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春色无边
作品:《灰色梧桐》 沿着这条樱花盛开的路再走两百多米,穿过解放门,贴着古老城墙斑驳的墙根走上一段,玄武湖便豁然展开在眼前。水光潋滟,春色无边。
湖面上,黄鸭和白鹅形状的游船年复一年地漂着。刚来南京那年,三口之家曾挤进一只大白鹅船舱,父亲举着胶片相机按下快门,定格了他们在南京的第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初夏的日头正盛,湖面碎金跃动,父母开怀大笑,年幼的陈乔野眯着眼,露出一抹腼腆又真实的笑容。
黄鸭与天鹅年复一年在湖面游曳,乘船的游客却换了一茬又一茬。
此刻,草地上满是野餐、踏青的游人,天幕澄澈如洗,风里裹挟着草木复苏的暖意。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好像只要被太阳一晒,所有烦心事、旧日的泪水都会随春风蒸腾散尽,天地间只剩下舒展的笑容。
吴竟毫无违和地融入了这片欢腾。他蹲在棵歪脖子柳树下,笑嘻嘻地和一只拴在树边的边牧打成一片。
那狗被揉得舒服,突然兴奋地一窜,目标直指旁边安静看风景的陈乔野。陈乔野猝不及防,被扑得踉跄后退两步,差点一屁股坐进刚返青的草地里。
吴竟扶着膝盖,笑得前仰后合,结果乐极生悲,差点被兴奋过度的边牧撒了一身尿。
这下轮到陈乔野笑他,吴竟佯装恼怒,两人就这样闹了起来,追打着沿湖岸疯跑。
直到实在跑不动了,两个人才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停下。
陈乔野弯腰扶着膝盖,累得直喘气,汗湿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翘。吴竟四仰八叉躺在柔软草甸上,像刚挖出来的木乃伊。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跳跃,吴竟舒服得长长喟叹一声:“太爽了——能不能一直这么爽下去——”
陈乔野圈着腿在他身边坐下,望着不远处高耸的紫峰大厦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在太阳下待久了,视线有些模糊。闻言,他凉飕飕地无情戳穿现实:“不能。你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哎,你这人……”
吴竟拖着长音抱怨,偏过头,目光却定定地落在陈乔野汗津津的侧脸上。
一开始,陈乔野假装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拨弄脚边细嫩的草叶。谁成想吴竟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眼神专注而直接,像是在他脸上研究什么比满园春色更值得探究、更吸引目光的东西。
那目光如有实质,陈乔野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装不下去,忍不住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目光闪躲:“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
对方不答,陈乔野小声辩驳:“我又没说错,本来晚上就有晚自习……”
吴竟轻咳了两声,终于开口:“你没说错。我就是觉得……挺稀罕的,原来你也有这么……”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措辞,“活蹦乱跳、像个真正小孩儿的时候?”
“会不会用成语!“陈乔野揪了两根草砸过去。
吴竟非但不恼,反而笑得直抖:“对不起啊,您老人家多担待,我就一文盲,词儿不够用了。”
一阵裹挟着水汽的湖风撩乱了陈乔野额前汗湿的发丝。
他发质本就偏软,跑了这么久,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被风一吹,又支棱起几撮不服帖的头发,显得格外稚气。
吴竟的笑声被风卷走,两个人一躺一坐,安安静静地吹了一会儿风。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后,陈乔野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
“我小时候就这样。”
吴竟没反应过来:“嗯?”
