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爱恨嗔痴

作品:《雪烬折春刀

    江婵出宫的马车被水泻不通的人群堵住。


    她打开帘子略带惊讶地询问前面发生了什么。


    “呦,说是刑司要斩首一个罪大恶极的杀婴人,就在市场东头。”那老妇人后怕地拍着胸膛,“说起来我还买过他们家的豆糕呢,真是骇死人。”


    江婵下了马车。


    她也不知何故驱使,跟着人群缓慢向市场东头挤去。


    大概,是想看看那人临到死了,是不是还那样嘴硬,是不是会后悔。


    他的几个娘子和孩子缩成一团抱着哭,他被五花大绑着在台正中央,午时的太阳就快到台正中,行刑的官员目不转睛盯着那日晷。


    ‘嗒叭’,斩杀令落地声音清脆,“行刑!”高昂的嗓音略带沙哑。


    哭声一声高过一声,行刑的侩子手高举了手里的刀。


    人群开始涌动,前后左右拥挤。


    就在那一瞬,江婵看到了行刑台后的车轿子,摇摇晃晃,而后被迫停了下来。


    鎏金楠红,位极人臣。


    突然车帘子挑开了,江婵几乎一眼便认出了那遥遥坐在车里的人。


    江执淡看了一眼混乱的刑场,放下了帘子:“走吧。”


    江婵转眸盯着那向下的铡刀,眼睛酸涩却目不转睛。


    吴三桂面如死灰,除了贪生怕死,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


    突然左拥右搡间,有人猛地推了江婵一把。


    那刀已经到了吴三桂的正头顶上。


    江婵失了力道,虽向左跌去,却如着魔一般一直盯着那刀。


    三、二、一……


    江婵闭上了眼,可等睁开眼时侯想象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人群‘哇唔’了一声,远近处喧嚣与叫骂盖过了心跳,孩子的哭声刺透耳膜,江婵眨了一下眼,眼前仍是黑的。


    思绪骤然回神。


    谢咫伸手挡住了她的视线。


    江婵回过头。


    谢咫淡然看着台上的光景,吴三桂的老婆孩子一起跑到台上收尸,装进小盒子里抱在胸前哭。


    他又垂下眼,江婵改成盯着他。


    见她站稳,谢咫放下了手。


    “江娘子还有这种雅趣。”他似是打趣。


    江婵漠然一瞬,继而笑道:“我来替阿生看看,吴三是不是能死透。”


    “既然已经死了,我便先走了。”她说完,转眸便要走。


    “江婵。”谢咫忍无可忍双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定在原地。


    江婵一愣。


    周围人流涌动,将他们困在正中间。


    江婵神思逐渐从混沌到清明。


    -


    江婵看着先自己一步上了马车淡定坐着的谢咫,上车的动作一顿,她探出头,看到了自己马车后面紧跟着的他的车。


    自己有车不坐,来我这做什么。


    谢咫看她僵住,伸出手扶她。


    江婵自己扒着门轻巧地坐了上来。


    雇来的马夫在外头问:“娘子去哪里?”


    江婵恍若不觉谢咫,应他:“回巷子去。”


    马车开始行走。


    江婵始终与谢咫保持着一定距离,目不斜视盯着对面的窗户。


    分明那窗户上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好看的。


    谢咫发现了,他轻轻笑笑。


    这笑惊动了江婵,她幡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于僵硬。


    于是渐渐松懈下来,转眸看向谢咫,目中疑问。


    “宫外事已了,此次娘子回宫,还以为会留下。”


    “宫外还有未尽事,此时不便回宫。”江婵摇摇头。


    谢咫垂眸看她,见她明显心不在焉。


    “我有话想问娘子。”谢咫突然开口。


    “谢大人请讲。”江婵说完,马上改口,“倘若大人还要问今日我为什么出现在刑场那恕我……”


    “并非。”谢咫打断了她。


    江婵眉头一缩,居然不是,那他为何?


