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作品:《一方青山

    门窗紧闭,北风依旧簌簌作响。


    三更夜里,薄窗帘外闪电炸开几条光路,轰隆声下,暴雨雷霆之势拍打上窗口和墙壁。


    陈旧的老楼外,风声鹤唳,枯枝乱叶被风裹着行踪无定,楼梯间人声此起彼伏,室内没什么隔音,余冬棋觉浅,很快就被吵醒了。


    惊醒的瞬间,额头的盗汗一瞬间变冷,她伸手抹了把鬓角,心脏怦怦地跳。室内被天气罩的昏暗,她从床头摸索到手机,打开锁屏,不过四点过一分。


    她从床上坐起,一时间被玻璃上的噪音扰的睡意全无,索性半倚在床头,轻声哼着哄自己安眠的小曲。


    老小区没有电子门铃,突然有人敲了三声门,很规整的三声,敲完顿了几下,又轻敲了两声。


    余冬棋从床头滑下去开门,小狸裹着毛毯站在门外,手上还拿着一只软毛绒玩偶,“姐,打雷了,你别害怕,给你我的阿贝贝。”


    小狸留着齐耳短发,发丝烫着小卷,许是刚起床,她眼神混沌,头顶还呲着一撮呆毛,说话时语气轻又软。


    余冬棋伸手把她的脑袋当毛球揉了揉,“看你困的,我不怕,快回去睡觉吧。”


    “好。”小狸边说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着眼睛凭着记忆回了自己房间。


    小狸走后,门后的东西才显现出来,门口角落放着一个袋子,封着口,并不显眼。


    她将袋子拿进房间,关了门,就地打开,里面装着个香囊。


    包装的袋子上写着一串成分,远志、佩兰、龙脑、肉桂、合欢皮……,全是助眠的物料。


    她凑近闻了闻,可能是心理作用作祟,一时间真觉得脑袋镇静了不少,于是直接将香囊放在床头柜上,再上床时很快便睡着了。


    自从加拿大回来之后,余冬棋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睡眠也一直不好,今日后半夜却睡的尤其香,更意外的是,她做梦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又回到十八岁,在这个虚无世界里,她看见自己拽的二五八万似的走向男生:“你就是年级第一?”


    对方闻声从疾书的笔记里抬头,就见她已经面对面坐到了他的前座桌子上,一脚抻直搭在他的桌栏。


    “你记好,以后第一,一定是我的。”


    男生没说话,眼里反倒露出几分笑意看着她。


    于是,装,就成了她对周思尧的第一印象。


    后来她以此控诉时,某人笑得虎牙都透着狡黠:“你当时说,‘第一’一定是你的,我就觉得,真是你的了。”


    她一脑袋问号,专注于拨弄他的桌洞找零食,“不是啊,我上次考第二。”


    周思尧笑得很僵。


    她又往嘴里喂了口薯片,囫囵说:“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


    空山新雨后,暴雨涤净空气的污浊,山林物野间也笼上厚重一层霜雾。


    导演组四五个人已经等在楼下,准备分人物单独拍摄一下林区护林员的日常工作,同时跟随巡护山林区域,拍摄特写。


    余冬棋匆忙洗了把脸,从卫生间出来时感觉室内涌进一阵寒气,北方的天气对她而言实在不敢恭维,于是她在衣柜一顿翻找,挑了件鹅黄色羽绒服穿上。


    天大地大,不如身体大,风度温度,不如身上棉服。


    小狸背着个小书包,拉开拉链清点着自己带着的各种取暖物品,李燃在和导演沟通巡护路线,林也站在旁边,他一身黑色警服,头发还带着水渍,抖擞非常。


    他站的笔直,目光落在余冬棋身上,腼腆笑了声,走过来要帮她和小狸拿包。


    小狸反应极快地闪开,“不用麻烦,我包里全是宝贝,只能我自己照看。”


    余冬棋的单肩包滑在手肘处,林也的手伸在她眼前,她用另一只手扶了扶包带,“谢谢,不用麻烦。”


    导演的提前沟通时间并不长,上了车余冬棋才了解到,李燃看着挺年轻一小姑娘,其实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是这一片的镇级林长,整片林场只有她一个女性工作者,她丈夫在另一片林区,两个人大学毕业就来这里工作成家了。


    警车颠簸行驶在林线上,速度开的很慢,听坐在身边的林也说,是因为公线上平时常有行人和野生物种出没,需要自觉限速。


    小狸靠在她肩膀上补觉,导演和李燃坐在前排聊的火热,她双手冻的通红,便将其合十搓了搓。


    林也坐的端正安静,她不时回头看他,他每次都能捕捉到,回看她,她又回避了视线。


    在余冬棋第二十八次转身露出不明所以的视线时,林也终于忍不住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余小姐,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她松了一口气,为这气氛,也为自己。


    “周思……昨晚那位周先生,今天没来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着颤,北陲的秋天真是冷。


    林也安静了几秒,旋即笑开,“你是说尧哥啊,他天刚麻亮就进山了。”


    她扣着手指上的倒刺,想起夜里那场鬼魅般的暴雨,“下雨也要工作吗?”


    “这活儿就这样,雷电来时要实时监测落点,强降雨时最要提防滑坡和泥石流,你们昨天来的路上应该也看到了,周边荒村小镇不少,都住着人呢。”


    余冬棋还没开口,前座的周帆肩上的相机镜头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上,镜片也关注她的问话。


    她对待镜头向来无所谓,兀自说:“巡一次山,一般最快要多久?”