“我小时候就不……”陈乔野迟疑了一下,才咬牙说出那个词,“不‘活蹦乱跳’。”
吴竟没再笑,侧过头,安静地看着他。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陈乔野屈着双腿,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上,手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草叶。他的头发轻微卷着,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棕色光泽。睫毛长而直,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脸上的细小绒毛在逆光下清晰可见,让他无端想起路边遇到的一只白色的小卷毛狗。
“家里亲戚都说我内向,是个闷葫芦。但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陈乔野声音轻淡,“比起浪费时间和无关紧要的人说无关紧要的话,我觉得自己待着……更自在,更舒服。”
他转过头,望着吴竟。那双黑色的瞳孔清澈见底,此刻映着粼粼的湖光,比眼前波光潋滟的玄武湖还要澄净透亮。
“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自视清高,瞧不起人?”他问得有些忐忑。
吴竟摇头。
陈乔野微微一笑,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感激。
吴竟却突然开口:“那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是因为这些话不算无关紧要的废话,还是因为——”
他猛地坐直,瞬间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陈乔野的眼睛。
“还是因为,在你心里,我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
有那么一瞬间,陈乔野觉得眼前闪过一片白光,而后整个世界都被吴竟骤然放大的脸庞和那双眼睛占据,大脑一片空白,干净得如同头顶那片万里无云的晴空。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然而,就在他试图组织语言的刹那,吴竟却轻巧地退了回去,身体重新放松地靠回草地上,恢复成那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身后,练滑板的小孩摔了一跤,爆发出响亮的哭闹声。不远处,一只水鸟轻盈地落在草地上,歪头警惕地看了看他们,停留片刻后,又倏然振翅,掠过湖面飞向远方。
吴竟枕着胳膊,悠闲地望着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死机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陈乔野被吴竟这种三番两次的、没来由的作弄搞得有些恼火,他愤愤丢出一句:“都不是。”
吴竟挑眉。
陈乔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比别人都、傻、叉。”
乖乖仔憋了半天,搜肠刮肚才想出这么一个“粗鄙”的词。
陈乔野绷着脸,等着吴竟像刚才那样,张牙舞爪地朝自己扑过来“报复”,结果对方只是愣了一秒,随即大笑了两声,撑着胳膊肘半支起身子,歪头饶有兴致地看他。
“那既然我这么傻叉,”吴竟顿了顿,“以后你在我面前,是不是没必要端着架子了?”
陈乔野反驳:“我没端着。”
吴竟笑:“是,你不是故意装深沉,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放松一点,不用整天绷着。我就觉着你刚才笑我差点被狗尿到的样子,还有现在骂我傻叉的样子,特鲜活,特……可爱。”他的目光狡黠,“——你有这么骂过别人吗?”
陈乔野愣住,思路被他带偏,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吴竟看着他,笑意慢慢沉淀,目光可以称得上是温柔。
“以后多笑笑吧。”他说,“我喜欢……看你笑。”
陈乔野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像从水底看向天空。
他飞快地背过身,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声音闷闷的,像突然得了重感冒。
他说:“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
吴竟笑了:“谁说我没心没肺?”
“本来就是!”陈乔野依旧背对着他,“你说你从小就跟着你妈到处跑,感觉你……对什么都不在乎,可不就是没心没肺。”
吴竟敛了笑意,轻声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在我妈后面跑吗?”
陈乔野摇头。
“因为我妈跟我爸一直在闹离婚,从我上小学之前,就开始了。”
陈乔野心头微微一震。
“我爸是哈尔滨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当然,现在混到主任了。打我记事开始,我爸跟我妈就各忙各的,忙得脚打后脑勺那种,一年到头能坐在同一张饭桌上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我妈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姥姥姥爷都是农村的,她从上学开始就比别人拼命十倍,到现在工作也是,跟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似的。我姥说她从小就比驴还倔。
“但我爸就不一样了,他说是忙工作,结果忙着忙着,就跟他们医院一个药代搞到一起去了。”
吴竟语气平淡得不像在说他亲爸的背叛,倒像是在讲一个听来的、与己无关的八卦,脸上无波无澜,跟解一道复杂数学题时的表情没什么两样。
“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我妈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发现以后,她一没哭,二没闹,三没吵着要上吊,就跟我爸提了离婚,条件就一个:我得归她。
“后来他们争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过程非常狗血,非常曲折复杂,涉及到房子、钱、还有我……最后在我中考结束的时候,他们终于把手续办完了,我跟了我妈。哦对,我以前不姓吴,跟我爸姓凌,后来才改的。”
陈乔野愣愣地转回身,吴竟的目光飘向不远处的湖面,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耳耳垂。
“这个耳钉……就是他们正式签字离婚的那天下午,我自己跑去打的。那时候觉得……总得在身上留点什么,一个记号,或者一道疤?”他扯了扯嘴角,笑容很淡,“挺傻的是不是?当时疼得我龇牙咧嘴的,但打完就觉得……痛快。”
“我爸离婚没多久就娶了那个药代,现在儿子估计都要一周岁了。”吴竟嗤笑一声,“我跟他上一条聊天记录还是在过年,他给我发了个红包,就一句‘新年快乐’,我寻思着还以为是群发的。”
说完,他笑了笑,笑意却很快散去,目光悄悄地往陈乔野脸上瞟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我说我爸这些破事,没别的意思,你别、别乱想啊。”
陈乔野点头:“我没乱想。”
他知道吴竟为什么突然那样小心翼翼。提起“父亲”这俩字,吴竟大概是怕他又像在天台那次一样,情绪一下子失控。
可这次没有。
明明是过去一年每每提起都让他翻江倒海的字眼,此刻却像突然沉底的风暴。吴竟说的那些话,只像一颗石子落进湖心,起了涟漪,却没掀起预料中的惊涛骇浪。
两人都没说话,湖水的波光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这原本是吴竟的家事,他都表现得满不在乎了,陈乔野反倒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冒出一句:“呃……其实,我觉得你姓吴挺好的。”
“嗯?”吴竟斜眼看他,似笑非笑。
陈乔野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认真:“真的。你要是姓凌,我就只能喊你‘临近’了。”
吴竟愣了两秒,随即一阵笑倒在地,眼泪都要笑出来:“噗哈哈哈哈……陈小野你……哈哈哈……你这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啊!”
