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剪双眉

作品:《尽有苍绿

    回应商柘希的是一个巴掌。


    商柘希没什么所谓,站直了,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如棠上前一步,要阻拦在他们中间,商柘希一把拖住如棠的腰,把人放置在自己身后。商永光急速颤抖着,手指住了商柘希,说:“我就知道,你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孽种。你害了你妈,现在又要来害我了。当年,你妈妈是怎么没的,你比我清楚。”


    如棠猛然抬头看商柘希,但神色不是惊讶。


    商柘希镇定自若,说:“哮喘发作。”


    笑声堵在商永光喉咙里,令他发出扭曲的声音,“当年你才九岁,就那么狠毒,连你的亲生母亲都能害。这么多年我一直疑心,你是她亲儿子,做事一直细心,怎么可能不知道药在哪,怎么可能来不及救,眼睁睁看着她死!”


    “我还那么小,知道什么是害人?”


    “小孩子才够狠毒,说不定是你拿了药瓶藏起来,她找不到药才摔下了楼梯。那药瓶上,只有你们母子两个人的指纹!”


    商柘希还是似笑非笑的,“爸爸,你要这么看我,我也没有办法。她不只是我的母亲,也是你的妻子,小孩子能满足她什么。当年你但凡多关心她一点,她也不会摔下去的。”


    “她不是我妻子,你也是个不合法的儿子!”


    商柘希毫无破绽的脸上有了眼睫毛颤抖的阴影。


    如棠心如刀绞,商永光注意到他不忍的神色,立刻掉转矛头又说:“如棠,你哥是十恶不赦的杀母凶手,你还要跟他站一块?还要包庇他一错再错吗?还是,你早知道了什么?”


    一听商永光要把如棠扯进来,商柘希笑容消失,冷冰冰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当时他才五岁,他知道什么?”


    美丽又昏暗的长楼梯,交错在雕花栏杆之间的灯光,穿红色套装的死寂女人,流淌在地板上的鲜血——这么多年一直出现在商柘希的梦里。商永光回到家,跟急救的医护人员一起站在心爱女人的尸体旁边,他们对他摇头。


    商永光走上楼梯,转过了弯,抬头看向二楼的楼梯口,商柘希站在那儿,手搂在如棠的脖子上,不让如棠向下看。商柘希才九岁,他没有哭,也没有叫,像幽灵一样守护着如棠,商永光看他的脸,背光看不清,商永光走上来,走到两个小孩子身边,这回他看清了那张白白净净的,天使般的脸。


    没有一点表情,真正淡漠如天使。


    商永光拉如棠的手,让如棠看自己,如棠抱着哥哥不撒手。商永光用了点力,把如棠拉过来,如棠受到了惊吓,漂亮大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外婆把他当女孩养,那天如棠扎了双丸子头,绑蝴蝶结,穿白色仙女裙子。


    “小棠,阿姨是自己摔下去的吗?”


    “我不知道。”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


    如棠没有骗人,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在房间里画画,听到一声沉闷的,什么东西摔下了楼梯的声音,开门走出来,哥哥低头看着楼下,他也想看一看,哥哥捂住了他的眼睛。女人呼吸的声音像是风箱。


    那声音让如棠想起了夜晚隔着玻璃窗扑闪的蛾子,在明亮玻璃上挣扎飞扑,灰幢幢的翅膀振动着,脸贴上来,像是人类在一下一下地抽搐,放她回家,放她回家,歇斯底里、哀艳又凄厉。


    裹在一身红色套装里的飞蛾。


    警察后来到过现场,录了两个孩子的口供。当时保姆在楼下吃饭,看电视剧,没听到声音,如棠在房间画画,商柘希在看书。何梦雨哮喘发作,走出了主卧求救,她努力走了一段,要走下一段楼梯时,跌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商柘希出来找母亲,发现人摔了下去,受到惊吓没敢上去看。那天晚上,何梦雨本来计划跟商永光出门应酬,换了一身漂亮的红色套装,礼裙没有口袋,身上自然没带哮喘药。


    至于卧室为什么也没有药。商柘希的回答是,母亲经常随手放错东西,找不到了就责怪下人,这点在保姆那里也得到证实。何梦雨脾气不好,有一次丢了戒指,把下人叫过来骂,骂她们是小偷,可实际上戒指是被她落在了车上。那天全家上下出动,帮她找戒指,厨娘要回去做饭,也被骂一顿。