    见江婵迷惑不解,他收回目光,说出来的话却让江婵如坠冰窖:“我想问江娘子的过往。”


    江婵缩在袖中的手骤然缩紧,甚至在沉默中有一刻失态。


    就在瞳孔微放大的那一瞬间,她眼前先是滚过了万千场雪,而然理智回笼,她也只是扯嘴笑了一下:“我记得我与谢大人说过了。”


    是,那本空白的簿子,他看过也问过,得出一个毫不意外的答案。


    江婵并不坦诚。


    那日他从江执的书房出来便翻阅了刑司卷宗,里面言之凿凿记载了一场浑源十数年前,发生在冬天的大火,虽然后来说起火是因柴火堆积、用火不慎,可言语间不乏有‘畏罪自杀’的谴责。


    只因那场大火前,朝中忽传原配及其女盗秘通南蛮的谣闻。


    那时朝堂向南讨伐控制各省,正在杀赵氏,灭金地,打要道,通南蛮。


    这样的火花一出,倘若不能控制,江执受牵连、仕途必毁。


    就在这时,两人居然死在这么一场及时火里。


    卷宗最后评道:“盖天有道,恶人自有天惩,而清白者累世长存。”


    实则,对过去的事他并不打算深究,江执之妻之女究竟是怎么死的,刑司的卷宗上盖棺定论。


    可让他在意的,是今晨哑女亲手交上来的一张状子。


    那夜哑女刺杀他后,他无论如何审问她始终不肯吐露蛛丝马迹,直到太初不慎透露他并不是胡祥邹本人,胡祥邹已死的消息哑女才震惊无比,渐渐松动。


    此时此刻,那张状子就在他的袖子里,泣泪泣血,里面通篇文字是对纵火者胡祥邹、江妞的谴责,以及猜测幕后主使胡妳的主控。


    胡祥邹已不可考,胡妳更不会轻易承认,彷佛只剩下江妞,还好好坐在他面前。


    可谢咫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江婵会是江妞。


    “我要听真话。”谢咫斩钉截铁。


    江婵从未听他如此疾言厉色。


    她紧攥的手几乎要把自己掐伤,直着脖子与他对视的眼里情绪复杂。


    谢咫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状书。


    江婵机械地接了过来。


    是一张血状,上面的字触目惊心。


    “状告江妞、胡祥邹……”她喃喃读出那几个血红的字,也看到了最后的落笔。


    哑女。


    哑女是谁。江婵木木想。


    整个状子以行云流水的文笔痛诉了多年前的那桩纵火案,时间、地点乃至于细节全然能对应上。


    可知道当年之事的人,按理说都应该死透了。


    江婵的心漏跳了一下。


    “今晨天,有人来我衙上告状,告江娘子隐姓埋名掩藏身份,实则作恶多端,曾犯下杀人大罪。”谢咫语气平静。


    江婵拿着状子的手微微颤抖。


    “倘若圣天不责,无以平愤,世有亲情真理,伦法礼制,求得而诛之,无使猖孽违公。”果真字字泣血,她盯着上面那个‘诛’字,像是要戳出一个窟窿,而后轻轻的扯动了一下嘴角,宛若没有听到谢咫的话。


    这张状子,写了江妞、胡祥邹,甚至对背后主谋胡妳亦有察觉,可却偏偏放过了江执,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我要见哑女。”江婵合上了状子。


    彷佛又回到了她刚出宫那一日,也是以这样的口吻毫不犹豫问他,要去见沈辞。


    可沈辞尚有缘由,这次是为何。


    “给我一个理由。”谢咫问她。


    江婵的心里很乱,可她克制着,使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


    是什么人能记得这么清楚却偏偏放过江执。


    像是吞了一颗苦涩的果子。不知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谢咫。


    隔了很久,她长舒了一口气:“状子上的事都是胡说八道的一面之词,难道大人真的相信么?”


    她牢牢盯着谢咫。


    “明日一早我会来接你。”


    谢咫说完,卷起帘子下马。


    -


    屋里点着一盏小灯,她坐在桌后,摩挲着手里的木雕小人,轻轻扶过它空白的眼睛、口鼻,最后将它捧在手上。


    她看了很久,调好的墨水都要干涸,她仍拼凑不出记忆里模糊的五官。


    她丢了一段记忆。


    醒来时已随流民到了京城,身无一物,连镇钱都弄丢了。


    可明天,就是阿娘的祭日了。


    她僵硬的手腕隐隐作痛,连带着胸口发闷。


    忽门开了,她缓缓抬头,沈辞出现在门口。


    他打开了一道小缝,院里的月光倾泻进来,顺着一直到桌上。


    他看不见满地上揉皱的纸团和桌上被打翻的墨水弄脏的纸张,斑驳的衣袖和空白的面孔。


    他说:“我要听一个故事。”


