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作品:《满月归途之凤隐锦书

    黄府,李大爷果然又在门房里打盹。


    徐鸮这个管家向来宽厚,并不苛责,只兀自抱怀静立在门前候我。送走小白后,我同他一道进了门。


    他已吩咐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此时水温正好。府中众人多半已歇下,四下里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我在内室宽衣时,徐鸮正从我行囊中取出师父的手稿,仔细整理。


    我悄悄走近,自后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阿鸮!想我了没有?”


    徐鸮妥善放好手稿,回身浅笑,眼底漾着温柔的波纹,“快去沐浴,臭了。”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确是好几日未曾好好沐浴了。你帮我擦擦?”


    我浸在温热的水中,连日的疲惫渐渐消散,毫无睡意。


    徐鸮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轻柔地为我擦拭后背,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也不知羞,好歹是个姑娘家。”


    “有什么关系。”


    ““你这模样,倒让我想起雪客小时候。”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卑鄙。”


    “恃宠而骄是被爱者的特权,不是么。”


    我摸摸徐鸮的脸,他幽深漆黑的眼睛像夜色一样纯粹宁静,“多陪陪我吧,阿鸮。”


    “嗯,没说要走。”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徐鸮闻言轻笑,继续为我清洗长发,指尖不经意间屡屡擦过我的耳廓,“我想要……关于你的,完整的故事。”


    我看着胳膊上的红线,低声道,“在不远的将来,会给你的。”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我仿佛抱着我最喜欢的海豚玩偶,又大又柔软。


    妈妈说那是她和爸爸第一次约会,在海洋公园里爸爸打枪赢来的。


    我没有见过这个只存在于叙述中和照片上的男人,但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这种感觉很奇怪,血缘深处无法斩断割舍的联系,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


    梦里,好像有谁在叫我,玥儿,玥儿,间或又听到有人在呼唤,一正,黄一正。


    声音逐渐破开了梦的屏障,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莺儿满脸焦灼地凑在眼前,正用力摇晃着我。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让我一时有些恍惚。


    “姐姐!姐姐!快醒醒!出大事了!快!门口!!”她声音急切,带着哭腔。


    我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强撑着坐起,“怎么了?慌成这样。现在什么时辰了?”


    匆忙起身,略作整理,连头发也来不及绾,只披了件斗篷,端过桌上半凉的茶灌了几口,我便被莺儿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房门。


    直至看到府门外森然林立着十数名都察卫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


    徐鸮正挡在一名面熟男人身前,语气冰冷,“黄大人尚未入宫复旨,各位此举不合规矩。”


    “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是季寒山。他为何在此?


    我上前一步,按住徐鸮紧绷的肩膀,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季寒山身上,“季大人,这一大清早率众堵在我府门前,所为何事?”


    季寒山拱手一礼,神色肃然,“已近午时了,司正大人。” 说着,他抖开一卷盖有都察院鲜红大印的文书,朗声道,“有人举报您冒名顶替已故黄一正,欺君罔上。吾等依律行事,请您随我等走一趟。”


    我感觉到手下徐鸮的肩膀瞬间绷紧如石。望着季寒山,我反而笑了起来。好啊,原来是想揭我的老底了。


    “可否容我回去换身衣服。”


    “不必了,请吧。”


    徐鸮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慌乱。


    “没事,别担心我。”


    上了那顶青布小轿,我才察觉自己匆忙间只穿着一双单薄布鞋。寒气自脚底丝丝上侵,很快便蔓延至全身,连鼻尖都冻得发凉。


    我呵着气暖手,心下暗哂,这帮人倒还算“体贴”,起码让我睡了个懒觉。


    未及多想,便被带入都察院,径直投入阴冷的监牢。


    我裹紧斗篷,扒着冰冷的木质栅栏,扬声喊道,“季寒山!都察院办案,何时变得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仅凭有人举报,便可随意羁押朝廷命官?”


    季寒山脚步一顿,侧头瞥了我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既已身在此处,意味着什么……您心中应当清楚。”


    “哦?”我冷笑,“意思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了?” 我紧紧盯着他,“就是说,你们手握铁证,证明我绝非黄一正——是也不是?”


