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律法为盾
作品:《秦镜·镜中熵》 咸阳刑场的血迹尚未洗净,空气中仍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垂首肃立,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御史刚刚唱罢,李斯便手持玉笏,稳步出列。
“臣李斯,有本奏。”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昨日之乱,根源在于法令不明,赏罚不彰。臣请重修秦律,以固国本。”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几位老臣下意识地抬头,又迅速低下。重修律法,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御座上,嬴政的冕旒轻轻晃动:“准奏。丞相有何建言?”
李斯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徐徐展开:“臣观吴特使所行新政,其度量衡之制、工坊标准之法,皆利国利民。臣请将这些行之有效的措施,纳入律法,永为定制。”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一个白发老臣忍不住出列:“丞相三思!律法乃国之重器,岂可因一时之策而轻改?那些......那些新奇之物,尚需时间检验啊!”
“时间检验?”李斯目光如电,“去岁关中试行新度量衡,赋税增收三成,百姓称便。灵渠用水泥之法,提前三月完工。这些还不够检验吗?”
他转向御座,深深一揖:“陛下,商君变法时曾言:‘法者,国之权衡也。’如今既有更精准的权衡,为何不用?”
嬴政微微颔首:“吴卿以为如何?”
吴柒正在思索李斯的用意,闻言出列:“臣以为,将成熟的新政措施纳入律法,确能避免朝令夕改。但......”
“但什么?”始皇追问。
“但律法之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吴柒谨慎措辞,“譬如新度量衡,若纳入律法,则全国器具都要更换,这其中耗费巨大。再者,各地情况不同,是否要给郡县留些变通的余地?”
李斯立即接话:“特使过虑了。正因各地情况不同,才更需要统一标准。若是任由郡县变通,岂不是又回到战国时‘田畴异亩、车途异轨’的混乱局面?”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连方才反对的老臣都陷入沉思。
嬴政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赵高,少府估算过更换度量衡的耗费吗?”
赵高急忙出列:“回陛下,初步估算,若要全国更换,需金千斤,但这还只是制造的费用。若要推行到乡里,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会引起地方动荡。”赵高低头道,“旧制沿袭百年,突然更改,百姓难免惶恐。”
吴柒闻言,心中一动。他听出赵高话中的深意——这分明是在暗示新政可能引发民变。
“陛下,”吴柒朗声道,“臣有一策,既可统一标准,又能避免动荡。”
“讲。”
“可分期推行。先在关中及三郡试点完善新制,制造标准器分发各地。同时规定三年过渡期,过渡期内新旧并行。待百姓习惯后,再全面推行。”
李斯皱眉:“这岂不是拖延时日?”
“丞相,”吴柒转身面对李斯,“治大国如烹小鲜。律法变更太快,反而容易生乱。譬如灵渠修建,若不是先控制疫情、改善待遇,直接强令赶工,恐怕早已激起民变。”
这个比喻让李斯沉默了。他想起灵渠工地上曾经酝酿的暴动,若不是吴柒处置得当,后果不堪设想。
嬴政突然站起身,走下御阶:“传诏:成立修律馆,由李斯、吴柒主持,将新政之效验者纳入律法。三年为期,分期推行。”
这道旨意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既表明了变法决心,又给了缓冲时间,可谓高明。
退朝后,李斯特意在宫门外等候吴柒。
“特使今日在朝堂上的建言,甚为妥当。”李斯难得地露出笑容,“不过修律之事千头万绪,还要特使多多费心。”
吴柒拱手还礼:“丞相过誉。只是在下不解,丞相为何突然要推动新政入律?”
李斯望向远处正在清扫的刑场,轻声道:“特使可知,昨日处决的三十七人中,有九人是法家弟子?”
