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接手管家权的第一日,府里的风向就变了。


    账房的管事捧着厚厚的账册,站在堂下,额上见了汗。


    “也就是说,上月采买府绸,多支了三十两?”孟玉翻动着账页,指尖点在其中一处。


    管事连忙躬身:“回孟姨娘,采买的吴三说,是城东最好的锦绣坊,价格向来高些。”


    “世子妃在时,也是这个价?”


    “这……是。”管事答得有些犹豫。


    孟玉合上账册,不再看他。“将吴三辞了。告诉采买处,下月起,府内用度,皆从孟家布行采买。价格按市价走,账目要清楚。”


    “是。”管事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一旁的丫鬟上前为孟玉添上新茶。


    “姨娘真是厉害,一来就抓住了府里的蛀虫。”


    孟玉端起茶盏,却没有喝。“不是我厉害,是世子妃过去太宽厚了。国公府这样的门第,底下的人,心思总是活泛些。”


    她放下茶盏,起身整理衣衫。“世子爷该下衙了,小厨房备的参汤可温着?”


    “一直温着呢。”


    谢清珵踏入主院时,孟玉正等在廊下。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不施粉黛,瞧着温婉可人。


    “世子回来了。”她上前,自然地接过他脱下的外氅。


    谢清珵“嗯”了一声,径直往里走。


    “我让厨房备了参汤,你今日在兵部想必累了,喝一碗解解乏。”孟玉跟在他身后。


    他走到桌边坐下,没有回应。


    孟玉亲手盛了汤,递到他面前。“尝尝看,味道如何?”


    谢清呈拿起汤匙,搅动了两下,却迟迟没有入口。他的思绪飘忽,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


    书锦艺交出管家权那天,也是站在这里。她脸上没有半分不舍,甚至还带着一丝解脱。那双眼睛平静无波,看他的时候,让他觉得陌生。


    这份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让他心烦。


    “世子?”孟玉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何事?”他放下汤匙,汤水溅出几滴。


    “汤要凉了。”孟玉的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可是不合胃口?”


    “没有。”谢清珵端起碗,将参汤一饮而尽,动作有些急。


    他将空碗放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府里近来如何?”


    “都好。”孟玉立刻接口,“我今日查了账,发现采买上有些疏漏,已经处置了。往后府里的采买,都从我们孟家自己的铺子走,绝不会再出差错。”


    她想展现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能为他分忧。


    “嗯。”谢清呈的回答依旧简短。


    他站起身,准备去书房。这个地方,这个充满了孟玉气息的房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窒闷。


    “世子,”孟玉也跟着站起来,“过几日是母亲的寿宴,帖子已经发出去了。礼单我拟了一份,你可要过目?”


    “你看着办就好。”


    他的疏离,是一道无形的墙。孟玉往前一步,就碰得鼻尖生疼。


    “清珵。”她换了称呼,放低了姿态,“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气我……用了手段才得以进府?”


    谢清珵的脚步停下。他转过身,终于正眼看她。


    “你既已是府中姨娘,管好分内事即可。”


    这句话,将她所有的示好都堵了回去。


    “分内事?”孟玉重复着这三个字,“什么是我的分内事?是为你打理后宅,还是看着你为另一个女人心烦意乱?”


    “孟玉!”谢清珵的声调高了一些。


    “我难道说错了吗?”孟玉上前一步,与他相隔不过三尺,“你不敢承认,你被她影响了。她越是平静,你心里就越是烦躁。你甚至开始怀念她与你争执的时候,不是吗?”


    谢清珵的身体僵住。


    孟玉的话,剖开了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内里。


    “你想要的,不就是如今的局面吗?”谢清珵反问,“她安静,你掌权。各得其所。”


    “我想要的,是你。”孟玉说,“一个心里有我的谢清珵。而不是一个被苏家女的影子操控的国公府世子。”


    谢清珵没有再与她争辩。他绕过她,大步走向书房,将门重重地关上。


    孟玉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另一边,书锦艺的院落里,一派安静。


    碧螺将一本本厚重的医典古籍从箱笼中搬出,小心地放在桌上,灰尘扬起,在光线中飞舞。


    “小姐,您真的决定了?”碧螺一边擦拭着书册封面,一边问。


    书锦艺正在研墨,闻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决定什么?”


    “和离啊。”碧螺的声音很轻,“还要给……给那位王爷治病。这太冒险了。”


    “不冒险,苏家就没有活路。”书锦艺将墨锭放好,“父亲在北境,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我不能等。”


    她抬起手,铺开一张宣纸。


    “可是世子爷他……他不会同意的。国公府也不会答应。”碧螺忧心忡忡。


    书锦艺提起笔,饱蘸墨汁。“他答不答应,不重要。”


    这句话,与萧辞说的一模一样。


    碧螺不再劝了。她的小姐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更改。


    “那……您要怎么跟世子爷说?”


    书锦艺落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药方。


    “碧螺。”


    “奴婢在。”


    “替我向世子传话。”书锦艺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就说,我有事与他商议。”


    夜色渐深。


    谢清珵在书房枯坐了两个时辰。


    他面前摊着北境的防务图,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中反复回响的,是孟玉那些尖锐的质问。


    他烦躁地起身,在房中踱步。


    他为何会心烦?


    是因为书锦艺的平静太过反常?还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对这个结发三年的妻子,竟是一无所知。


    她懂棋艺,懂权谋,甚至……如今还要拿起医术。


    她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进来的是他的贴身小厮。


    “世子爷,世子妃院里的碧螺姑娘方才过来传话。”


    谢清珵的动作停住。


    小厮垂着头,继续说:“世子妃说,有要事想与您商议。”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要事?


    她会有什么要事与他商议?是终于按捺不住,要为苏家求情了?还是想通了,要与孟玉争夺什么?


    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比她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静模样要好。


    谢清珵心中那股无名的烦躁,忽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让她等着。”


    小厮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谢清珵重新坐回桌案前,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看那张防务图,而是拿起了一份兵部的文书。


    他决定,要让她等。


    让她等得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