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作品:《满月归途之凤隐锦书

    我听见大地在风中呜咽,如低吟着一曲苍凉悲歌。


    几粒冰凉的碎雪落在鼻尖,我抬起头,灰色的雪花如骨灰般簌簌飘落——是师父,来为我送行了。


    我接过那截断枪,郑重地交到王洪手中。他早已同其他人一般泪眼模糊、泣不成声。


    “捧好飞云将军的枪,挺直脊梁,别回头。”我轻声道,“一步一步走回去——可做得到?”


    医师们纷纷哽咽点头,以最庄重的姿态,簇拥着断枪,走向大梁军队的方向。


    我的发带不知何时断裂,长发在飞雪间随风扬起。我凝望着那二十四道身影逐渐融进苍茫雪幕,直至他们走远,才淡然转身。


    “黄一正,你还不走!”


    格开其霍桑落的手,我望向那个身体不时抽搐的老者,缓步走近。


    两侧卑陆军士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


    风中传来急报,白马关仍在集结军队,不断逼近。


    多塔塔浑浊的目光迎向我,嗓音沙哑如破旧风箱,“如何?就算老朽在此……你和赵泽荫,也杀不了我。”


    我脸上的泪早已被风吹干,此刻只是微微一笑,俯身靠近他耳畔。


    “我们不会再见了,多塔塔。临别前,按我的习惯……赠你一份薄礼。”


    “你还有何话说?”


    “痿躄之症,肉皮筋骨会渐失知觉,虽是不治之症,却不致死,亦有患者活至古稀。我猜,阿呼团的阿沁是这般诊断的罢。”


    “……”


    “多塔塔,你不该急于杀桑鸿。没有他,你活不久了。”我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针,“你所患的根本不是痿躄。此病不会夺人言语,更不会浑身绷紧——你得的,是‘僵人症’。你太怕他了,怕到不敢让他诊治。若早日请他施针,或可延命一年半载。可如今……多则两月,少则半月,必当浑身抽搐、暴毙而亡。”


    多塔塔猛然瞪大双眼,双手失控般乱挥,“你……你胡说!你分明是——”


    我直起身,淡笑道,“或许,阿呼团从未真心想救你。你所倚重的那位医师,只对病感兴趣,却从不关心人的生死。多塔塔,我会在锦州,静候你的死讯。”


    “抓……抓住她,抓……”


    受此刺激,多塔塔浑身骤然绷紧,如一团乱麻般扭曲痉挛。侍从欲上前拿我,被其霍桑落一脚踢开。那满头小辫的男人按住我的肩,声沉如钟,“梁使,速离!”


    我最后望他一眼,转身面向远方。大梁军队如黑云压境,肃穆威严地陈兵天际。


    “后会无期,卑陆王。”


    我褪去脚上的皮靴,赤足踏向归途,耳畔仿佛又回响起桑鸿的话语。


    回家去吧,这一路,辛苦你了。


    师父,你也辛苦了。


    飞扬的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洗去这世间所有的伤心和难过,又或者只是想为我回家的路铺上一层软毯,不至于让锋利的石砾划破我的脚。


    越走越近,我看见那个身着黑金盔甲的大将军端坐战马之上。他抬手止住了欲上前接应的人们,只是静静注视我一步一印走向他——他知道,身为大梁使者,即便历经万难,也必须在敌前挺直脊梁。


    这不仅关乎大梁尊严,更是为了淬炼军魂永守江山的信念。


    他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依旧是众人眼中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唯有他紧紧捏着缰绳的手指已经发红。


    直到我走近,他才挥手道示意,“撤军。”


    浩荡军队如潮水般缓缓退离象西山。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与我。


    待其余人走远,马蹄声渐息,他翻身下马,急步而来,却在离我一步之遥处停驻。解下黑色战袍,他轻轻披于我肩。动作间,他的手竟有些颤抖。


    缓慢地将我额间的碎发拢到耳后,他泛红的眼睛里是我散发赤脚的模样。


    “我回来了,王爷。”


    “嗯。”


    十一月初十一,我又回到了大梁。


    漫长的梦里亦是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托着下巴趴在窗前,暖气片把我的脸烤得绯红,我在等着她下班回来,可等到天黑了雪停了,她依旧没有回来。


    我曾问她,妈妈,回家的路很漫长吗,为什么你总是回来得很迟。


    女人只是把我搂在温暖的怀里,她喜欢亲我的脸蛋,她笑起来的样子太美了。


    玥儿,回家的路是很长呀,不过有玥儿在,再漫长的路,妈妈都不怕。


    醒来时,心头仍萦绕着未散的暖意。


    帐内灯火昏黄,映着帐外人影晃动,辨不清是谁。我动了动脚趾,坐起身,发现被石子划破的地方已仔细包扎妥当。


    “一正!”