    季寒山别过头去没再说话,快步离开了阴冷的牢房。


    我低头看向那脏污潮湿的稻草垫,终究没敢坐下,总觉得下一瞬就会有跳蚤从那些发黑的草梗间窜出,爬上身来。只得勉强站着,心中暗嗤,使出这等阴损招数,倒是与当初构陷丁半夏如出一辙。


    幕后之人手段何其熟稔,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好,很好,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不知僵立了多久,腿脚已酸麻得不听使唤。天寒地坼,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


    实在支撑不住,我终是解下斗篷,铺在那一看便令人不适的草垫上,勉强坐下。刺骨的寒意立刻从身下侵袭上来。


    赵泽荫说得对,还是曲州好,至少四季如春,冬日里也是暖融融的。


    冷得实在受不住,我扯着嗓子喊了许久,才有一个络腮胡子的都察卫慢吞吞走来,面无表情地递了杯冷透的茶水。


    我接过灌下,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非但未能解渴,反而让寒意更深地沁入了五脏六腑。


    远处隐约传来用刑的声响,凄厉的惨叫隔着重重墙壁,听得不甚真切,却更添阴森。


    我蜷缩在地上,将身体尽力团成一团,心里已将这般卑鄙下作的鼠辈咒骂了千百遍。


    正昏沉难受间,忽听牢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我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抬头望去——逆着光,来人竟是赵泽荫。


    心头猛地一喜,几乎是雀跃起来,他这么快就来接我了!


    我几乎是扑到栅栏边,这才看清赵泽荫一身齐整官袍。


    顾不上询问他是否一大早便进宫去了,我急切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因寒冷和委屈带着微颤,“你怎么才来?这里好冷,快带我出去,我还有事要进宫复旨呢。”


    话未说完,我却蓦地怔住。


    眼前的赵泽荫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轻轻却坚决地推开我的手,背着手俯视我,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疏离,“现在有一个机会——你要诚实地回答我。”


    “你在说什么?”我愣住了,“你不是来接我出去的?”


    挪开视线,赵泽荫低声问,“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接近我,有何企图。”


    一瞬间,仿佛一盆冰水自我头顶浇下,四肢百骸顷刻冻结。


    耳边嗡嗡作响,我脚下发软,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心中仿佛有一台失控的绞肉机猛然启动,将我的五脏六腑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峰这次没有去西域,”男人的语气平淡得像结了冰的河面,“他去了曲州,去了你家。”


    “……去我家做什么?”我的声音干涩。


    赵泽荫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我,“你不是黄一正。你,究竟是谁?”


    “证据呢?”我强撑着反问,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密匣的密钥,是黄一正的真实生辰,一月十一。”赵泽荫踱近一步,紧盯着我的眼睛,“而非你曾告诉我的七月初七。”


    “那不过是我随口一说,没想到你竟信了。”我试图辩解,声音却泄露出一丝慌乱。


    “那对祖母绿耳坠呢?”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并非我外祖母的东西,而是黄一正母亲送给她的礼物。是我上次亲去曲州,从黄府取回的。若是自己母亲所赠的珍贵之物,你怎会不认得,甚至毫无印象?”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梁,比这牢房的阴冷更刺骨。与此同时,下腹传来一阵熟悉的、隐密的坠痛。


    我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不适,尽力挺直早已僵硬的腰杆,逼视着他,“你从那时起……就在怀疑我?”


    “回答我,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黄一正。”


    “……”赵泽荫眸光微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他眉头蹙起,上前一步握住我的肩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怎么了?身体不适?”


    就在此时,一股温热黏腻的暖流不受控制地自身下涌出,迅速浸湿了□□,带来一片令人难堪的湿热触感。


    我下意识低头,瞥见浅色裤子上那抹刺目的暗红正在洇开——可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


    赵泽荫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显然也看到了那抹血色,他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无措,随即立刻解下自己的外袍,动作有些慌乱地想围在我身上。


    “别碰我!”积压的委屈、愤怒、寒心和身体的痛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尖锐,“收起你这套惺惺作态!我不需要!”


    “……听着!”赵泽荫闭了闭眼,胸口微微起伏,声音里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你只需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是谁——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再追问。说完,我立刻带你离开这里。”


    他话语中那丝看似让步的意味,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紧绷的神经。


    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理智淹没。


    “你……和他们合起伙来对付我?”


