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满月归途之凤隐锦书

    直至夜半,徐鸮才背着熟睡的莺儿悄然归来。小丫头并未受伤,只是中了迷药,犹在酣睡不醒。


    徐鸮并未受伤,那两个刺客并非他的对手。他说,在追寻莺儿时便已察觉赵泽荫的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于是当机立断决定分头行动,直捣对方巢穴救出了莺儿。据他判断,这伙人身手不似寻常牙子,倒像是专对大户人家下手的绑匪。


    我听罢只笑笑说,没事就好,剩下的交给官府。


    徐鸮轻轻将门合上,我盯着摇曳的灯光,取出那枚银针暗器,细针上,是羽纹。


    此事便这么一揭而过,治安不靖自有官府操心。


    莺儿懵懂,不知自己经历了怎样的惊险。我也未将此事告诉明途,无谓的忧惧,徒扰人清梦。


    这日忙完宫中琐务,离宫时我又见上阳门外候着赵泽荫的近侍,除了何峰,还有那夜曾有一面之缘的魁梧亲兵。


    上前寒暄两句,何峰态度不似从前冷淡,有问必答,还算客气。


    得知赵泽荫一大早已入朝面圣——我想许是那桩事终于尘埃落定,他升任总务大将军,而原西陲大将军一职,则由陈晋接任。明升暗贬,兵权收回。这本在意料之中,将领在外拥兵自重,为君者岂能不忌?这也是赵泽荫返京后一直心绪不佳的根源。


    正与那名叫苏力的侍卫说话间,他忽的神色一凛,挺身肃立。我回看去,恰见赵泽荫踱步而来。


    他斜睨我一眼,声音低沉,“有事?”目光似又扫过我身侧,“你那保镖呢?”


    “徐鸮告了几天假。”


    赵泽荫凝视着我,随即又望向远处,长吁一口气,“天又要下雨了。”


    我也随之望天,轻声道,“王爷,不若今夜由我做东,聊表那日相救之恩?”


    轻微笑了一下,赵泽荫抬脚上轿,“你的命这么廉价,只值一顿饭!”


    望着轿子远去,我无奈摇摇头,心里暗叹,这位王爷还真是不好接近,讨厌得很。


    “上来。”


    轿子忽地停住,一声召唤远远传来,我连忙快步上前。赵泽荫掀起轿帘容我钻入,落座他右侧。轿内尚算宽敞,隐有淡淡的檀香缭绕。


    赵泽荫闭目沉默良久,忽问,“吃什么?”


    我一时愣了,我说请他吃饭只是客套,以他的脾性,断然不会吃我这顿所谓的报恩宴,没想到——


    徐徐睁开眼,面色不悦,赵泽荫抱怀冷哼道,“一正,你这滑头何时能改?姑娘家家的,半句真心话都没有。”


    不知何故,我竟笑出声来。赵泽荫也随之唇角微弯,面上阴霾渐散。


    高佑总说我心眼太多,看来果真如此。


    “既然被王爷看穿,我也不装模作样了。一正不过想寻个由头为王爷分忧解愁,再不济,当个守口如瓶的听客也好。至于吃什么、去哪儿吃,全凭王爷吩咐,我只管付账便是。”


    赵泽荫没好气地一叹,扫了眼我空荡荡的腰间,“罢啦,怕将你吃穷了。今日算我请,下次,等备足银两,再来谢我。”


    在王府后门换马车时,我略感困惑——究竟要去何处,还需行车前往。


    车内确比轿子宽敞许多,赵泽荫只丢下一句“自己斟茶”,便阖目养神,俨然没有招待我的意思。


    车行约莫一个时辰,方至目的地。下车一看,竟是郊外一座宅院,背倚苍翠小山,门匾上书“洧盘馆”三字。


    原来竟是此处。这本是皇上赐予赵泽荫的别院,小兰山一带汤泉颇丰,其中一眼便被圈建于此,专供宅主独享,赐名“洧盘”,取自神山之名,足见恩宠。


    随赵泽荫步入其中,我不由暗叹巧夺天工。画阁精雕柏木,檐牙如鸟高啄,碧瓦映流光,翠竹拂清风,松柏森森掩映曲径,隐隐热气携泉声叮咚而来,果然是一处清雅绝伦的汤泉别院。


    行至岔路,赵泽荫忽驻足,示意一位身姿婀娜的婢女先引我去沐浴,自己则大步转向另一小路,一边走一边解衣,随手抛给紧随的侍者。


    汤池中水汽氤氲,如云渺渺。泉质柔滑细腻,触之若春风拂面,令人心神俱畅。侍奉我的婢女名唤嫣红,容貌姣好、亭亭玉立,是个不俗的美人。


    换上一袭素色衣衫,我披着未干的长发行至后院。热气环绕如置仙境,即便衣衫单薄也不觉冷意。


    遥见湖心小亭纱幔轻飞,赵泽荫散着头发斜倚软榻,手持酒壶,正仰首倾饮。


    亭中木桌古拙,上摆鲜果数碟、小菜几味、点心二三,不似宴客,倒更似独酌之设。嫣红悄然退去,此刻亭中唯余我与那孤饮的男人。


    赵泽荫眸中浮着一层薄薄雾气,少了几分平日的凌人盛气。他晃了晃酒壶,道,“一正,自便。”


    话虽如此,我瞧着满桌酒肴,一时却不知如何下筷——哪怕有个馒头啃也好。正踌躇间,忽觉有人贴近身后,赵泽荫一手按在我肩头,另一手伸向核桃饼。他离得极近,温热的鼻息几乎可以感受到。


    “怎么,怕有毒?”只见他咬了一小口核桃饼,蹙眉评价道,“甜腻腻的,不好吃。”


    紧接着,赵泽荫却做出一件令我愕然之事——竟将咬过一口的核桃饼递到我面前,语气平淡无波,“给你,试过了,无毒。”


    男人泡了汤泉后,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薄纱外衣,整个前胸一览无遗,坚实的胸膛是沙场淬练过的结实威猛。这一刻我好像能明白京城这么多名门贵女为何倾心于他,勇猛善战,充满侵略性的人,是强者,拥有天然的吸引力。


    轻轻捏了一下我的下巴,赵泽荫转而又回到他的软榻上喝起了酒。


    “王爷,如今西境安宁,您正可好生休息,四处游历散心,不也是美事一桩?”