陈乔野看他笑个没完,忍无可忍地伸手戳他一下:“喂,别笑了。”
吴竟还是在笑。
他只好撑起半身,用膝盖跪着爬过去,在吴竟身上“啪啪”拍了两下:“吴——竟!我让你别笑了!”
吴竟一边笑一边举手投降:“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先说好,这次真不是笑你普通话……你自己先开的头……‘临近’……哈哈哈哈……”
陈乔野无奈地坐回草地上:“是我自己提的,我没生气,我这不是想……”
“想什么?”吴竟终于止住了笑。
“想安慰你一下。”陈乔野脾气上来了,“我真是吃饱了撑的!”
看着他微微鼓起的脸颊和懊恼的神情,吴竟脸上露出一副“你看又生气”的表情,看得陈乔野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像一只被吹足了气又突然扎破、瞬间瘪掉的气球。
他哭丧着脸,自暴自弃地说:“吴竟,耍我很好玩吗?”
“天地良心!”吴竟立刻喊冤,“我什么时候耍你了?”
“从你转学到现在,你耍我多少次了!”
“这不叫耍!”吴竟急吼吼地解释,“我想跟你玩才逗你呢,我怎么不去逗别人?”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吴竟挠挠头,自言自语道:“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思考了一会儿,他两手一拍:“对了,我妈就老这么说。以前我遇到个脑残班主任,老是针对我,说我骄傲自大,以后成绩肯定下降。我上课明明没干嘛,他也老点我名儿。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就在课上跟他吵起来了,那老头气得当场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当时正好在跟客户谈生意,到学校的时候,我看她头顶都快气冒烟了。我妈把我领回家后,就这么骂我的。”
他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吴文瑄的语气:“吴竟你要死啊?!老娘辛辛苦苦赚钱送你去上学,就是让你跟老师吵架的?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是不是天天上课讲话开小差?——老师针对你?老师那是为你好才点你名儿!他怎么不点别人名儿?他干嘛不去点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被吴竟添油加醋地一说,让陈乔野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完之后他若有所思:“你也会被老师针对?我还以为你从小就是被老师捧在手里的掌上明珠呢。”
“我又不是优乐美,还能被人捧在手心里?”吴竟翻了个白眼,“本人从小到大收获无数老师的喜爱,但架不住有些老师就是脑残,看我不爽,我有什么办法?”
“后来呢?”
“后来?”吴竟耸耸肩,“后来就是,我一没道歉二没写检讨,照样骄傲自大下去,下次月考还是全年级第一,你说气不气人?”
陈乔野由衷给他鼓了两下掌,他看着吴竟神采飞扬的脸,轻声说:“我很羡慕你。”
吴竟挑眉:“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足够自信,也拥有让你自信的……底气。”
因为有这样的底气,所以他的自信并不是轻飘飘的狂妄,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根植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让人心生厌弃,反而像阳光一样,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陈乔野从小就被规训得太久,像一只笼子里养大的鸟,被圈养在一个看似安全却狭窄的世界,直到遇见吴竟——一只从广袤蓝天俯冲而下的鹰——才知道原来天空那么大,风那么自由,原来还可以这样肆意张扬地活。
吴竟说:“自信的底气不是只有我可以有,你也能。”
“我?”
“对,你。”吴竟的语气笃定,“你成绩不差,长得也……好看,你妈很爱你,把你照顾得很好,做饭还那么好吃。我相信……你爸爸也一定很爱你,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守护着你。”
“所以,不用去羡慕别人,陈乔野。”他叫了他的全名,“你自己本身就很好,非常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