    来人令我吃了一惊——竟是余清。他手捧药碗,见我醒来,激动得险些将汤药洒出。


    “你怎么来了?”


    他忙为我披上外衣,声音微哽,“皇上放心不下,徐鸮前来时便命我随行。”


    我垂眸低语,“师父……不在了。”


    “我听医师们说了。师父为道义而死,这是他毕生所愿。一正,莫哭,还有师兄在。”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笑意,“快回京吧,皇上的身子更要紧。”


    余清递来药碗,轻拍我的背,“明日便走。我会替师父看顾好皇上,看顾好你。”


    “徐鸮呢?”


    “在外头,我叫他进来。”


    药汤滚烫,我趁余清出去时,踮脚将药碗放回桌案。


    不多时,束着长发的男人掀帘而入,见我赤脚站在地上,无奈走近,将我抱回榻上。


    “这坏习惯,得改。”


    “卑陆人的靴子,我才不穿。”


    徐鸮轻抚我的脸颊,叹道,“买了新鞋给你,不会磨脚。”


    我拉住他的手,“取纸笔来。”


    徐鸮微怔,旋即取来笔墨。我褪去上衣,背对于他。


    徐鸮细细端详片刻,将我的长发轻轻撩开——背上正是师父留下的药方。


    “不要抄错哦。”


    “卑陆人竟未搜身?”


    “被赵泽荫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


    “……他们没料到,他会率千军万马来救你。”


    “就如我亦未料到,你能找到我们。”


    徐鸮低笑一声,“运气罢了。下次未必这般巧,别动。”


    “没有下次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笔尖一顿,徐鸮自身后环住我,手掌落在我心口,却无半分杂念。他在我耳畔轻声道,“不会有了,一正。”


    “快抄吧,抄完了帮我擦洗掉。”


    不多时,徐鸮将抄录好的药方递来,又端过已温的药汤,“与我在曲州查到的线索大抵吻合,唯这最后一味药的用量有异。”


    修长的手指落在末行——圊藤,剧毒之物。


    刹那间,我恍然明白师父为何未将药方直接交予我与余清。他配予我和明途的药中竟含剧毒,他在消食健脾丸里添了圊藤。


    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反倒是一味毒药。


    我不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仰头饮尽药汤,将药方递还徐鸮,“明日护送余清回京罢,皇上更需要他。”


    “我明白,放心。”


    我靠在徐鸮怀里,又问,“什么时辰了。”


    “近子时了。大将军……应当快回了。”


    我蓦地坐直身子,“他又去作甚?”


    徐鸮轻捏我的脸,笑了笑,“别慌,不过是去杀人。”


    “什么?你还叫我不紧张,这黑灯瞎火的,瞧得清么?”


    “之前伏击你们的叛徒,他一个不留,全都亲自杀了。”


    我长叹一声,点点头。


    又闲聊片刻,我便催徐鸮快去歇息,明日他与余清还要赶路回锦州。


    走出营帐,见小白仍在帐外守着。


    一见我出来,他眉眼顿时舒展,连声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摇摇头,我更想洗去一身风尘。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外头雪已停了,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白。夜寒刺骨,站不多时便觉人要冻僵。


    沐浴过后,我随小白寻到一处将士生起的火堆,坐下慢慢烘着头发。他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讲他们如何在小车国识破阿勒图姆的诡计,又怎样杀得乐正玄知措手不及;如何在浮荼城中截杀叛将申北恺,还说徐鸮单枪匹马几乎掀了阿呼团的老巢,吓得梦真当场立誓,此生归顺大梁,至死不渝。


    我听着,却渐渐走了神。


    捧在手中的粗茶蒸腾起氤氲白气,袅袅散入寒夜。恍惚间,我竟想起逐月轩里那株月下飞雪的晚梨。冬去春来,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那样的人间绝景。


