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炼石
作品:《尽有苍绿》 如棠一直没忘了那个夜晚,他们从昏暗又喧闹的酒吧、甜美的酒水、满地玻璃碎片中离开,那盛宴般的热闹给他们一种受到祝福的幻觉,离开之后才发现祝福并不存在,伤害仍旧存在。爱颠覆不了什么。
爱只是两个人的事。
冬天这么冷,他们从空寂的车库走回房子,草坪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低矮的冬青树丛也成了一条洁白的雪带子。如棠帮商柘希捂紧了格子围巾,商柘希也抓紧了他的手。雪落下有沙沙声,像是钟表走动。
他们走过了草坪,又从树下走过。北风凛冽,别墅窗帘紧拉着,灯光透不出来,夜色中只看到雪地一片凄惨的白,松树的松针结了冰,连小鸟都没有了,但他们身上还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热情。
如棠在车上扔掉了那只贝雷帽,仿佛是想扔掉不愉快的记忆。于是商柘希一低头,看到如棠的头上缀满了雪花。
风雪满头,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很快又被雪覆盖,如棠抬头看了看商柘希的头发,勉强笑了笑,却说:“你的衣服上都是雪。”如棠帮他拍大衣上的雪,商柘希一把抱住他,他们在雪中拥抱了一会儿,如棠被抱得陷在纯白色围巾里,商柘希说:“如果我真的杀死了他,你会做噩梦吗?”
如棠说:“你永远比梦来得更早。”
爱也颠覆不了什么。爱只是像雪花一样静静落下,落在肮脏泥泞的马路上,也落在每一棵树的枝头上,落在无数相爱的人身上,落在踽踽独行的人身上,落在公园的大理石雕塑上,也落在他的窗前。天一亮,雪化了,滴滴答答升入太阳。
他们又往走了,可如棠感到,爱比雪光刺眼。
商永光知道了商柘希在酒吧打架的事,幸而阮秋季那边处理得干干净净,具体情况没吹到商永光耳朵里,据说是二级伤残。商永光当着其他高层的面把商柘希叫走,在办公室训斥了一顿,又安排他到新加坡出差。
如棠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等上一个星期,商柘希也从新加坡回来了。如棠亲自开车到机场接他,他拿了驾照没上过几次路,倒也开得四平八稳。
商柘希出差这几天,如棠开车上学,以前不爱开车是因为怕太张扬,现在他的流言一直很难听,多一条“炫富”,他也没什么所谓了。为了他的流言,社团的同学避着他不主动联系,他便独来独往。
不过庄维还是跟他交流雕塑,如棠没有拒绝。某一天庄维说:“不管他们怎么说你,我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也许眼睛看到的也不对哦。”如棠开玩笑。
“我们能做朋友吗?”
如棠笑了笑,庄维一阵紧张,如棠又故意笑,庄维“喂”了一声,但画架上的同一片风景写生见证了答案。
回来那天下了小雪,商柘希上了车,发现车上有豁然一新的温馨,快过圣诞了,挂件都变成了圣诞姜饼人。两个人拥抱过了,好不容易才可以接吻,亲了好久,如棠松开他,摸摸他的下巴,说:“飞六个小时就冒胡茬了。”
商柘希微笑说:“六个小时算什么。”
如棠立刻要掉眼泪,他吃不下饭,数着指头看着航班信息,才度过这六个小时。天气、航班状态、飞行轨迹,他都要看。车上放了热水和曲奇,如棠拿给他吃,商柘希偏拿如棠喝了一半的奶茶喝,如棠说:“你不是不爱喝奶茶吗?”
商柘希吸了一口,奶茶没了。
如棠拉上安全带开车,又气又笑说:“非要喝我喝的!”
又说:“一口就没了,你是水牛!”
商柘希给他一个红草莓味的吻。
之后商柘希开手机回消息,如棠瞥一眼在跟谁聊天,结果是阮秋季。如棠说:“我听说了,他前两天回国了。”
“嗯。”
“真新鲜。”
“下星期有个慈善晚宴,娱乐杂志主办的。”
“你去吗?”
