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一程的风

作品:《风从天山来

    院门没关严,风从巷口探了进来,白板上“杏子收尾”四个字还在,粉笔印子已经有些发灰了。


    李明把凳子挪到墙下,照着便签把最后几条清单核了一遍:样箱封存,账本备份,售后表格归档。


    杏子这一季基本走完了,院里少了几天前那种紧绷的忙乱,人的脚步也慢下来一些。


    古丽把晾在绳上的工作服收进来,叠好,放到靠窗那把椅子上。


    她看了眼白板角落,笑了笑:“你写的这三行字还留着呢。”李明抬头,“结果、问题、办法——留着,下一季照这个复盘。”她点点头,没有再说。


    白板左侧两条流程线还在:一条“验收—预冷—装箱—入网”,一条“内容—下单—截单—售后”。这是这一个月最不需要多解释的两行,大家都认了它的好处。


    傍晚的院子里,人不多。


    买买提江把车停在门口,靠着车门抽了一支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点燃第二支。


    老热合曼拿着螺丝刀转了一圈,最后把贴标台往里挪了三十公分,说“以后大风天,别让风直对着台面。”


    吐尔逊从冷柜那边晃了一圈,嫌门口人说话多,指着一张小纸条:“开门不聊天,贴这儿。”大家笑了一下,都认这话在理。


    阿衣丁抱着空箱子进来,说想把最后一袋核桃交账。李明接了过来,用记号笔在“到库表”上写上时间。他把账本推过去:“自己看。”阿衣丁只是扫了一眼,嘴里嘟囔:“这账看得清爽。”


    他没走,而是找到了古丽,问道:“之前说的培训,真要开?”古丽给他递了杯水:“县里开了个分享会,准备把我们这一套讲给别的乡镇听,顺便把要用的工具、要注意的事串一次。培训肯定会开,不过先开小班。”


    这话说完,院门外有车停了下来。赵书记从车上下来,身上还是那身深色衬衫。


    他进门就看白板,没绕弯:“总结写了没?”李明指指墙角那摞纸,“五页,讲给人听的,不是给人看的。”


    赵书记接过去翻了两页,挑眉:“标题写得清楚。少讲概念,多讲动作。”他抬手敲敲透明箱子:“这一箱子好东西呀,拿上台让人一走一遍流程就懂。”


    饭点很快到了,桌上是馕、拌面、炒核桃青皮。没人敬酒,话却比往常多了许多。


    赵书记把筷子放下,说自己可能要去县里主持一个阶段性总结,玉尔达这边要让人盯住,“制度贴在墙上,不贴在某一个人身上。”


    他看了看李明,又看了看古丽:“人走一个,架子不能塌。”这话说得直,院里一时安静。


    李明点了点头:“留的是流程,是谁来都能接的活。”老热合曼顺着说:“表挂在墙上了,谁来都能干。”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不是场面话,是把下一步的稳定先立住。


    晚些时候,李明拿着透明箱子去了县文化活动中心。


    分享会不长,他照草稿讲了半个小时,拿起样箱、唛头模板、批次码对照单,一样一样放到台口。


    台下有人提问:“你们为什么不打折?”他答:“价格、质量、服务三项公示,利润多出来的是乡亲们的,不在‘打折’上做文章。”


    说完他把画面切回“怎么把东西寄对、寄到、寄稳”。古丽在台下做提醒,等李明讲到“唛头”时,她举手补一句:“印在外箱四侧,五米可读;批次码一一对应检视人和时间点。”


    苏蔓把“统一回复”的视频插在中段,三分钟,正好把“为什么限量、怎么下单、遇到问题怎么办”讲得透透的。


    会后真来报名的站点比想象的多。李明没有顺势答应,他在院里把桌子排成一行,写了份“第一期小班”的名单,只收六个。“先把节奏跑稳。”


    他把“工具包清单”按单子发下去:果径圈、糖度计、电子秤、样箱、内衬、角垫、唛头模板、地址模板、胶带刀、记号笔、小本子。下面压着一句“缺一个别上手”。


    第一天练“收—验—贴—装—拍—入表”,超过三分钟回去重练。练完,一人一张便签标出易错点,贴回各自的小本。


    第二天挑五单“问题件”当教材,围着看,三行字写清“动作—原因—改法”。话没人爱听,却都能记住。


    第二天下午,胡老板来得早。他把帽檐往上一推,在院里找了个阴凉处坐下,说自己收到几个外地人的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当“联络人”。