    待我回神,耳边已没了小白的声音。


    一条结实的手臂悄无声息地越过我肩头,取走了我手中的茶盅。


    赵泽荫就着我喝过的地方将残茶饮尽,低声道,“茶喝完了,该睡了。”


    不待我应答,赵泽荫便扶我起身,全然不顾四周目光,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他无关。


    回到帐中,我替赵泽荫卸下软甲,端来热水为他擦洗。他始终沉默,浅色的眸子里映着微微晃动的烛光。


    好些日子不见,他胡子长了些,倒添了几分沧桑。


    两人一时无话,竟像生疏了似的。我望着赵泽荫,心里有些无措。


    “怎么不说话?”


    “你饿不饿?”


    “……不饿。”


    “要喝茶吗?”


    “……刚喝过两杯了。”


    “那……要不要沐浴?”


    “……才擦洗过,夜深了,明日再说。”


    我偏头想了想,又问,“我睡哪儿?”


    赵泽荫蹙眉吹灭了灯。黑暗中,他走近我,嗓音低沉,“你想睡哪儿?”


    “这儿的床太硬了……”


    赵泽荫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熟悉的触觉瞬间唤醒了身体的记忆。


    “条件有限,克服一下。”


    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赵泽荫把我抱起来,胡茬蹭在脸上,有点刺疼。一同躺下,他粗糙的掌心在我背后轻轻抚着。


    “别哭,一正,让人心疼。”


    “是一点点疼,还是很疼?”


    赵泽荫抬起我的下巴,鼻尖相触,一声轻叹融在呼吸里,“很疼,很疼。”


    “那我不哭了。”


    吻了吻我的额头,赵泽荫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腰,“无妨,这种疼,我受得住。”


    “你的伤怎么样了?”


    “乖乖躺好,明天给你看。”赵泽荫抚过我的脸颊,从眼角一路吻到唇边,“先让我感受感受……你是不是真的活着回来了。”


    “我这么机灵,怎会让自己吃亏。”


    “一正……为什么……”


    我抬眼望赵泽荫,又是一阵沉默。


    “我不知道……那时我只想着,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


    “说出那句话对你来说很难么。”


    我别过脸去,刚想回答时,温热的嘴唇已经吻了上来。


    充满渴望的吻,却又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太用力吓跑了那只胆小的容易受惊吓的兔子。


    拨开衣服拥抱着,感受着身体最本真的欢欣若狂,极致的快乐从身体中涌出来,会把人彻底淹没在欲海的最深处。


    你要我吗。


    含糊不清的回答里夹杂着太多的情绪,我只听到赵泽荫说,不要,在你说出那句话之前——我不要你。


    这段时间我精神一直紧绷着,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特别嗜睡,小白见徐鸮和余清准备走了赶紧叫醒我,我慌张穿好衣服连忙去大营门口送他们。


    徐鸮看上去有些犹豫,但他只是看着远远走来的赵泽荫,并没有说过多的话,只说他回去把家收拾好,等我回来。


    看着他们绝尘离去,我缩缩脖子。


    小白告诉我,那二十四个医师总督王尧哥自会妥善安排,叫我不要担心了。


    我点点头,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怎么处理陈晋。


    回到大将军营帐里,我感觉脚都快冻僵了。徐鸮知道我穿鞋挑剔冬天会做有绒的布鞋给我穿,不至于硌脚。我换好了鞋袜,跟着赵泽荫一路去往白马关城楼下的牢狱。


    阴冷的地牢被火把照亮,多时未见的童茂行看到我眼睛一亮,但碍于赵泽荫在,只是跟着等待指示。


    尽头的牢房里关押着陈晋。


    没急着去会会此人,我和赵泽荫坐在另外一间小屋里,他把徐鸮带来的密信递给我,看完后,我的心终于沉底了。


    “目前尚未找到他通敌的确凿证据,”赵泽荫开口道,“仅以‘拒不配合调兵支援和亲使团’及‘不听大将军调遣’为由,暂时将其软禁。”


    我轻叹一声,指向信中一个不起眼的名字,“栎素——此人根本并非陈晋之妻,而是达吾提的侧妃。据我所知,她今年初就因故被处死了。”


    赵泽荫面露讶色,沉吟片刻后说道,“所以他是因妻子被挟,才纵容申北恺通敌、知情不报?”