    与她不同,林也看到镜头扫过来,表情多少不太自然,挺直的背弓绷的格外紧。


    他正了正胸前的“治安”胸章,唇线僵直,“不好说,按天气来看,可能四五个小时,也可能今天回不来。”


    “晚上也不回来?”


    “遇到紧急情况的确会这样,林区固定距离有庇护屋,我们经常在里面对付。”


    周帆眼见话题被引上正轨,急急从手边的背卡上写下一行字,举给余冬棋看。


    ——问他薪资,年纪,和对职业的看法。


    余冬棋眸光倏地锋利起来,她视线从背卡移到镜头后的周帆脸上,冷意似冰锥刺穿屏幕。


    小狸眼见她脸色不对,双手比作T形暗示周帆别拍了,奈何后者无动于衷,将镜头焦距怼得更近。


    看见林也不自在地对着镜头扯嘴角,余冬棋一把将镜头从身前推开,手心捂上镜片,对着前座畅聊的导演道:“程导,您这摄影是来拍纪录片,还是来当娱记的,镜头怼的跟审讯室的大灯似的。”


    程木后脖颈一紧,跟着正交谈的李燃一声歉笑,回身一把揪住周帆的后领拉回,叫他安生坐着。


    “改改你以前那些臭毛病。”程木一手搭在他左肩,眼角的褶皱里透着无奈。


    周帆从前是出了名的爆瓜博主,经常贴脸突袭各类明星八卦与私生活,没少被行业内人起诉,可以说是早早就臭名远扬。


    程木大学刚毕业一腔才华踌躇满志,刚好舅妈家儿子从事这个圈子,因着亲戚关系难以推脱,他只好将新节目摄影一职给了周帆。


    其实说起来周帆大学本职专业就是网新,摄影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只是选择了娱记方面,又发展到现在这副场面,总归让人觉得选错了路。


    好在他自己也自知这工作机会来之不易,只“啪”的一声将相机盖扣上,一层三裹得装回了随行包里。


    他恹恹地歪着头往后座说了句:“不好意思啊,余小姐。”


    不咸不淡的,余冬棋轻叹了口气,也懒得再和他废话。


    答应节目邀约前她就提醒过,她不是乐于搞效果的综艺人,也不是热衷于流量的艺人,只是个做音乐的。


    纪录片本只需要安静拍景拍人,不用刻意引导会引起公众对立的话题,这也是她最最厌恶的行为。


    若不是先前程木拍着胸脯保证过,她不会接下邀约。


    看到周帆的那一刻,她就早知道自己不会忍着,冲突是必然的,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小狸紧张地挽上她手臂,脸蛋上布满纸团般皱痕,“姐,你没事吧?”


    余冬棋轻呼了口气,摇摇头。


    车窗外树木剪影穿梭,她安静地吞吐着气息,想将内心那份不安压下去。


    接下来的行程很简单,林也只带着一行人走了一程他平日巡山的路线,只是峭壁滑岩多少有些不好走,漫山弥着雾气,三米远便难辨人影。


    林也解开袖口的纽扣,让余冬棋牵着,小狸也在后面紧紧抓着她衣服下摆,尽管全程牵引着走山,小狸还是吓得不轻,休息的时候正扯着嗓子说以后不跟来了。


    一行人在一片较宽阔的平底上稍作休息,小狸开了瓶水递给她,自己也咕噜咕噜喝了半瓶水。


    林也借着块异石坐下,目光落在眼前二人泥泞的裤腿上,说:“山里还是危险,之后没工作的话你们可以去周边转转,就当来旅游了。”


    小狸努嘴,小鹿眼就差哭了:“我要去玩,我之后不来了,姐,你珍重。”


    余冬棋撞上林也投过来的视线,同时笑了。


    她帮小狸掸了掸衣角的露珠,“本来也不用你来,辛苦啦,趁放假多玩玩。”


    下山更比上山的路难,斜岩间湍水急流,一行人屏息凝神才从林子出去。


    李燃走在最前面,她说话同做事一样干练飒爽,爽朗笑了两声,吐出一个晴天霹雳。


    “刚才走了我们日常巡护内容的十分之一,目的是先带咱们熟悉一下环境,之后只会比今天更危险更辛苦,大家都注意好自身安全,总之希望咱们完美完成本次任务。”


    林也个子高,听完领导讲话,回头给小狸挑了个眉,学着她的样子皱巴了下脸。


    小狸箭矢一样冲过去,白了他一眼。


    余冬棋安静站着,快到午时,日头照进林子里,她背后的羽绒服渗出细汗,捂的人郁闷。


    第一天的拍摄就这么结束,早早就收拾好回了基地。


    落了锈的铁门外被雨水冲的褐红,门卫处小房里坐着个保安,看着四十多岁,脸上挂着笑,门口时有裤腿泥泞的值班人员回来,他都一一抬头打招呼。


    李燃进门时,保安向她摆手敬了个礼,递给她一封包裹严实的信封。


    一行人大多已经回了屋内取暖的取暖,吃饭的吃饭,唯余冬棋静静地站在一边,望向栅栏外那条长而笔直的路口。


    李燃看见院落里那片鹅黄色,撩开遮拦视线的头发向她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余小姐,看什么呢?”


    余冬棋嘴角抿成直线,双手上满是汗湿的潮意,看着李燃眼角的细纹和不散的笑容,有些恍惚:“我在想,你们每天要从这条小路上来来回回走多少次。”


    李燃一挑眉,有些意外。


    她不是没见过文青,早些年受政策支持过来深扎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这么感性的人,她倒是第一次见。


    “余小姐,我有些话想问您。”


    余冬棋回过身看她。


    李燃问:“你和小周,是不是有些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