    他说这话时没绕弯,脸上看不出情绪。李明把水壶拧开:“你怎么想?”胡老板笑了下:“老路熟,手脚快,你也知道。有人愿意跟我跑,不坏事。但我要把话先说明白:别把我的货截了。”


    李明点头:“你照样收散货,我们不截你的货;有积压,挂预约区,但要过检。上次说的‘B级先跑’,还是那个方案,这样你不抢A级,我们也不和你抢路。”


    两人把话说实,边界又确认了一次。胡老板起身前,伸手拍了拍李明肩:“你小子,说话算数。”


    晚上起风后,天色压下来。院里的人收拢设备,吐尔逊把冷柜温度调表记了一遍。刚忙完,灯忽闪了一下,电压好像不太稳。老热合曼把插排拔掉重插,又去配电箱看了一眼,嘴里念叨:“别让冷柜白跑。”


    李明拿手机照着,把紧急预案又念了一遍:冷柜先保电,直播间断电,贴标台和打印机延后再上。


    风过了一阵后,灯稳住了,他才把手机放回口袋。谁都没夸谁,只是对视点头,像在确认这套互相配合的动作已经长在身上。


    过了风口,院里安静了一会儿。古丽坐在台阶上,手机夹在耳边和母亲说话。她压低声音,小声解释上镜的事,说只是把检视和装箱的动作给大家看,又不是表演。


    对方似乎还是不太放心,她停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我在干正事,别担心。”挂了电话,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见李明靠着门框,“你在那儿站多久了?”


    李明笑着:“没听明白,只听出你声音有点硬。”古丽把手一摊:“总要有人去解释。家里人怕,不是怕出镜,是怕你做的事别人不懂。”


    她顿了下,“我们自己要懂。”李明点头,“懂的人多了,怕的人就少了。”


    马合木提从门外探头进来,问:“还收杏不?”李明说:“季节过了,收尾了。”


    马合木提把帽子摘下来,挠挠头:“这两天没去县里,家里那几排树,我摘得更细了。”


    他把两张照片递过来,是他家院里临时搭的阴凉处、预冷的箱子。一人一张,照片不花哨,但看得出他认真对标了要求。


    古丽把人招到桌边:“你秋天枣子多不多?”马合木提说:“不多,三亩地。”她说:“那就先把枣干做标准。到时候你来打包台帮忙。”


    他点头,眼睛里亮了一下,“我家闺女写字好,让她帮你们贴唛头?”古丽笑着说:“我们要‘五米可读’。”马合木提愣了下,又笑:“那得练练。”


    分享会之后的几天,院里来人多了些。有乡镇的干部,有合作社的人,也有来打听“怎么入网”的年轻人。


    李明不拉座谈,只给他们排观摩动线:先看验收,再看贴标,再看装箱,最后看公示栏。


    公示栏上新加了一格“培训用计划表”,下面夹着三样:红枣准备方案、新季核桃含水抽检表、礼盒内衬与角垫标准。


    “当下杏子收尾,枣子将至。”李明指着那行字,“别着急铺天盖地去说‘能卖多少’,先把‘怎么不出错’说清楚。”


    苏蔓把“产地直播”的常设栏目照常开着,但不再讲太多“操作细节”。镜头更常对着人:买买提江教志愿者系捆扎带;老热合曼把定位线上的“小图标”抚平;古丽在院口接待上一批来观摩的年轻人。


    直播间有人问:“下一季你们怎么安排?”李明把话说在前面:“我们会照样公示节奏,不抢风头,不拖节拍。”有观众追问:“能不能开团购?”他笑笑:“不为凑热闹做决定。”


    话说完,镜头收回,古丽把一箱样品对着角度拍了两张,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同车—统一到达日—不混寄鲜果”。


    几天后,县里通知办一个更小范围的闭门座谈,主要把培训节奏往下接。


    赵书记临时有别的会,让李明带队去。会不大,十来个人挪个地方就能开。李明没讲那些“漂亮数”,把退损率、时效达标率、处理时长三项放到第一张,“不追漂亮数,追可复现”,然后把“高温期外省暂停”“早班优先台”“预冷加三十分钟”“开门一次取齐三箱”这些具体做法一条条拎出来。