    我偏头思索,总觉得此事蹊跷非常,陈晋的妻子怎会变成达吾提的侧妃?一人怎能两用?


    蓦地,我明白了——是阿呼团在背后操纵,竟企图借一个女子同时摆布两个男人。


    还真是节俭呢,可惜,达吾提患病以来日益昏庸暴戾,吹美人风也不好使了。遗憾的是我只在只言片语里知道了栎素的最终下场,再详细的内情就不清楚。


    那问题又来了,习惯于双人行动的阿呼团,栎素的伙伴又是谁呢。


    “纵使是知情不报、欺上瞒下,也已是死罪。”我低声说,“但我总觉得事情并不止于此。陈晋与栎素成婚已有两年,他很早……就被人盯上了。”


    “是高佑,而不是他。”


    我望向赵泽荫,霎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并非潜藏于暗处的敌人预见到陈晋将来必会发迹,才早早选择了他;相反,他们选中陈晋,是为有朝一日能借此威胁高佑。


    事实也证明此计确已奏效——陈晋深爱妻子,竟为她做出背弃大梁之事。再想到此次高迎盛亦被卷入,更印证了敌人的目标之中,必有高佑。


    卑陆、小车、大梁——不得不说,这幕后之人竟能多线操弄、处处生事,所图必然非小。


    赵泽荫正抱臂凝视着我,面色沉静,仿佛在等待我的抉择。


    局势的确愈发复杂了。


    陈晋不仅是高佑的门生,更是他一手推举上位的西陲大将军。


    若陈晋鱼死网破,一口咬定是高佑在背后指使,再扣上一项通敌叛国之罪,高佑莫说全身而退,就是杀头亦不为过。


    可若为陈晋脱罪,赵泽荫私自软禁他、调动西陲大军的行径,便等同兵变擅权。


    陈晋大可反斥赵泽荫虽已卸任,仍意图操纵西境兵权、对抗朝廷,而自己迟迟未发兵支援使团正是出于不肯交出指挥权的坚持。


    一头是高佑,一头是赵泽荫,这下我是真的被架在中间了。


    还真是高明的一步棋,区区一个陈晋,把我们三个架在了火堆之上。


    “皇上给我的密匣里是什么东西。”


    赵泽荫从怀里掏出密匣,上面的锁已经没有了。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道密旨,在展开的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赵泽荫踱步到我身后,按着我的肩膀低声问,“你和皇上,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道空白的圣旨,只留下了玉玺印,以及明途才会使用的御押,一个圆形的印记里嵌着形变的玥字。


    我心剧烈颤抖,明途这个家伙,预料到事情可能难以解决才把这个东西交给我,叫我在危难关头才可使用。


    见我没有回应,赵泽荫捏住我的下巴,再次逼问,“说话,黄一正。”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想保住你们两个人。”


    “我没问你这个。”


    眼中有愠怒有不解,怪不得赵泽荫给我的感觉怪怪的,他起疑心了。


    我轻轻拉开赵泽荫的手,抱住他的腰,“其实我去求皇上许你和亲使团护送使时,他就知道了你要寻仇,他担心你有事但也知道拦不住你,所以给了我这个东西,以防万一。”


    “真的?”


    我抬起眼睛,叹口气说道,“你是皇上最亲的人了,你对他有多重要,你比我感受更深。”


    “……”赵泽荫敲我的额头,斥道,“注意斟词酌句,你的话听上去怪怪的。”


    我心中石头落地,越来越佩服自己信口开河的本事,竟然蒙过去了。


    “你不会也以为我和皇上有什么吧,不是说皇上看不上我么。”


    “没错,除了我没人看得上你。”


    我气鼓鼓地瞪着赵泽荫,“说什么呢,我有那么差劲?!”


    摸着我的耳垂,赵泽荫舒缓了眉头,但神情仍旧有些复杂,似乎很不甘心。


    我此刻哪里有心情去揣摩他在想什么,当务之急是把陈晋稳妥处置。


    “你为什么没用这道密旨。”


    对于我的问题,赵泽荫没有直接回答,“我不在乎,无非是不当这个总务大将军,摘掉我亲王的帽子,刚合我心意。”


    “哎,我嘴巴已经快磨出老茧了,我不劝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爆哭][爆哭][吃瓜][吃瓜][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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