    一个有关于她的故事。


    于是江婵与他踩着梯子上了房顶,干燥晴爽的夜里,星星闪耀。


    与一个瞎子看月亮。


    江婵想了想,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寒幼时,与江执启蒙,用的是一本志怪小说,名为《长官事》。


    “那里面有个故事,阿蝉曾对我讲过。讲的是金蝉子的故事,蝉额心有三点血点,如开蒙之痣。那是他们轮回的标志,生在土里、落在土里,归于土里,世间不存,唯有脱壳假身,以此悟道。”


    “我知道。”沈辞极少接话。


    她侧眸,沈辞盘腰打坐,形体轻松。


    “那是禅经里的一个故事,金蝉是佛前的供事,在凡间历经磨难,唯有悟道再度成神才可飞升,否则身死、再入轮回。”


    他说完,轻滑动了一下喉咙。


    江婵认真问他:“悟何种道。”


    这次,沈辞很久都未说话。


    他侧耳,像是在听风声。


    久到江婵以为他不会再说时,他忽然说道:“人世间无非生老病死,从中悟永恒。”


    这些玄奥的话,江婵听不懂。


    可生老病死,是每一个凡尘之人都会经历的。


    她的手缩在袖子里,轻攥起那个尚未刻画上五官的小人。


    “那么,你悟出了什么?”


    沈辞面上疑惑更甚,甚至江婵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寻常少年,而如同稚童。


    他声音有些哑:“爱恨嗔痴,人生贪婪。”


    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今日,却看吴三的行刑了吧?”


    江婵仍然望着那月亮。


    他却解释:“巷子里曾有人敲锣打鼓唤人前去教看,我掐着你回来的时辰,应正好遇上。”


    他问:“你为什么看?”


    为什么?


    这个问题谢咫问过,她答不出。


    “或是想要看看,他时至今日是否后悔。”


    沈辞听此,微微勾起唇角:“不会。他只会后悔当年没有当年看着那个孩子死在火里,留下一个儿子。”


    江婵攥紧身下的衣服,没有再接他的话。


    沈辞突然说:“明天是十五了吧。”


    江婵看着天上只有一处残缺的月亮。


    “下去吧,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他轻声。


    -


    到了屋里,沈辞从怀里拿出一点东西,用纸包着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江婵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零星的光亮柔和蒙在窗上。


    “胡祥邹的坟上土。”沈辞开口一字一顿道。


    他说完轻轻补充道:“我从浑源带回来的。”


    宛若有一只巨大的手骤然卡上江婵的脖子,她呼吸一窒怔愣在门口。


    过了很久,她僵硬着表情,又问:“你说这是什么?”


    沈辞抿了一下嘴,他不认为江婵是没听清才问的第二遍。


    “我们都被骗了,他早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他低声以极快的速度说完。


    江婵头中思绪万千一下子翻涌上来,可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沈辞没急着证明。


    “他回京时我见过他,我见过他——”江婵的话戛然而止。


    “你怎么就确定那是他呢?”沈辞反问。


    江婵睫毛一颤,是啊,自己怎么就确定那就是胡祥邹呢。十年未见,便是与小时候不尽相似她仍不过觉得是岁月磨人,从未质疑过那人身份。


    可如果那不是胡祥邹那是谁,还有,前几天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火海里丧生,她曾亲眼所见他的尸身。


    那时,她一度以为是上天有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现在想来,一具烧焦的尸身,便如同她当年,最易瞒天过海。


    沈辞曾说过,那夜‘胡祥邹’是自己自己走进火海里的,为什么,‘胡祥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自己恨了那么久的人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很久之前。


    十年前,也就是他纵火不久就死了……


    “为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沈辞听见江婵低声问道。


    她的语气不对劲,他听的出来。


    或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吧……是不是因为发现与自己纵火的人已经早就死了,所以这多年来过的提心吊胆的日子后悔了。


    沈辞越想掐着掌心的力道越大。


    “死于疫病。”但他还是如实说道。


    “那年浑源疫病死了很多人,便是胡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都免逃其难。胡祥邹死于那场疫病,也是因此,在他发病没多久为防止乳娘得知,陈素珍被赶了出去。”沈辞说道。


    “这件事,只有那户人家知道。谁也不知。就算早早被赶出去的陈素珍也不知道。”他强调道。


    谁也不知,那便是京中这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了?