    “……我只想知道真相。”


    “赵泽荫!”我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我原以为,即便我们始于虚情假意,共同历经西域生死,总该存有一分真心相待。可如今……你竟与他们一同设局构陷我……祝山枝说得没错,你根本冷血无情,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男人!”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赵泽荫胸口剧烈起伏,伸出的手在半空滞住,又缓缓握拳收回。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语气平稳,“欺君是死罪!你明不明白!”


    沉默如同漫长的冰河期在我们之间冻结、蔓延。牢房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气声和他沉重的呼吸。


    最终,他像是耗尽所有心力般,颓然低声道,“罢了……走吧。我会用我的方式,带你离开。”


    我猛地挡开他再次伸过来的手,泪水终于决堤,模糊了所有视线,“休想再欺骗我!你为何要和他们一起来欺辱我?看到我现在这般狼狈不堪,你满意了?!如意了?!赵泽荫,你给我立刻离开!我们之间从此互不相欠,就在这一刻,你我恩断义绝,一刀两断!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黄一正——”


    “谁是黄一正!你给我滚!立刻消失!!”


    赵泽荫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他猛地别过头去,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不再多言,他骤然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大步离去。


    下腹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绞痛,冷汗顷刻浸湿了我的鬓发,可恶,我葵水不规律,每次来都有些痛,不知为何这次格外疼痛些。


    前来巡视的都察卫见我蜷缩在地、面色惨白,顿时也有些慌了神。毕竟我尚未定罪,若真在狱中出了什么差池,他们也难逃干系。


    我抓住方才给我端冷茶的都察卫,叫他告诉季寒山我身体不适,按律可以不受审,另外,受审前我仍旧是一品官员,我有权要求更好的环境。


    这名被称作“冷哥”的都察卫不敢怠慢,匆忙前去禀报。


    不多时,他返回来,果真为我换了一间单人牢房,房中有一张硬木板床,甚至还拿来了一些干净的换洗衣物。


    躺在硬如磐石的床板上,我终于放任自己痛哭了一场,将所有的委屈、愤怒和背叛带来的刺痛尽数倾泻而出。哭过后,我拭干眼泪,重新冷静下来,仔细将自己收拾整齐,随后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开始凝神思索。


    师父曾说过,他在卑陆时仍设法寄过信,多半是托付给了其霍桑落。那些信,很可能在经过白马关时就被申北恺的人查扣了。可在雍州时师父的信余清仍旧没收到,定是信客入京时被截留。


    原本以为他们扣留信件,只是为了寻找我和余清的错处。如今看来,恐怕更是为了搜集证据,证明我并非真正的黄一正。


    毕竟自从我认桑鸿为师,便常年混迹于太医院,即便事情已过去十二年,难保不会有人还记得某些细微的蛛丝马迹。


    说老实话我心里并不慌,无论他们用什么证据来攻击我我都不怕。只不过,我现在太愤怒了——一定不能让这些蛆虫得意,哪怕一点点。


    冷餐冷茶,这般对待,季寒山倒是够狠心的。没曾想他竟是如此不留情面之人。


    趁冷哥再次前来送饭时,我出声叫住了他。


    眼下这光景,硬碰硬吃苦头毫无意义,我更不愿亏待自己。游说人心本就是我擅长之事,既如此,不如好好下一番功夫。


    我略去寻常那套威逼恐吓——这些狱卒见多了落难官员,什么“他日我若出去定不饶你”之类的虚言,只怕早已听得耳朵生茧。


    于是我话头一转,直指冷哥最实际的软肋,银钱,并摆出了两个好处。


    其一,我所求不过是在这牢狱之中过得稍体面些,一切皆在他权责范围内行个方便即可;其二,即便我最终难逃定罪,他此刻赚些外快也并无损失——即刻遣人去我府上寻管家支取银两,数目好商量,同时也不会亏待其他弟兄。


    冷哥这个面色沉郁的中年男子沉默片刻,未置可否,随即转身离去。


    但很快,我的待遇便有了实实在在的改善,至少送来的饭食与热茶不再是冷的了。


    依旧毫无食欲,我蜷在那张硬木板床上,睡不得,坐不住,小腹仍隐隐作痛,浑身脏污狼狈,越想越是愤懑,明途为何至今还不来救我?


