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大理石
作品:《尽有苍绿》 商柘希沉默了好一会儿,也许是因为一天的工作疲倦,又也许他自己也耿耿于怀。如棠整好了衣服,坐到沙发上,商柘希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又想起自己在戒烟,烟盒丢掉了。上次如棠说他烟味重,也是最近抽得凶,他就开始戒了。
“我每天都会做噩梦,不是每天都梦到你,但只要梦到你,就会梦到你又去找那些男人。你躺在我身边,我也做那样的梦,我半夜醒来,看到你才安心一点。你要出去住随你,你大可以惩罚我,因为你不过就是想惩罚我,我让你如愿了,这样你开心一点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是不是跟我一样受煎熬,但我并不比你好过。”
商柘希说完了,在如棠脸上看了看,如棠低着头一动不动,没有搭话的意思。商柘希讪笑一声走开了。
如棠看不见他了,擦了擦眼角,拭掉泪水。
心下一片寂寞。
第二天,上午没课,如棠收拾了几件衣物出门了。
他也做噩梦,没睡好,起了一个大早,饭也没吃。他以为商柘希还没起,提着旅行包走到车边,感应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商柘希穿着睡衣,站在二楼卧室阳台,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看着他。
如棠上了车,吩咐司机开动。
风很大,天空阴云密布,车子开出商家大宅,行道树的叶子簌簌往车顶上掉。这个天气只穿睡衣站在外头,太单薄了,如棠不敢多看他一眼,可商柘希单薄的影子还浮现在他眼前,男人的头发被晨风吹乱。
他只是想喘口气,太强烈的爱会要了他的命。
小工作室还是那个样子,他不在的时候,商柘希一定收拾过。空气中没有灰尘的味道,床单也换过了,芬芳的橘子味洗衣粉,很可能是昨天才换的。如棠看了一圈,放下旅行包,拉开窗帘,外面是阴沉的天空,连同绿色的花园映在玻璃上。雪白的墙壁也有一种阴郁感,但他还是摸了摸每一个雕塑,像跟每一个孩子打招呼。
简单收拾了一下,他拿冰水喝,一打开冰箱门就怔住了,冰箱里码着他喜欢喝的饮料、他喜欢吃的水果,除此之外塞满了鲜花。鲜花的天堂。玫瑰、桔梗、尤加利、香豌豆……绣球、向日葵、非洲菊……他看不过来。各种各样他说得上名字的、说不上名字的花,恣意绽放在每一个角落,被呵护在暖黄调的光里。
之前他们一起看过一个电影,女生打开冰箱,说:“哪有男人送女人冰箱的。”然后就看到了那么多的花。
如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记不得剧情,就记得那些花了,他靠在商柘希身上,两个人裹着同一条毯子。睡过去之前,如棠对他说:“如果你要给你未来女朋友送花,要像电影一样浪漫哦。”
商柘希说:“你希望我有女朋友?”
可如棠睡着了。
商柘希也以为,他不在乎自己有女朋友。
如棠倚靠着冰箱,仿佛失去了力气,他痴望着那些花,花瓣有丝绒一样触感。如果吻上去,吻太多了,花是不是也会像濒死的蝴蝶一样。如棠看了又看,长久地站在冷气中,站在房间唯一的暖光中。
直到冷得受不了,骨头缝钻进了针扎一样的疼痛。
他离开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在心里这样叫他,哥哥。他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吃饭,这样才可以放任自己,他变得诚实,他回味那一天的亲吻和拥抱,把他们在床上交缠的样子大胆画了下来,他画自己艳丽的胯骨,画男人结实的肩背,他们结合在一起。
他一个人上学,然后在第三天晚上七点钟,他透过窗子突然发现,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停在门口不远处。如棠扭头不去看,十点钟,车子终于开走了。可是又一天,那辆车子又来了。商柘希不一定什么时候来,也不一定什么时候走。
有一天他只停了三分钟,也许看到房间透出灯光就安心了,开走了。有一天他半夜十二点才来,然后第二天早上离开。如棠站在窗帘后,透过缝隙看那辆车子,只看得见黑色车的轮廓。
没看见过商柘希下车,不知道他长久坐在那里,望着房子,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有一天如棠去了超市,回来晚了,车子已经停在那。他躲开视线,拿出钥匙开门,开了半天没打开,钥匙还掉在了台阶上。天色太暗了,门口灯又坏了,他看不清是哪一枚钥匙,他弯身捡起来,身后的车灯光大亮。
商柘希开了大灯,雪白的车灯光映上台阶,也把接骨木树映出了一个高大繁茂的影子,那影子涂在墙面上。风吹过来,把树叶吹出了雨声,庞大又漆黑的树影在墙上翩翩飞飞、潇潇洒洒,笼罩着如棠整个人。
如棠借着灯光找到了唯一一把正确的钥匙,插进锁孔一扭。
门开了。
如棠进了房间,难过地靠在门扇上。
房间里也爬进了树影,爬在沙发上、雕塑上,不过下一秒,车灯熄了。那些影子也一瞬间淹没在黑暗中,淹没在了冥河。
如棠摸索着开灯,放下手里的塑料袋,手掌被勒出深刻的红痕。他坐到沙发上,可仍然感觉影子还在,还笼罩着他,像一只温驯又乖巧的蜥蜴,默默陪他。房间亮着光,车又停了十几分钟,就开走了。
叶捐一直没联络过如棠,过了两周,如棠登上邮箱跟一个国外艺术机构联络,看到了庄维的邮件,也才发现叶捐给自己写过邮件。商柘希把他带走的那一天,叶捐就写了这封短短的信,但很真挚。
“如棠,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对于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很后悔,也很抱歉。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我不去奥地利了,我打算去东京。你说得对,感受不到呵护的爱,也许就不是爱。我要和他分手了,我想,我已经不爱他了。人在什么时候转身都不会太迟,对不对。回忆也只是回忆,有些人和事只适合留在过去,人总是要向前看,我会试着忘掉。希望那些让你痛苦的事情,你也能放下。希望你保重身体,一切都好。又,你留下的画和速写本,我会转交到你家里。”
如棠把信读了三遍,想给叶捐写回信,又想不出最好的回法,暂且搁置了。他没看到画和速写本,心想大约是文姐收起来了。又想了想,觉得不对,便给文姐打了个电话,文姐没太听懂,说会给他找一找。
他不知道商柘希在家。文姐在客厅刚挂断,商柘希从楼梯下来准备出门,商柘希问:“谁的电话?”