吴柒一怔。
“他们反对新政,本是秉持法家‘循古守法’之训。”李斯叹息,“但法家之要,在于因时变法。他们忘了这一点,所以丢了性命。”
他转头凝视吴柒:“将新政纳入律法,既是为了巩固改革成果,也是为了给法家弟子指明方向——法不是死的,法是活的。”
这番话让吴柒对李斯有了新的认识。这位以严苛著称的丞相,心中竟藏着如此深意。
修律馆设在咸阳宫偏殿。当日下午,吴柒带着张苍、嬴疾前来时,发现馆内已经堆满了竹简。二十多名法家弟子正在埋头整理律文,见吴柒到来,纷纷起身行礼,眼神中带着复杂的神色。
“这些都是历代律法条文。”李斯指着堆积如山的竹简,“我们要做的,就是从中找出与新政相悖之处,逐一修订。”
工作异常繁重。吴柒很快发现,秦律之细密远超想象。从赋税征收、市场管理到工程营造,都有详细规定。任何细微的改动,都可能牵动整个体系。
这日深夜,吴柒正在核对度量衡条款,一个年轻法生怯生生地前来请教:
“特使,律法规定‘斗斛不正,监者受罚’。如今推行新制,是否要修改罚则?”
吴柒接过竹简细看,这是关于市场度量衡监管的条文。他思索片刻,问道:“你以为该如何修改?”
法生犹豫道:“学生以为,当加重罚则。新制推行,必有人阳奉阴违......”
“不然。”吴柒摇头,“新制初行,百姓尚不熟悉,此时当以教化为先。可规定:初犯者教育,再犯者轻罚,三犯者重处。要给百姓适应的时间。”
法生恍然大悟:“特使仁心!”
这时,李斯从门外进来,恰好听到这番对话。他示意法生退下,对吴柒道:
“特使可知,你刚才这番话,若是被那些老顽固听见,又要说你破坏法度了。”
吴柒苦笑:“法理不外人情。再好的律法,若是百姓不能理解、不愿遵守,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李斯在案前坐下,罕见地露出疲惫之色:“是啊。商君立法时,为了让百姓明白新法,在城门口立木为信。如今的律法越来越细,却离百姓越来越远。”
他抽出一卷竹简:“你看这条:‘盗采金石者,黥为城旦’。可若是饥民为了活命而采石呢?也要受此重刑吗?”
吴柒沉默片刻,轻声道:“丞相,律法是不是应该......给绝望的人留一条生路?”
李斯没有回答。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烛火摇曳中,两位修律者相对无言,各自思索着法的真义。
次日,吴柒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在修律馆外设立“问法台”,每日安排精通律法的官员,为百姓解答新律疑问。
这个建议遭到不少法家弟子反对:“律法威严,岂能如市井般随意解说?”
但李斯却力排众议:“准!不但要解说,还要将典型案例编成歌谣,让妇孺都能明白。”
消息传出,咸阳轰动。第一日,问法台前就挤满了百姓。有商人询问新度量衡的使用,有工匠打听工坊标准,更有农夫来问授田政策。
一个老农战战兢兢地问:“大人,俺家用旧斗量粮交税,会不会受罚?”
负责解答的法官笑道:“老人家放心,三年之内,新旧皆可。官府还会派人到乡里教大家用新斗。”
老农喜极而泣:“这就好,这就好!俺还担心这把年纪还要学新规矩......”
这一幕被吴柒看在眼里,他对身旁的嬴疾感叹:“看见了吗?百姓要的从来不是特权,只是一个明白。”
然而暗流仍在涌动。这日傍晚,吴柒刚从修律馆出来,就遭到一群儒生围堵。
“吴特使!”为首的儒生怒目而视,“你们修改律法,独尊法术,是要断绝百家之学吗?”
吴柒平静回应:“修律只为统一标准,与学术何干?”
“那为何只用法家弟子修律?为何不请儒家学者?”
“修律馆大门敞开,诸位若通律法,随时欢迎。”
儒生们语塞。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因为他们不懂律法。”
李斯在侍卫簇拥下走来,目光冷峻:“儒家言必称三代,可知道如今亩产多少?知道一石粟米能供几人温饱?修律不是谈经论道,要的是经世致用之学!”
这话说得儒生们面红耳赤,悻悻散去。
吴柒看着他们的背影,轻声道:“丞相,这样是否太过......”
“太过?”李斯冷笑,“特使可知,昨日查获的密信中,就有儒生勾结六国遗臣的证据?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大秦残忍。”
回到府中,吴柒久久不能入睡。他推开窗,望着咸阳宫的灯火。那里,始皇应该还在批阅奏章;修律馆里,法家弟子还在挑灯夜战;而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无数人正在为新政忙碌,或是密谋反对。
律法如同一面盾牌,既要守护改革的成果,也要抵挡明枪暗箭。只是这面盾牌,终究要靠血与火来锻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