    有人问:“你们第一单就做得这么细?”李明摇头:“都是摔出来的。比如站里有一次‘0’和‘O’认错,我们就把模版改成英数分体。”又有人问:“盗图怎么处理?”他把“公开查验”的动作讲了一遍,没添一句“口号”。


    散会回程,车过老路窄桥。买买提江把速度放慢,眼睛看着前方的黄色警示标志,不说话。


    过了桥,他忽然问:“李明,你什么时候去看你爸管的那段老路?”李明“嗯”了一声:“等红枣定了,我去一趟。”买买提江笑:“你每次说‘等……定了’,就得再忙一阵。”


    李明也笑:“我爸懂我。他看路,我看人,都是看得稳一点再动。”这话算不上笑话,车里却轻松了些。风从窗口滚进来,带着干土的味道,路面在车轮下合起来,又迅速散开。


    回到院里,天色已暗。大家把最后几箱样品封起来,李明把白板擦了一半,留下右上角四个字:“下一程准备”。


    他把便签贴在文件夹里:一是“红枣上量”,二是“核桃含水抽检”,三是“礼盒标准复核”。旁边又加了一条:“邻镇参训名单核对”。他把笔一收,正要关灯,院门口响了一声轻咳。


    胡老板站在门边,没有进来,隔着门槛说:“明天我要去一趟邻县。有人想看我们的货,我不答应,也不拒绝。你要不要一起?”


    李明看着他,没急着回:“你去就好,我明早要带人看红枣样袋。回来把情况跟我说一声。”胡老板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路,大家要一起走。”


    夜里风停了,院子里只剩下墙角的影子。古丽在灯下做了份“访客登记”,上面写着来访单位、来访人、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最后一栏是“回访时间”。她把表格放到公示栏旁边,又把“公开账本”的最新数据贴上去。


    苏蔓从屋里出来,伸了个懒腰:“你说,这事会做到什么时候?”古丽说:“做到大家不来问‘你们怎么做’,而是问‘我们怎么做’。”苏蔓点头,笑了一下:“那就还得忙一阵。”


    李明把电话调成静音。睡前,他给母亲回了一个电话,报了平安,顺口提了父亲的路段。他问母亲:“他最近还下现场吗?”对面说:“照旧,早出晚归。”他说:“我过些天去看一下。”


    挂了电话,他把笔记本抽出来,写了一行小字——“路与线:把人和货放在同一张图上”。写完他就合上本子。小屋里静,外面更静。他觉得这一季杏子像一条收紧的绳,拉到头了,下一条绳子也已经在手里。


    第二天,院里没刻意把时间卡得太死。买买提江把车停在门外等人;老热合曼把贴标台下的脚垫掀起来拍了拍灰;吐尔逊在冷柜上换了新的记录表。古丽把“培训用计划表”上的名字又核了一遍,给每个人打了电话,确认时间。苏蔓把“产地直播”的预告改成了一句平常话:“大家要来,我们在院里等。”她把手机举起来拍了一张院门,画面里,白板角落的“下一程准备”四个字刚好露出一半。


    中午前后,阿衣丁把一大袋核桃送来,笑得很踏实:“这袋我自己挑的,你看。”


    古丽掀开袋口,说:“你挑得比我们挑得还细。”他挠挠头:“挑了两遍。”马合木提把一张小纸条递给李明,上面写着“女儿——五米可读练习”。


    纸条上密密麻麻写了不同大小的字体,最后一行是标准宽度。李明看完,顺手把小纸条夹进透明箱子:“这张,分享会要用。”


    下午太阳压下来,院儿里有些热。赵书记临走前,把那摞“总结”拍了拍:“你们这边我先不管,你们自己把日子过好。”


    他看向李明:“你小子,别把自己忙到看不见人。人和事,哪个先,都要看清。”李明点头,“记住了。”赵书记上车后,车子一拐出院口,巷子又安静下去。大家没有送太远,都知道这不是告别,只是下一程风向的调整。


    傍晚,李明把小便签塞进文件夹:“明天:核桃开二十单、枣干加十单、杏子照配额。”他没写漂亮话,也没加感叹号。事情写清楚了,手就不会乱。


    扫地的竹帚靠在墙边,墙角落下来的叶子被扫成一堆。该发的出了网,该留的进了柜,白板上的箭头一条接一条,连成了线。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院门吱呀了一下又合上。


    李明看看表,回到屋里,把窗半掩上。下一程怎么走,都有人、有人情,有事、有章法。风还在,方向已经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