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别人

作品:《灰色梧桐

    陈乔野到底还是没回去上那节政治课。


    吴竟连哄带踹,总算把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大刘轰出了医务室。


    临走前,大刘悲愤地朝吴竟比了个中指,被吴竟作势抬起的脚“送”出了门。


    门关上,世界陡然安静下来。校医电脑里的偶像剧恰好播完一集,连最后一点背景噪音也消失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泼洒进来,将小小的医务室照得通透明亮。窗外的风一阵紧过一阵,窗边那株樱花树被吹得簌簌发抖,纯白的花瓣在枝头颤巍巍地晃动。


    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


    陈乔野半垂着眼,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意识像浸在温水里,一点点下沉。就在他即将被瞌睡完全俘获时,身旁的椅子突然发出“刺啦”一声滑动的响声,把他的困意惊了个干净。


    他迷迷瞪瞪地睁眼,就见吴竟单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几步踱到窗前,对着那株在风中摇曳的樱花,“咔擦”就是一张。


    拍完,他献宝似的把手机贴到陈乔野眼前,语气带点小得意:“好看不?”


    ……这人是真受伤还是假受伤?


    陈乔野敷衍地“嗯”了一声,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问:“你是退休老干部吗?”


    吴竟挑眉:“谁规定拍花就是老干部了?”


    “等着吧,”陈乔野懒洋洋地闭上眼,“再过些日子,鸡鸣寺樱花开了,满大街都是扛着长枪短炮的爷爷奶奶。到时候,欢迎你加入夕阳红摄影团。”


    “鸡鸣寺有樱花?”吴竟兴趣盎然。


    陈乔野狐疑地看他一眼:“我开玩笑的,你真要去?”


    “去看看嘛。”吴竟一脸理所当然,“夫子庙你都没陪我去,鸡鸣寺你总得补偿我一下吧?”


    “……吴竟,”陈乔野简直无语,“你讲不讲理?”


    “冤枉啊,我怎么不讲理了?”吴竟一脸无辜。


    “你自己出去玩,为什么非要拉上我?”


    “我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陈乔野简直觉得不可理喻。


    他从小到大,最习惯的就是独处。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书店、看展览、骑车回家……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享受那份无需迁就、自由掌控节奏的清净。他实在不明白,吴竟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去?


    吴竟听完他的反驳,懒洋洋地丢下一句话:“我不管。”


    “那你……”陈乔野顿了顿,“为什么不找别人?”


    “哪个别人?”吴竟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


    陈乔野沉默了几秒,艰难地吐出一个名字:“……大刘?”


    吴竟眼神瞬间变得一言难尽:“我跟他?手挽手去看樱花?你觉得合适吗,陈小野?”


    陈乔野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自动生成图像——


    篮球场上那个暴躁如雷的大刘,此刻正扭捏地和吴竟站在落英缤纷的樱花树下,十指紧扣,脉脉含情……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他打了个寒颤,诚恳地摇了摇头:“不合适。”


    话刚出口,他就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什么叫“手挽手”不合适?


    难道他们两个手挽手去看樱花就合适吗?!


    陈乔野一瞬间有点晕,慌忙调整话题,继续坚持:“除了大刘,还有别人。”


    吴竟语气淡淡:“行啊,那你倒是说说,还有谁?”


    陈乔野大脑一片空白。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刮人选,可那些模糊的面孔和名字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溜走。


    吴竟的目光像手电筒一样直直照着他,他一急,目光扫过椅子扶手上那袋刺眼的粉色巧克力,嘴比脑子快,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楼心月。”


    空气骤然凝固。


    吴竟脸上的散漫瞬间褪去,眼神沉了下来。


    陈乔野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他以为吴竟生气了,正绞尽脑汁想怎么补救,吴竟已经出手如电,毫不客气地在他光洁的脑门上弹了个清脆的脑瓜崩。


    “嘶——疼!”陈乔野捂着额头,“你干嘛!”