    这两个姓赵的简直要把我气疯!


    就这么捱过了六天。


    最初的愤怒与委屈,已被这阴湿牢狱磨成了麻木。身体的不适感早已消退,期间又不知气哭了几回,心力交瘁。


    绝望的念头如同水底苔藓,悄然滋生——我这次,是不是真的在劫难逃了?为什么没有人来?为什么……


    第七日,一向紧锁的牢门哐当作响,被从外打开。


    季寒山身着挺括官服立于门外,神情是一贯的漠然。他身后跟着两名面容刻板的老嬷嬷,手里各提着一桶清水,水面晃着寒意。


    “给她洗干净。”他下令,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等等!”我下意识叫住转身欲走的他,可喉咙干涩,竟不知能问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回答。


    见我语塞,季寒山脚步微顿,侧头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不如爽快认罪吧。”


    “我没罪我认什么!”


    “……早知道你是假的,我根本不会——”季寒山冷嗤一声,拂袖离去。


    两个老妇一人用力拉住我,另一人毫不留情地剥去我身上早已脏污不堪的衣物。


    冰冷刺骨的水一瓢瓢泼洒下来,激得我浑身颤抖,皮肤瞬间绷紧,泛起细密的疙瘩。


    我死死咬住下唇,咽下几乎冲口而出的咒骂与屈辱的泪水,任由她们粗暴地搓洗,将连日来的污垢与狼狈一并冲刷而去,只留下透骨的寒。


    当日下午,我被押入刑室。


    这里比牢房更加阴暗窒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几盏油灯投下摇曳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墙上、架上森然罗列的各式刑具——冰冷的铁钩、暗红的烙铁、浸过水的皮鞭,其上甚至依稀可见先前受刑者留下的暗红血渍与皮肉残屑,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酷烈。


    季寒山命人将我强按在一条血迹斑斑的长凳上,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招了吧,也免受这一番皮肉之苦。”


    寒意从身下的木板直透心扉,我却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着他,“梁律我又不是不懂!我身居高位,即便有罪也需三司会审,凭你区区都察院,也想私下动用酷刑,屈打成招?季寒山,谁给你的胆子!”


    “……”


    “我劝你不要对我用刑,我这人记仇,必不会放过你。”


    季寒山面无表情,只微微扬了扬下巴。


    一旁的冷哥举起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步步向我逼近。灼热的气息几乎扑上面门——


    就在此时,一名狱卒慌慌张张奔入,凑到季寒山耳边急语几句。


    季寒山脸色骤变,猛地抬手,“住手!”


    冷哥生生止住动作。


    我正自惊疑,却见一个身着灰袍、肩披黑缎金绣星辰日月斗篷的男人缓步踏入刑室。


    季寒山慌忙起身行礼,声音微颤,“下官不知高相亲临,有失远迎……”


    高佑并未看他,目光先落在我身上,继而瞥向冷哥手中仍未放下的烙铁,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钟磬般,“季大人,谁准你动用私刑?”


    “下官,下官只是想劝她尽快认罪。”


    “认罪?刑部周大人,大理寺柳大人,你的上司史枞大人,谁定了她的罪?”


    “证据确凿,无从抵赖,她确实冒用黄一正之名,犯了欺君的死罪。”


    高佑看着我,说道,“慌什么,明日三司共审,何必急于这一时。”


    “下官明白,多谢高相提点。”


    “出去,本相和义女说几句话。”


    季寒山终究不敢得罪高佑,只得带人悻悻离去。毕竟高佑亲自现身于此,莫说是他,便是三司长官在场,也无人敢多言半句。


    打开我手上的刑具,高佑打量着我低声叹息,“比之前消瘦了许多。”


    “刚好,不会有人说我胖了。”


    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这好像是高佑第一次对我有如此亲密的动作,“前天丰穰节,原本瑞雪兆丰年众人应该欢庆才对,却个个都没有好脸色,节庆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若你在,皇上必定会高兴。”


    我眼睛含着泪,说道,“义父是来和我拉家常的么。”


    “明天审理,你打算怎么应对。”


    “……你不会也觉得我不是黄一正吧?”