“懒得去。”
“那些人见了你扑上来要钱。”
如棠开了雨刷器,刷走玻璃上细小的雪花,商柘希歪头看他开车,如棠握着方向盘看了看后视镜,过了一会儿,如棠又看后视镜,说:“我订了酒店,到酒店再看。”商柘希说:“穿着衣服,跟不穿衣服,是不一样的感觉。”
如棠瞪他一眼。
商柘希拿出圣诞曲奇,对着他咬一口,香香酥酥,仿佛是在咬他。
回国之后,商柘希变得很忙,年底应酬多,少不得到处走动,在家要跟亲戚往来,在外也不少活动。如棠也是,但两个人还是把空余时间留给对方。约会之必要。
商柘希跟阮秋季约了一次吃饭,喝了不少酒,回到家之后变得沉默,如棠问他怎么了,商柘希说:“没什么。”
如棠心里有数,阮秋季这个人绝非善类,他野心勃勃又经验老到,回国必定揣着目的。商柘希很少谈工作,但如棠知道他的处境一直很难,因为上次情妇流产的事,商永光一直疑心他,冷着他,现在又来一个阮秋季。
商柘希工作上向来认真,精力也高,是很拼命的,外人看他光鲜亮丽、年少有为,不知道他付出了十二分努力才有今天,莫连成在世家子弟中算是上进奋斗的人了,可努力也许只有五分。如棠在家看他加班,真怕他倒下去。
他们那些人,聚会、睡女明星、赌博的时候,他还在工作,除了陪如棠和必要的应酬,剩下的时间他没有浪费过。他对待自己的人生,对待自己追逐荣华的野心,也像是雕刻家对待雕塑,一定要刻画得精准又漂亮。一看商柘希每天密密麻麻的时间表,如棠替他累,但商柘希说,你比我好到哪里去,把所有时间用在你的石头上。
时间在追杀他们。如棠有一种预感,他们要拼命往前跑,才不会被追上。
果不其然,忙了一个多月,商柘希病倒了。
如棠放了寒假,按着他的头在家里休息,可流感来势汹汹,如棠因为照顾他也病倒了。厨房做药膳,要做两人份的。商柘希病得重一点,发了一天一夜的烧,还想爬起来工作,如棠心酸说:“那我替你去公司上班,你别动了。”
“别闹了。”商柘希声音沙哑。
“你才别闹了。”
商柘希只好又躺下了。
两个人躺了三四天,精神终于好了一点,晚上一起在客厅看电影。年底了,父子关系缓和了一些,毕竟不好冷着过年,商永光听说他们生病,特意回家看了看,连着在家吃晚饭。如棠有点心虚,商永光推门进来的前一秒,他们还在卧室接吻。
这天文姐在客厅接起电话,如棠挑了一部《午夜牛郎》,问是谁的电话。文姐说:“董事长今晚有应酬,说不回家了。”
如棠乐得要转圈,终于没人打扰他们二人世界了。文姐到厨房看了明天的菜单,又对完了年货单子,也回家了。如棠出门送了送,让她开车小心,回来看到商柘希穿黑色家居服下了楼,在做姜撞奶。
如棠从背后抱他,很黏人,商柘希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说:“我动不了了。”
“还没好吗?”
“要等个十分钟。”
他们看了电影开头,又一起喝姜撞奶。茶几上的碗空了,他们在沙发上安静窝了一会儿,又搂搂抱抱接吻,手也乱摸。两个人沉浸在这种平静的幸福中,电影声又嘈杂,竟然没注意到现实的开门声。
如棠靠在他怀里,两个人正吻着,一道严厉又惊怖的声音劈下来,“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猝不及防分开,回头看,商永光站在不远处,不敢置信看着他们。如棠吓得呆住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外头根本没有汽车声,商柘希也有些怔,很快又镇定下来。商永光又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刚才在干什么,疯了吗?”
会面临时取消了,商永光的友人说送他回家,商永光便没叫司机接。方才进了门,借着电影屏幕的光,商永光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他的亲生儿子——两个男人,又搂又摸,在接吻!
这个画面太惊悚了,太可怕了,商永光眼睛瞪得很大,脸也惨白,他这辈子也有一些痛苦又惊惧的时刻,都比不上这一刻受到的冲击。他对亲情的渴望,跻身上流社会的体面,传宗接代的执念,一夕之间全部崩塌。
药!
他的药!
商永光浑身发抖,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拿降压药,吞了两片。商柘希关掉电影,又打开了客厅灯,给商永光倒一杯清水。商永光没有喝,反手把玻璃杯用力砸在商柘希身上,杯子在地板上清脆炸开。
他彻底明白了,上一次如棠那副宁愿死了也要反抗的姿态,原来是为了他,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污秽恶心的事。
商永光大声嘶吼,“我为什么生下你们?又为什么把你带回家?你还不如一开始生不下来,死在你妈肚子里,跟她一起去死!还有你,你也好啊,当了同性恋,在外面勾引男人还不够,勾引你亲哥哥!”
商柘希站在父亲对面,衣服湿了一片,眼神并不多么惊慌,反而有种离奇的,摊了牌的镇静。
两个人对上目光,商永光注视着自己这个年轻的,前程一片大好的儿子,一想到他都做了什么——花他的钱,抢他的位子,害他的情妇和孩子,心思太狠毒了。一个私生子,勾搭上他正妻生的儿子,保不准只是为了害他。
还害他绝后。
商永光打了个寒战,随手抄起旁边的花瓶,发了疯似的扔过去,失了准头砸在茶几上。商柘希看了看花瓶,反而走到商永光跟前,两个人的对视逼近了,仿佛是野兽在撕咬之前的对峙,鹰视狼顾般,寻找对方的弱点。
那盏大枝形吊灯璀璨,照得父子眼睛也是冷的。
如棠远远看着他们。
商柘希说:“爸爸,你老了,也病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