    吴竟挑眉:“我还要问你干嘛呢?好端端的提楼心月干什么?我跟人家很熟吗?”


    “……她还送你巧克力呢。”陈乔野揉着额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大刘那句“横刀夺爱”“有意思”还在脑子里盘旋,可他怎么都说不出口,索性拿巧克力这事堵吴竟。


    谁知,吴竟闻言,眉毛一挑:“我不也送你巧克力了!瑞士莲、小饼干,哪样少了你的?”


    “……”


    忘了这茬了。


    吴竟又凑近一步,微微俯身,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再想些有的没的,我对你不客气了啊!”


    陈乔野抿了抿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最后别开视线,盯着窗外摇晃的花枝,低低地“哦”了一声。


    ——


    那袋巧克力,最终还是被陈乔野塞进了外套口袋,像揣着一个隐秘心事。


    政治课的下课铃一响,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陪吴竟在医务室里耗时间。虽然最后两节是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的英语,但人不坐在教室,总让他觉得心里不踏实。


    吴竟拗不过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回了教室。


    吴竟负伤归来,立刻成了全班的焦点。


    男生都亲眼见证了那惊险一幕,女生们则从几个添油加醋的“目击者”口中听到了更夸张的版本。


    “你们是没看到!当时血哗啦一下就涌出来了!”


    “一地红啊我操,地上全是血!吓死人了!”


    强化班之间本来就暗潮涌动,互相看不顺眼。凌骁平时嚣张跋扈,没少跟十二班的男生结梁子。现在“自己人”被砸得鼻血直流,几个好事的男生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好像下一秒就要杀到隔壁班给吴竟报仇。


    陈乔野回教室前去了趟厕所,回来一看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教室里活像开了早朝。


    吴竟跟太上皇似的,端坐在座位上,身边围着一圈文臣武将,个个群情激愤。


    大内总管太监刘健鹏正在唾沫横飞地复述自己是如何瞄准时机,精准无误地把篮球砸到凌骁头上,打出直击天灵盖的“暴扣”。


    他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恨不得当场再表演一遍。


    吴竟则郑重地拍了拍大刘的肩膀,当场宣布:“以后你的作业,哥包了!”


    陈乔野:“……”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刚在座位上坐稳,卓彦就悄悄凑了过来,语气谨慎地问:“吴竟……鼻子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陈乔野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下午的课上完,活蹦乱跳的吴竟从座位上蹿起来,伸了个懒腰,问陈乔野:“学校对面有家炒面,听说不错,一起去尝尝?”


    “不了。”陈乔野利落地盖上笔盖,站起身,“我妈已经做好饭了。”


    吴竟正想着说什么,就见旁边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个男生,熟稔地一把勾住吴竟的脖子:“竟哥,走啊,一起吃饭去?”


    吴竟被勾着脖子,身体微微倾斜,目光看向陈乔野。


    “你去吧。”陈乔野对他笑笑,“我先回家了。”


    吴竟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行,路上小心。”


    放学时分的校门口一如既往地拥挤,倒霉路过的公交车被堵得寸步难行,喇叭声徒劳地响成一片。


    陈乔野左闪右避,好不容易从人潮里挤出来,推着他那辆老凤凰往家骑去。


    从家到学校的这段路,哪个路口该拐弯,哪个下坡要提前捏紧刹车,陈乔野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因此这十来分钟他放空了大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很多事。


    比如刚刚勾着吴竟脖子的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


    细胳膊细腿,瘦得有些尖嘴猴腮,好像坐在他斜前方,完全记不得名字,只知道平时上课很爱捧老师的场。


    又比如——


    吴竟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谈笑风生的样子。


    又比如——


    大刘问吴竟对楼心月有没有意思,以及楼心月甩着马尾,不由分说地将巧克力塞进吴竟手里的画面。


    ……对了,巧克力。


    陈乔野右手稳稳扶着把手,左手探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棱角,隔着包装袋,能感受到里面方块的轮廓。


    还好,这几天气温尚可,巧克力侥幸逃过了融化的命运。


    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叶岚边看天气预报边念叨:“过两天要升温了,二十好几度呢,这天气真是没个准头。”


    二十几度。


    到时候,樱花应该开得很盛了。


    对,樱花。


    吴竟说,想和他一起去鸡鸣寺看樱花。


    吴竟。


    吴竟。


    吴竟。


    为什么……什么事情最后都能绕回到他身上?