“小棠打来的,说要找他的速写本,上次有人送来的。”
商柘希“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回头,好像被什么绊了一脚。叶捐送来之后,商柘希随手收在书房了,画他看了两眼,速写本却没打开过。为什么他突然要这个。商柘希说:“我想起来了,在我那里,我带给他就行,你不用管。”
文姐答应了。
商柘希回书房,大衣在椅子上一扔,打开柜子,把画拿出来看了看,然后他又翻开速写本,只看第一页他就顿住了,他又翻第二页、第三页,越看越震动,翻过酒吧那一页,来到一张露骨的情色图,三个人的肢体交缠在一起。
他只看出了扭曲的痛苦,那一张的小字写,“焚毁我的身体”。
画不是按时间线画的,是按心情,不过商柘希大约猜得出是哪一个时间段。商柘希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有他一直想知道的,那具大理石雕像。画面潦草、简洁,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年轻男人是商柘希。雕像半埋在土里,埋在花园的大接骨木下,春天的季节。这一张的小字写,“滚下去”。
商柘希明白了,什么也明白了。如棠说过的,没说过的,不想说的,都在这些画里。他心绪难平,抓起衣服冲出了门,文姐在他手里塞了一把长伞,他拿在手里,却忘了打开。快走到车库了,才意识到下雨了,按下按钮。
漆黑的伞面在手里彭地一声打开,随之炸开的还有晶莹的雨珠。在暮色里,是某一种蓝色调的,寂寞的烟花。
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爱上他的呢。也许他们一直在爱,不过直到在他刚上大一的那个吻,如棠才知道自己对他还有爱人的那种爱。如棠永远忘不了,那天他排演《哈姆雷特》,扮演了奥菲莉亚。粉色的海棠花开了,开在春夜里,商柘希背着他回家,他趴在他的后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很安心。
花瓣落在商柘希的头上,如棠就揉他的头发。
他们回家之后,如棠好累好累,喉咙很干,他抱着杯子喝了很多水,准备上楼换衣服。走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又折返回来,刚转过了墙角,却看到商柘希在吻他的杯子,接骨木果酒有清甜的香气。
那里留着奥菲莉亚的鲜红唇印。
如棠吓得往后一缩,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再小心探头看一眼,没有看错,商柘希是故意在吻那个地方。他的神情那么落寞,又有说不出的眷恋,眼里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如棠终于收回了视线。
商柘希没看到他,沉浸在其中,但他靠在墙上,胸膛起伏,也久久不能平静。两个人一墙之隔,却共享同频的心跳。
为什么呢,商柘希为什么这么做。如棠百思不得其解,但那些亲昵的拥抱,过界的占有欲,莫名其妙的吃醋,好像终于有了解释,哥哥……好像爱上了他,男人对男人的那种爱,爱得那么小心,那么卑微。
那他呢……他好像,也是爱他的。他一点也不讨厌,一点也不排斥,只是困惑、惊讶。他也爱他啊。
从那一天开始,如棠心跳怦怦然,换了一种眼光看他。
他享受商柘希对他恋人一样的呵护,也崇拜着在社会上逐步展露头角,以另一个身份出人头地的商柘希。商柘希是爱着他的,而他也是爱着商柘希的,只需要一个适当的契机,商柘希一定会开口对他表白。或者他也可以暗暗传递自己的心意,不让他那么卑微,那么小心。那个阶段,如棠那么天真,又那么快乐,他们守护着彼此,只需要一个机会,就可以有童话般的结局。
如棠决定为他雕刻一尊雕像,在雕刻完成那一天,商柘希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意。他那么投入,如痴如醉,连商柘希本人都要顾不上了,他把所有的时间花在工作上,他不看电影了,也不逛公园了,他简直像是爱上了雕像。
他抚摸着大理石的肌理,雕像是纯洁的,他自己也是纯洁的。他们会对彼此忠贞不二,他们只属于彼此。他在大理石上刻下字,非常质朴的,又直白的、热烈的。“isawmyloverinthemarble。”
米开朗琪罗说他在大理石中看见天使,于是不停地雕刻,让它自由。他也会把他的爱人从大理石中、从压抑的爱欲中解救出来,他的小哥哥,他的爱人。他好懊恼,写完了又好多次想,这句话会不会太直白了呢。
他感到害羞。
他期盼着,期盼着,他多么期望哥哥看到这一尊雕像的反应。他会吻他吗。他们小时候吻过,但他这辈子还没作为恋人吻过什么人呢,哥哥也是吧。他们两个的初吻。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又害羞了,但他还是想要完成。
可就在他满心满意,为了他雕刻的时候,商柘希拥抱着女人,跟她交缠着手,接了一个又一个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