看看,冬天学学车,明年你们忙的时候我也能帮忙。”
李明拍了拍他的肩:“先把今年走完。冬天我们再聊。”
马合木提那边,李明抽空去了趟他家。屋里收拾得整齐,墙上的日历翻到了眼下这页。把一摞“合格单”拿出来放到桌上,说:“这一摞,都是这一个月的。我媳妇儿挨个儿装进袋子里,说留着给孩子看。”
他顿了顿,抬眼:“其实我心里也犯过嘀咕,觉得你们配额太死。后来我发现,不死就乱,乱了还是咱们自己吃亏。”
李明没急着接话,只是点头。马合木提叹了一口气:“我去年在县里打工,工头说话不落地,就跟你们不一样。你在直播里说的话,第二天就能在白板上看到。”
李明笑:“我们也是边做边学。”
他把带来的那张“明白纸”放在桌上,指着“冬天培训”那一行:“过一阵我们要开个班,教大家统一包装、保养工具、修剪枝条,算是为枣季做准备。你有空就来。”
马合木提说:“来,一定来。”
院里到下午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买买提江把车倒进来,摆手让大家先进屋。
他看了一眼天空:“这风像是要带沙。我先去站里看看,免得晚上又停。”李明点头,让他小心。风压过去又缓了下来。吐尔逊发来照片,说柜里稳。
大家舒了口气,接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古丽把“预冷时间”那张便签又贴实了一点,怕风把角吹起来。苏蔓把“预约”入口的时间从十点调成十一点,避免和县里的停电时段撞在一起。她没说为什么,就在白板下角写了一个小箭头:“十一点——稳定。”
晚上,赵书记来了院里,难得坐得久。
他把茶杯放在脚边的砖上,说:“你们这阵子累了,大方向对了。县里那边会有人学你们,但不一定学得到位,你们不用管。”
他抬眼看大家:“下一个节气,要准备枣子。枣子跟杏子不一样,量大,人多,话要说在前头。”
李明说:“我准备把‘抽检’这一步单拿出来,每一户每一箱抽一层,签字确认。我们自己也得立规矩,不能靠眼熟。”
赵书记点头:“好。到时候我让两位老党员来帮忙,盯一下秤,盯一下门。人站住了,心就稳。”他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灰:“不说了,你们早点休息。”
那晚,院里灯灭得更晚一些。李明和古丽坐在门口。
古丽忽然说:“我妈又打电话,让我考虑回县医院。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李明看着她:“你是怎么想的?”
古丽把头发捋到耳后,想了想:“我想把这个季节走完,至少把枣季干完。之后我也不急。你呢?”
李明笑:“我先把这条线扎牢,看明年还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古丽点点头:“我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走就走。我说他不是‘走’,他是在把事情往前推。她听了半天,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不再说话,坐着听院外的风声。风小了,墙角那堆叶子平了下去。
几天后,县里通知“丰收节”准备启动。不是大操大办,只是每个乡镇摆一个小展板,讲“人和事”。
赵书记把这件交给了李明和古丽:“别放过多数据,放三个故事。一个讲老热合曼,一个讲阿衣丁,一个讲马合木提。别拔高,写他们自己说过的话。”李明答应下来。
晚上,他在桌前写提纲,写着写着,停下来在纸上圈了一行字:“我们干的不是一桩‘项目’,是把人拉到一条线上。”
丰收节前的一个黄昏,胡老板来了院里。他站在门口看看里头,人不多,才走进来。
手里拿着一个小皮包,厚厚的。
他把皮包放到桌上,笑:“我来看看你们。”
李明让他坐,他没坐,只说:“有人找我,说要一起做大一点的。要在镇外头弄个大棚,收全县的枣,统一打出去。让我带个头。”他说完看着李明,像在看他反应。
李明没有接茬,问:“你怎么想?”
胡老板把皮包拉开又拉上,声音不高:“我做了这么多年收货,知道一件事:货聚起来容易,心聚起来难。你们这边,心是聚住了。那边,我还没看见。”
他顿了顿,“我没答应。”
李明点头:“不管你怎么选,咱们把边界说清。你走你的路,我们不拦;你要挂我们的预约区,规矩还是不能变。”
胡老板笑了一下:“好。规矩清楚,我心里不乱。”他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眼白板,什么都没说。
节前一晚,院里忙完,大家把展板在地上摆开。苏蔓把阿衣丁的照片选了一张他低头挑核桃的,古丽说:“别选他笑得太大声的那张,他说看着心慌。”
老热合曼那张照片,是他在桌边给电子秤换电池,手指微弯。马合木提那张,是一摞“合格单”压在台面上。
李明把三张照片摆成一行,照片下写一句话,不长,像他在白板上写的小箭头:“做得慢一点,说得清一点。”
赵书记看了一眼,说:“就这样。”
第二天到了县里,展板一字排开,来来往往的人不多,停在玉尔达展板前的人倒不少。
有人指着照片问“这是谁”,古丽一一回答。有人说“你们这个唛头我在网上见过”,苏蔓笑,说“那就是我们”。
李明站在一边,听旁边人说话:“这不就是‘把事说清楚’嘛。”他心里有点轻。
散场时,县里发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后续支持方向”:冷链车队、标准化包装间、培训计划。
赵书记拿起那张纸,把“冷链车队”那行圈了圈:“这个不急,先把人手定下来。”他指指“培训计划”,“这个你们自己先做起来。先把该说的话说在前头,别等人多了再拉。”
回到镇上,风已经停了。院子里那堆叶子还在角落里,没人去动它。
李明把白板擦了一遍,重新写上“枣季准备”。他把“抽检”单列出来,把“轮班值守”写在下面,把“公开栏”那一格画大了一点。他把笔放下,看着白板。
风从院口掠过,晾衣绳上两只木夹子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干脆的响。他忽然觉得,事情的路面又铺了一小段,前面还长。他不急着走,也不想跑,他要把人拧在这条线上,一段接着一段。
夜深,大家散了。李明把文件夹合上,把那张小便签又塞进夹层里。上面写着:“枣季三件事——人手、规矩、心气。”他把灯关了,院子里只剩下墙上的白板在暗处泛着淡光。
第二天,他要做的事情已经排好了:去吐尔逊店看柜、回院里开班、给马合木提发培训通知、给阿衣丁留两句话。风,已经换季了。接下来,还是要说开,把人心拧在一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