    ——


    饭桌上,叶岚总是那个挑起话题的人。


    每次吃饭,她都习惯性地问:“今天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啊?”


    大多数时候,陈乔野都会沉默地低头扒饭,用含糊的“还行”“就那样”搪塞过去。但今天,他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目光落在碗里那块油亮诱人的红烧肉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开了口:“……今天体育课打篮球,吴竟帮我挡了一下,结果鼻子被砸出血了。”


    叶岚立刻放下筷子,眉头皱起:“砸出血了?严不严重啊?”


    “看着还好。”陈乔野语气淡淡的,“在医务室冰敷过了,血止住了,他说没伤到骨头。”


    “你们小孩子懂什么?”叶岚的职业警觉立刻上线,“伤没伤到骨头哪能自己感觉?万一有骨裂呢?你回头让小吴抽空来趟我们医院,我带他拍个片子好好检查检查。人家可是为了帮你才受的伤,不能马虎。”


    陈乔野余光瞄见叶岚那副“医者父母心”即将长篇大论的表情,果断在她再次开口前截住话头:“我跟吴竟说了,他说不用。”


    叶岚的表情明显不赞同,刚要张嘴,陈乔野立刻补充:“我……我再跟他说说。”


    叶岚这才作罢,转而问道:“小吴人呢?也不见他回来吃饭。”


    “他在学校附近吃了。”


    “唉,他妈工作忙,估计也没时间给他做饭吧?”


    “嗯,他说他妈基本天天都要加班,他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就点外卖。”陈乔野顺口回答,舀了勺汤送进嘴里,才忽然察觉哪里不对。


    一抬眼,正对上叶岚带着一丝讶异和探究的目光。她放下筷子,语气温和得近乎小心翼翼:“小野,你跟小吴……现在关系挺不错的啊?”


    陈乔野下意识否认:“没……没有。”


    叶岚却轻笑了一下:“妈妈以前啊,可从来没听你主动聊起哪个同学的事,更别说记得人家家里什么情况了。”


    “……”


    他和吴竟……关系好吗?


    “关系好”这三个字,又该如何去定义?


    他承认,比起那些在他脑海里面目模糊、甚至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同学,吴竟的确是个例外。


    但“例外”就意味着“关系好”吗?


    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称作关系好呢?


    陈乔野不知如何应答。


    他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用力扒了一大口饭,好像这样就能堵住那份莫名的慌乱。耳边传来叶岚依旧温和的声音:“小野,妈妈知道……爸爸走了以后,你一直把自己关的很紧。但是妈妈跟你说了,那不是你的错,知道吗?妈妈真的希望,你不要总是一个人闷着,多交交朋友,跟朋友说说话、散散心,好不好?”


    陈乔野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筷子,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一些。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几乎听不清的字:“好。”


    轻飘飘的一个字,在陈乔野看来,并非承诺,更像是一种敷衍的休止符。他只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父亲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陈乔野觉得自己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空壳,在名为“生活”的轨道上麻木地运行。


    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人间的悲欢离合,似乎都成了隔岸观火的模糊光影,激不起他心底半分涟漪。


    上学、放学、做题、睡觉……周而复始。他曾经以为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高中结束,至于更远的未来,一片空白,他拒绝去想。


    他从未预料到——


    那个寻常的清晨,他一推家门,就撞见了吴竟。


    彻头彻尾的、计划之外的、蛮不讲理闯进他生活的吴竟。


    让他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哭笑不得、怒火中烧……心跳加速的吴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