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觐见暴君
作品:《秦镜·镜中熵》 离开阴暗的刑房,并未回到监狱,反而被押解着向咸阳宫更深邃处行去。这一路,吴柒真切感受到了帝国心脏的森严与恢弘。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依次合拢,发出沉闷如巨兽喘息般的轰响。每一次门扉关闭,都仿佛将外界的光明与生机隔绝一分。他们行走在深邃的宫墙甬道之内,两侧是高达数丈的玄色墙壁,表面光滑如镜,隐约映出他们一行人扭曲的身影。壁上青铜烛台间隔有序,燃着幽蓝色的火焰,光线晦暗不明,将本就漫长的通道映照得如同通往幽冥的路径。寂静中,只闻铠甲叶片摩擦的细碎金属声、兵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以及他自己脚镣拖拽地面的刺耳回音,交织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越往深处,空气越发凝滞。那股无形的、仿佛源自宫殿本身,又或是源于那位至高无上存在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水银,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间,让吴柒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放缓。他必须调动全部的意志力,才能维持表面的镇定。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何为天子居所,何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帝王威严。
不知穿过了多少重殿宇楼阁,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前所未有的恢弘大殿矗立在眼前,飞檐斗拱如鲲鹏垂天之翼,殿脊排列着威严的脊兽,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勾勒出巨大而森然的剪影。殿前是足以容纳千人的广阔丹陛广场,执戟郎官如同陶俑般肃立两侧,甲胄鲜明,戈矛如林,目光平视前方,纹丝不动,仿佛与脚下的白玉石板融为了一体。
“止步!”殿门前方,一名身着深色官袍、声音尖亮而富有穿透力的谒者高声唱名,打破了这死寂般的肃穆,“带人犯吴柒,觐见——陛——下——!”
最后一个音节被拉得极长,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吴柒被两名郎官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迈过了那高大得需仰视的门槛。殿内光线相较于外面骤然黯淡下来,空间却大得超乎想象。无数盏青铜灯树与壁灯共同燃烧,将这座巨殿照得半明半暗,光影交错,更添神秘与威严。他的目光适应了片刻,才看清两侧如同沉默阴影般肃立着众多文武官员,绯衣青袍,按品阶排列,寂静无声,如同壁画上的人物。然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冰冷、或隐含敌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箭矢,瞬间聚焦在他这个闯入的“异类”身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投向大殿的尽头,那高高在上的帝座。
一人端坐于玄黑为底、纁红镶边的巨大帝座之上,身形并不显得特别魁梧,却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十二旒白玉珠串垂落面前,轻轻摇曳,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紧抿着的唇和下颌。玄衣纁裳之上,绣着繁复而威严的玄鸟纹样,振翅欲飞。他仅仅是静坐那里,没有任何动作,一股磅礴无匹、混合着权力、意志与铁血气息的威势便席卷而来,充斥了整座大殿的每一寸空间。无需言语,无需呵斥,那目光即使隔着旒珠,也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刺穿一切伪装,让人膝盖发软,心生跪伏,不敢仰视。
这就是秦始皇,嬴政。扫灭六国,一统天下的千古一帝。
吴柒被按着肩膀,强制跪在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玄色金砖地上。膝盖骨传来的痛感如此清晰,但他此刻更多的感受是精神上的巨大冲击。他能感觉到,那冕旒之后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冰冷,锐利,带着洞察一切的审视,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皮囊、骨骼乃至灵魂深处的一切秘密,都彻底看穿。
“陛下,”先前审讯他的那位廷尉监出列,躬身,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恭谨,“此人便是旬日之前,于咸阳近郊突兀出现之异人吴柒。经臣初审,其所通数术,迥异于寻常方士幻法,似有独特之理与实学根基。然其来历诡谲,事关重大,臣不敢专断,特押来,恭请陛下圣裁。”
殿内陷入了一片更深沉的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帝座之上,传来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穿透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源自天地法则般的威严:
“异数?”
仅仅两个字,如同无形的巨石投入心湖,让吴柒感到周围的压力骤增,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毫不怀疑,只要座上之人一个念头,他立刻就会化为齑粉。
吴柒深吸一口气,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就在此刻。他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在这位雄主面前,争取到一线生机。他抬起头,努力维持着镇定,迎向那冕旒之后、仿佛能焚毁一切的目光。
“草民吴柒,拜见皇帝陛下。”他依着来时路上狱卒匆忙教导的礼仪,尽可能标准地俯身行礼,动作虽显生涩,但态度不卑不亢,“草民确来自海外僻壤,偶得先贤遗泽,通晓些许度量万物、计算推理之法。此等微末之技,或可于工程营造、赋税核算、军械改良等方面,略省民力,增益国用。愿献于陛下,以供驱策。”
他没有提及穿越,更没有愚蠢到去提什么“二世而亡”。在真正摸清这位帝王的心思、获得立足之地前,那些超越认知的言论,都是取死之道。
“度量计算?”嬴政的声音透过旒珠传来,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可助朕,更快修成驰道、直道,贯通南北东西否?”
“可。”吴柒斩钉截铁,语气笃定,“草民之法,可精准测算土方,优化路径规划与人力调配,有效缩短工期,节省人力物力。”
“可助朕,厘清天下田亩户籍,使赋税征收,无所遁形否?”
“可。新式丈量法与统计记账之术,可使数据更精准,核算更迅捷,减少胥吏贪渎之隙。”
“可助朕,强弓劲弩,射程更远,破甲更易,精度更高否?”
“可。依据材料力学与空气动力学……呃,依据数理与风力之理,调整弩机结构、箭矢形制,可增射程、稳定性与穿透力。”
一连三问,吴柒皆对答如流,语气中没有丝毫犹豫。他必须展现出无可替代的实用性,才能在这位看重实效的帝王心中留下印记。
殿内群臣中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如同微风吹过湖面。不少人交换着眼神。李斯立于文官首位,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吴柒,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赵高垂首侍立在帝座之侧阴影里,眼神低垂,但吴柒敏锐地感觉到,有一道阴冷的目光曾短暂地扫过自己。
帝座之上,陷入了沉默。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吴柒窒息。他感到那穿透旒珠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从头到脚,仿佛要将他每一丝血肉、每一缕思绪都剥离出来,放在某种无形的天平上称量。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汗水,无声地从他额角滑落,滴在身下的金砖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终于,嬴政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暂押,待验。”
没有立刻处死,也没有释放。
吴柒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稍稍落下了一分。他知道,这第一关,自己算是勉强过了。他被身后的郎官拉起,准备押离这座令人压抑的大殿。
就在他转身,目光无意间扫过帝座之侧的阴影时,他清晰地看到,一直垂首侍立的赵高,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弧度转瞬即逝,却让吴柒的心,猛地再次沉了下去,沉向更深的寒意。
他知道,暂时的安全只是表象。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在这龙潭虎穴、虎狼环伺的咸阳宫,他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四周是弥漫的浓雾和窥伺的猛兽,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