    从早上找到了傍晚,如棠蹲在阳台往下看,他已经十个小时没吃上饭了,又不想下去。趁何梦雨在花园,商柘希回来带他下楼,两个人偷偷吃东西,商柘希做了三明治,又倒了两杯牛奶,如棠开了一包卡乐比清汤味薯片和一包笋形巧克力饼干,两个人坐在厨房柜子后面的地板上,野餐一般,任由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


    那场事故判定为意外。


    商永光没说什么,因为那也只能是意外。可他知道存在很多疑点,何梦雨再不小心,不会连救命的药也不放身边,但谁敢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谋杀了自己的生身母亲,那要多么狠毒的决心和多么冷静的谋划。


    “如棠,你有没有看到你哥做了什么,是不是他把人推下去的,你有没有看到?”


    商永光大踏步上来追问,如棠说不出话,他没有看到,也从来没追问过商柘希。可是他心里一直明白,他也不会告诉商永光——那天他跟商柘希吃午饭,何梦雨吃完走了,商柘希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餐桌上遗落的药瓶,之后何梦雨换了红色套装,下楼一趟,大概是找药瓶,没找到就走了。如棠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扭头看了一眼餐桌,药瓶不在那里了,后来何梦雨死了,药瓶却又在餐桌上出现——


    如棠一直明白。至于何梦雨为什么会哮喘发作,是不是有别的诱因,又怎么会掉下去,如棠真的没看到,也不想看到。


    商永光伸手要拎如棠的衣服,商柘希拦住了他,说:“他说了没看到。”


    这个场面刺激到了商永光,是怎样的冤孽,让他两个儿子,一个犯杀人罪,一个忤逆不伦。


    商永光悲痛弯下了身——他想要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杀了他们,可他只做了一个弯身的动作,忽然再也动不了了。如棠看出了不对,想要扑上去看,可商柘希面无表情地抱住了他,不让他上前。


    商永光呼吸虚弱,扑通一声,直直摔倒在地毯上。


    如棠恨过他,毕竟恨不彻底,还是一把推开商柘希,跪在地上看他的情况。如棠打急救电话,接通之后递给商柘希,商柘希接过去说话。如棠把商永光放平了,等电话挂断,回头说:“也不要做得太过了,他现在出事,对你没好处。”


    “我知道。”


    私立医院的人很快来了,看起来不是医用车,不动声色开进来。他们要封锁消息,不能让外界和董事会的人知道,对外只说是急性肠胃炎。如棠陪着去了医院,忙了大半夜,情况稳定下来,商柘希的一个秘书来了,如棠才回了家。


    商永光没出大事,不过这个年纪就中风,身体实在是差了,医生说复发的风险很高。他常年酗酒,最近还在备孕,底子被掏空了,才倒得这么突然。


    如棠三点钟回到家,香山那边打了好几个电话,联系不上商永光,起了疑心,大半夜催商永光的秘书和律师过来看,商柘希一直忙着处理。如棠走进书房,商柘希刚敷衍完了最后一个电话,十分疲倦。


    如棠给他们各自热了一杯牛奶,一夜没睡,要睡不睡,这个点不好喝咖啡和茶,想来想去还是喝牛奶。如棠坐进沙发,放下托盘,旁边的商柘希看他一眼,他们在电话里沟通过了商永光的情况,所以此刻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商柘希说:“小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哥哥。”


    他们心照不宣,没说到底知道了什么。


    如棠放下杯子,靠过来歪在他身上,商柘希也抱住了他。商柘希低低说:“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


    “你是的——抱紧我。”


    商柘希抱紧了他。


    他们一起在橡树下玩荡秋千,何梦雨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买通了保姆,只要他摔出去,摔成了残废,你爸眼里只有你一个儿子。”年幼的商柘希站在草坪上,看保姆推着如棠玩,如棠快乐地一荡一荡。


    树叶簌簌有声,秋千飞得更高,商柘希忽然走了过来,走到了秋千面前,走得更近。保姆不得不放轻了力道,一次比一次轻,如棠看着他,商柘希伸出双臂,于是等下一次秋千轻荡而来,如棠松开手,扑下了秋千,扑到了商柘希怀里。


    保姆看着他们,秋千寂寞停摆,微微晃着。


    商柘希说:“我们去玩别的吧。”


    “玩什么?”


    “你累了吗?”


    “有一点。”


    “那我们回房子里去,一起看书吧。”


    “哥哥,童话书我已经读了一千遍,你给我念别的。”


    “好。”


    商柘希用力抱紧了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