    高佑突然笑了一下,说道,“你是或者不是对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看。”


    我一听这话心里终于有底了,“真的假不了,这便是我的应对之法。”


    “嗯,今天休息好,无需想太多。”


    高佑离开后,季寒山竟还不死心威胁我早点认罪,主动认罪总比明天三司会审定成死罪好,起码现在还可以求饶。


    我瞪着这个男人恶狠狠道,“谁有罪还言之尚早,季大人!”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仿佛是终于习惯了这里湿臭的气味以及又硬又扎人的床。


    次日天还未亮,我便被狱卒拉起。


    我仔细理好身上单薄的粗麻囚衣,即便落魄至此,也须穿戴整齐、挺直脊背——我倒要看看,这群人究竟要如何罗织我的死罪。


    卑陆刀光剑影、九死一生尚且闯过,岂会惧怕这般跳梁小丑?


    更何况,我身后站着的,是赵明途。


    有些日子没有看到外面的风景了,天竟然在下雪,屋檐上的落雪不算厚,灰色的天,冰冷的风,令我打着寒颤。


    我被押至大堂中央坐下,不过片刻,脚趾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巳时一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三位大人凑齐了。


    季寒山展开一卷罪状,扬声宣读,一条一条,皆是指控我冒名顶替曲州小林县公义侯黄勇之女黄一正的所谓“证据”。


    我认真听着,无非是一些不足以定罪的小事,我疑惑地盯着这几人,凭这个就想定我罪?


    “堂下之人,对这些指控,你可有话说?”史枞的声音自上传来,听不出情绪。


    “都察御史大人,不知列位是听了何等荒谬谣言?下官便是黄一正,如假包换。季大人方才所列诸项,无一足以定罪。若拿不出真凭实据,下官绝不会认此污名。必要之时,自当奏明圣上,求一个清白!”


    刑部尚书周千厚捻须轻笑,俯视着我道,“史大人,我早说过,这位黄大人能言善辩、心思机敏。若不示以铁证,只怕她半个字也不会认。”


    史枞对季寒山使个眼色,后者拍拍手,喊道,“带证人上来。”


    只见一个粗布衣衫的女子被人带了上来,我定睛一看,整个人惊呆了,竟然是金娘?!她不是……死了吗?


    眼神有些木然,金娘唯唯诺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她甚至不看我一眼。


    “金娘,可认得她是谁。”


    瞄了我一眼,女人叩首回话,“她是黄大人。”


    季寒山在她面前踱步,说道,“今年四月此人带你去丰州,你被水匪劫走,后得以逃脱被人救助回到锦州,我问你,她是否不吃辣,不吃酸,是否经常说她自幼便是如此。”


    “是,大人口味清淡,从来不吃辣,也不爱吃有酸味的菜。”


    “禀告三位大人,经查访黄一正本人从小就喜欢吃辣吃酸,喜欢曲州加糖的菜,而堂下这位假的黄大人却截然不同。”


    “嗯,确实蹊跷。”大理寺卿柳如志闻言道,“一个人的习惯不可能变化如此大,你如何解释?”


    “因锦州气候不如曲州温润,我又师从桑鸿御医,那之后便养成了饮食清淡的习惯,有何特别?不会凭借这个理由就说我不是黄一正吧!”


    “你可是十岁进宫拜桑鸿为师的。”


    “……是。”


    季寒山拍拍手,说道,“带马公公上堂!”


    来者我并不认识,佝偻着背的马公公跪在地上行大礼,谄媚之态溢于言表。


    “马公公,你可认得此人。”


    “认得,她是桑御医的徒弟。”这娄馊的老头瞥我一眼,说道,“她八岁起就跟了桑鸿,经常在太医院晃悠,我不会记错的。”


    季寒山露出一个冷笑,“根据宫内文书记录,黄一正进宫时十岁,如何在八岁时就认识了桑鸿拜他为师,出入太医院呢!”


    “许是马公公记错了呢,宫里小宫女那么多你如何记得我,又如何肯定当年你看到的就是如今的我。”


    “我绝对不会记错!”


