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取名
作品:《李臣》 按理说,现场乱成这样一锅粥,带走孩子的事怎么也该改日再议,可那小少爷却半点没打算松口。
他穿着一身熨得平整的西装,白色衬衫领口系着小领结,站在满是泥点的土路上,像朵不该长在这里的白月季。管家跟在他身后,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硬着头皮上前,对着围上来的村民勉强挤出个笑:“各位乡邻,我家少爷还有事要赶回去,请问有哪个知道这孩子家的?麻烦替我们带带路。”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应声。李臣蹲在门板边,手还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听见这话身子一僵。他抬头看小少爷,对方却没看他,正低头拨弄着袖口的珍珠纽扣,仿佛眼前的慌乱都与他无关。
“走吧。”小少爷终于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
李臣咬了咬下唇,又看了眼母亲,婶子在他身后推了推:“去吧,阿大,跟着他们总比在村里饿肚子强。”他这才慢慢站起身,磨磨蹭蹭地跟上管家的脚步。
土路不好走,李臣穿着露脚趾的布鞋,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石子硌着脚心。小少爷的皮鞋踩在泥里,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他皱着眉,时不时停下让管家擦干净。李臣跟在后面,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了李臣家。那是间矮矮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有些已经发黄,院墙是用黄泥糊的,上面还留着他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院门没关,虚掩着,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有个人影。
父亲早就得到了消息,不是谁特意报的信,是隔壁的王大爷路过时扯着嗓子喊的。此刻他正坐在屋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用竹子做的,已经被摸得发亮。看见李臣跟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回来,他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
“你出去。”父亲开口,声音沙哑,没看李臣,只盯着管家。
李臣愣了愣,站在原地没动。管家上前一步,从皮包里掏出个信封,递到父亲手里:“这是一点心意,孩子跟着我们,您放心。”父亲接过信封,捏了捏,没说话,只是又朝李臣摆了摆手:“出去等着。”
李臣这才慢慢退到院门口,蹲在地上。院里种着一棵老槐树,刚抽出新叶,嫩绿色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他伸手揪了根刚冒头的草,草叶上还带着露水,凉丝丝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扯着草,直到草叶被揉得不成样子,手指也沾了泥,还是没停下。他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难过,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石头。
小少爷就站在他旁边,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院墙上的小人画。他对屋里的谈话一点兴趣都没有,因为他知道,结果早就定了。毕竟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李臣身上。李臣很黑,是那种被太阳晒透了的麦色,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很明显,一看就是常干活的。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领口都磨破了,裤子也短了一截,露出脚踝。头发是用推子推的,有些地方推得太浅,有些地方又太深,看着参差不齐。可他的眼睛很亮,像夜里的星星,瞳孔黑沉沉的,配上高挺的鼻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田埂上长的野草,看着不起眼,却透着股韧劲,风怎么吹都倒不了。
小少爷心里忽然有点痒痒的,像有只小虫子在爬。他以前见过的孩子,不是像他一样穿着讲究、说话细声细气,就是家里条件好却怯生生的,从没见过这样的。
“喂。”他开口,声音打破了院里的安静。他抬起脚,锃亮的皮鞋轻轻蹭了蹭李臣的大腿。
李臣停下手里的动作,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咋了?”
“刚刚好像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少爷弯了弯腰,看着他的头顶。
李臣的头埋得更低了些:“李一……不过他们都叫我李阿大,因为我是家里最大的。”他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爹娘总说他是老大,要让着弟弟妹妹,连名字都取的这么随意。
“李阿大?”小少爷惊讶地叫出声,声音拔高了些,“这名字也太难听了吧!你就不知道反抗吗?还是你们村里都这么称呼人的?”他长这么大,听见过的名字不是“文轩”就是“子墨”,从没听过这么土气的名字。
李臣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少爷的脸很白,眼睛很大,睫毛长长的,像画里的人。可他眼里的嫌弃太明显了,李臣又赶紧低下头,抿着嘴不说话。他怎么没反抗过?小时候他跟娘说不想叫阿大,娘只摸了摸他的头,说“名字就是个称呼,别较真”。后来他也就习惯了,反正大家都这么叫。
小少爷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后悔。当初在村口看见李臣,是觉得他看着老实,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咋咋呼呼,才决定带他回去的。可现在看来,老实是老实,却也太闷了——如果对他这个“主人”也这幅态度,那他带回去好吃好喝地供着,有什么意思?
他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主意。或许自己应该改造他,就从最基础的名字开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帕子,帕子是天蓝色的,上面绣着小小的栀子花,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
他弯腰,用帕子隔着,轻轻托起李臣的脸。李臣的脸有点脏,沾着泥和草屑,帕子一擦,就留下了一道白印。小少爷强迫他抬起头,让那双明亮的眼睛正好倒映出自己的模样:“我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了。不过以后跟着我,你绝对不许叫这个……李这个姓还行,就不用改了,但你那‘一’字实在是太土了。”
李臣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臣这个字不错,”小少爷眼睛亮了亮,接着说,“不如你以后就叫李臣吧!怎么样?是不是好听又好记?”他昨天在书房里看《论语》,正好看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觉得“臣”字又文雅又有气势,用来当名字正好。
“李臣……?”李臣小声重复了一遍,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太明白。这个名字他从没听过,比“李一”难念多了。
“对,就是李臣。”小少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所有物”取名字,心里又兴奋又得意,连李臣脸上的泥都不觉得脏了。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木棍上还沾着泥和草,他拿着木棍在地上画了起来:“你看,李是木子李,上面一个‘木’,下面一个‘子’;臣是臣子的臣,上面一个‘臣’字。”
他画得很认真,一笔一划都很清楚,泥土被木棍划出一道道痕迹。画完了,他直起腰,看着李臣:“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你是我的陪读,以后你就叫李臣了,记住了吗?”
李臣蹲在地上,看着地上的两个字。阳光照在字上,泥土的颜色更深了些。
这时,父亲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个信封,信封已经被他折了起来,放进了口袋。他看了看李臣,又看了看小少爷,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走吧,别耽误人家的事。”
李臣站起身,又看了眼父亲,父亲却已经转身回屋了,院门被轻轻关上。他心里有点酸,却还是跟着小少爷和管家往外走。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那间土坯房,还有院墙上他画的小人。
小少爷注意到他的难过,他安慰似地拍了拍李臣的肩膀:“别回头了,以后你就跟我住了,比这里好得多。”
李臣闻言低下头,脚步慢了些。
半晌,他突然问:“少爷,十万块钱很多吗?”
小少爷先是一愣,然后很快思考起这个问题,“也……不算吧,大概就是我过年的压岁钱。”
“那对种庄稼的人来说很多吗?”
小少爷沉默。他对这些东西又不了解,只含糊地说,“应该吧,大米三块钱一斤,你自己算算。”
李臣真的掰起手指,这么一算,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值三万多斤剥了壳的稻子。
他的步子终于加快了些。
他走了,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