    “胡姨母家里为了瞒天过海,从人伢子那里买了个大小身形都跟胡祥邹差不多的孩子代替了他。”沈辞娓娓道来。


    “不,我想问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告诉我。”江婵倚靠在门上。


    她的眼睛,在夜里闪闪作亮。


    明明那天自己还问过他,一句无心的、冥冥之中的,觉得他还活着。


    为什么那时候不说呢。


    “……”沈辞静静坐着,犹如参禅。


    他不肯说,江婵也不再问。


    “你是如何得知。”江婵呆坐在板凳上,痴愣愣问道。


    沈辞紧攥的手松开了,他听见自己如是说道:“谢咫的人去胡祥邹坟头上祭拜了,我一直跟着他。”


    在没有点灯,只借着一丝雪反射的微光的屋里,江婵眼前恍然看不清一般、蒙着一层雾,那是她含着泪水。


    她清楚听见沈辞的话:“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谢咫或与胡家或江家有利益勾结,当年之事或也是知情的。”


    沈辞说完,心跳得很厉害,他分明看不到,在一息之间、安静地只能闻见落雪之声的静室,他却好似借着那雪光看清她挂在脸上的泪,像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腮上。


    那颗泪是为了谁流下来的,为了早死的胡祥邹,为了兔死狐悲的自己,还是为了计划之外的谢咫。


    沈辞的心跳渐渐缓下来,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沉默。


    等到那颗泪有点冷了,江婵才恍然发现,她用袖子随意擦去了。


    “是么。”她喃喃自语。


    “当时来寻我的人腰间挂着的东西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谢大人腰上的首饰。”沈辞继续说道。


    “我。”江婵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她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缓缓吐了出来。


    沈辞几乎要以为她要说什么惊骇世俗的话,可叹息轻轻的荡在他的耳边,他听她轻轻笑着,只是说着:“我先理一理再来见你。”


    “吱呀”门开了,门又关上。


    她已经离开了。


    沈辞不知自己何时捏住了桌子一角,尖锐刺痛了指尖,他收回。


    黑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她的声响,他伸出手轻轻摸上她送给自己的盲布,柔软的布子,绣着如米小的花朵。


    呼吸渐渐加重,他突然记起铁链下柔润的手,沾着药膏,日日给他挣脱时手受伤地方上药。一开始他总拒绝,后来发现她那样锲而不舍,又对自己毫无威胁,久而久之就像习惯了。


    也习惯了,她会讲起阿蝉曾经的故事。


    一人覆眼静坐一人娓娓道来。


    可宁静之中也有错觉,彷佛那些他为之紧咬的事是遥远的、他从不曾听闻和了解的,只有眼前的声音,就近在眼前。


    困住他,却又救他;


    他曾以为那是江妞贪生怕死不能暴露身份的假意屈从,可牢狱之中、公堂之上,又或者那日夜里,他鬼使神差地听进去一些不该听进去的话,很多事情,他发现想不明白。


    可他不能顺从地堕落,不能痴迷于温柔小意。


    他始终记得阿蝉惨死的那个寒冬,每次忆起如抽筋断骨。


    他始终想不明白,生了业障。


    无关情爱,只是众生平等,她所受的,如刻他身。


    佛堂前他枯坐了数月,从寒冬到盛夏,静室里得不到回答,屋外却莫名传来蝉叫。


    老和尚说他执拗,终究会为之所伤。


    他扯扯因干枯而开裂的嘴角,眼光向上最后看向面前悲悯的佛像。


    而后合起手掌,行了最后一礼。


    他活了足够久了,早就不畏惧执拗所伤,但不明白的事,总要弄明白。


    所以,他还是去找了那个人。


    所以,他又站在了这里,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他想明白,所有他应该明白的。


    若神不参应,他做不到坐视不理。所以入世,杀戮。


    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