    “各位大人我想起来了,这个太监叫马荣,这太监名叫马荣,昔日因偷换太医院药材、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事发受刑后被逐出宫。此等品行之人所言,岂可轻信?”我高声道,“再者,本人相貌平平、庸人之姿,别说幼年时,就是现在,放在后宫两千多宫女里,也绝对是过目即忘的存在。”


    “哈哈哈,好一个相貌平平庸人之姿。”


    这时,清冽的嗓音划破风雪而来,令我心中一颤。


    堂上三司长官闻声大惊,慌忙起身疾步下阶,伏地跪拜。季寒山显然未曾预料天子亲临,一时怔在原地,直至史枞暗中扯他衣角,才恍然回神踉跄下跪。


    我被拘于刑凳之上难以动弹,加之衣衫单薄、浑身早已冻得僵硬,竟连回头看去都极为艰难。


    他依旧是一副明眸如玉、眉目清朗的模样,那份近乎昳丽的俊秀常教人错觉这是位脾性温和、极易说话的帝王。


    明途大步踏入厅堂,身后金吾卫肃立如林、无声控住全场,“平身罢。朕听高相说,今日三司要审一出‘真假黄一正’的戏码,实在好奇。刚下朝,便拉着荣亲王一同来凑个热闹——你们只管按程序审,不必顾忌朕。”


    “皇上,这……”


    郑修将两张椅子搬到一侧,明途端坐着打量起金娘和马荣,最后视线落在我脸上,他眉头微蹙,却没有开腔。


    赵泽荫在他身旁坐下,面色冷凝如铁,自始至终只望着堂外纷飞的大雪,仿佛极不愿亲眼目睹我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而此时堂上三位主审早已如坐针毡,只得躬身陪立一侧。尤其史枞额间渗出细密冷汗,不时抬袖擦拭,连话音都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季、季大人,”史枞勉强稳住声线,“皇上既已发话,便……便继续吧。”


    季寒山行礼起身,面色虽苍白,神情却异常镇定,“带莫字非上堂!”


    我不由一怔——莫字非?这又是哪一出?他竟也成了人证?


    这个仅有过两面之缘、几乎毫无交集的男人,显然也没料到皇上与亲王竟会亲临,一进堂便浑身微颤,跪伏在地迟迟不敢抬头。


    “莫字非,你可认得此人。”


    “回大人,草民……不认得这位大人。但草民认得真正的黄勇之女,黄一正。”


    “黄大人,你可认得此人。”


    “不算认得,只见过一次两次。”


    季寒山脸上掠过一丝快意的笑容,厉声道,“莫字非,将你的身份,以及与黄一正的关系从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以欺君之罪论处,定斩不饶!”


    “是!是!”莫字非连连叩首,声音发颤却清晰,“曲州小林县公义侯黄勇,乃是草民的亲舅舅!黄一正正是草民的嫡亲表姐!可……可十年前,我表姐年仅十岁,便已在自家后园池塘溺水身亡!眼前此人绝非我表姐!皇上明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我下意识攥紧冰冷的扶手,呼吸骤然急促。目光死死钉在莫字非脸上,继而猛地转向季寒山——


    好啊,原来一早便布好了局。


    现在想来,当初季寒山与莫字非同我“偶遇”,根本绝非巧合。他们是在试探我是否认得莫字非,也怪不得此人一再强调与我是“同乡”。


    何止同乡?他竟是黄一正如假包换的亲表弟!


    看来,这才是他们真正用以定我死罪的“铁证”。先前那些,不过都是虚晃一枪的铺垫罢了。


    难怪季寒山如此一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模样。


    “大人,草民不敢说谎,我表姐黄一正的坟冢至今仍在曲州小林县!舅母每年清明都亲自祭扫,黄府上下旧仆皆可作证!眼前此人——这个冒名顶替之徒,十年来从不敢踏足曲州,正因她是假的!她窃取侯府千金身份混入宫廷,罪大恶极!求皇上明鉴,求各位大人明鉴!”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赵泽荫。


    他低垂着眼,目光不知落向何处。即便明知我在看他,也未曾给予半分回应。


    他从丰州出发去了曲州,不仅踏入黄府取走了那对祖母绿耳环,假借生辰之名赠我以作试探……只怕也曾悄然去过那座安静的坟前,亲眼验证过莫字非今日所言了吧。


    [无奈][无奈][无奈][无奈]黄大人的嘴巴,还是厉害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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