    “不会是皇上派你来宽慰我吧?”不待我回答,赵泽荫低笑一声,“若真要抚平烦忧,总该指个美人前来才对。”


    听他这般打趣,我不便再多言,只得笑笑应道,“下次一定。”


    夜色渐深。


    我酒量浅薄,只略饮了一杯。赵泽荫却兴致勃发,时而舞剑,时而弄枪,我静坐在一旁,看他排遣心中郁结。其实今日有无我在场,并无分别。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他眉间戾气似稍散去,我的“任务”也算达成了。


    湖心亭本不宽敞,为防被兵器误伤,我请嫣红撤去多余器物,唯留一张软榻,毕竟我总不能站着。夜风微凉,却无碍观览——难得今夜云散月明,银钩高悬,清风琼浆相伴,倒是好景致。


    不知过了多久,我困得眼皮沉重,歪在榻上望着那不知疲倦的身影挥枪弄棒,哈欠连连。


    “喂,醒醒。”


    粗糙的手掌轻拍我的面颊,赵泽荫含笑走近,掷了长棍,倏然俯身逼近。


    我一惊,慌忙坐起为他让出位置,“今日不如就到这儿吧,时辰不早了。”


    赵泽荫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目光沉静如水,“我的问题你尚未答完,一正。今日究竟是皇上命你来的么?”


    我连连摇头,“早说过了,是为谢王爷那日救命之恩,虽确是临时起意。”


    “你打算怎么谢。”


    “……王爷想我怎么谢。”


    赵泽荫离得极近,额间汗珠几乎坠落在我脸上。


    “不如你告诉我——你与那贴身侍卫,究竟是什么关系?”


    “如您所见,他只是我的近侍,仅此而已。”


    赵泽荫的唇贴近我耳畔,声线低沉,“哦?那你解释解释,为何你黄一正的贴身侍卫,三年前刺杀高佑未遂,转眼却成了高佑义女最信任的心腹——信任到同饮一杯茶,共食一碗饭?”


    “……赵泽荫,你为何独独紧盯着我不放?我似乎从未挡过你的路。在皇上面前我也竭尽所能说你的好话不是么,咱们虽不是一路人,但并不妨碍友善交往,起码我对你,无所图谋。”


    “无所图谋?”赵泽荫骤然发力,将我一把推倒在榻上。他只凭一只手便轻易钳住我的双腕,高大的身躯如山压来,眼中锐光迸射,清醒得没有半分醉意,“你究竟在算计什么?你与皇上亲密无间,却并非他的妃嫔;你拜高佑为义父,身边人却欲取他性命。你与我分明殊途,却连我的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沙枣花,你很知道如何讨我欢心,不是吗?你管这个叫……无所图谋?”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赵泽荫对我的怀疑很早就开始了,从我拜高佑为父到皇上设内政司,他一直都在盯着我、试探我。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出于防备。


    “你只需知道,我不仅不会伤害你,更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保护你。”


    “头一回听一个女人对我说这种话。”赵泽荫松开我的手腕起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走吧,本王不需要一个女人来相助和保护。”


    未行两步,我伸手拉住男人那温热的,布满粗粝茧的手掌。他回头看我,紧蹙的眉宇间尽是不耐烦。


    我却仰首望着他,语气坚定,“我知道你放不下西域。我会帮你把兵权夺回来——但不是此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站起身,用力握紧他的手,“我说到做到,言尽于此。”


    赵泽荫大笑两声,上下打量我,目光轻蔑语声平淡,“回去吧,再多说一句话,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不欢而散,归家时已近三更,我倒头便睡。连日的疲惫让我沉沉睡去,竟误了进宫的时辰。莺儿笨拙地为我梳头,不得章法,发髻绾得歪歪斜斜。我轻叹一声,正欲将就一下出门,却见徐鸮回来了。


    “我送你。”


    见我摆手谢绝,徐鸮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望着我独自离去。


    我心中对徐鸮有气。明知他有事瞒着,数年无条件的信任却依旧换不来坦诚相待。思及此处,我只觉一阵心力交瘁。


    途中偶遇高迎远,我略问询起了艾卿近况。


    自开罪高佑后,大理寺将棘手案件尽数推予艾卿,又在考核时借口办案滞后降其一级,使他失去入朝议事的资格。同僚都知他得罪高佑,皆无好脸色,这个男人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反观高迎远却心情颇佳——另一喜讯是西境兵权终被收回,赵泽荫遭架空。


    谈及陈晋,高迎远只评价忠勇听话,乃是高佑门下少有具真才实干的学生。


    西境局势未稳,卑陆虽败于象西山,仍有卷土重来之可能;加之西境军中受赵泽荫影响深远,甚至有“荫家军”之传言,非强将不能镇守。如此看来,陈晋确是最佳人选。


    我对陈晋了解不多,只依稀记得高佑大寿时他曾登门送礼,有过一面之缘。


    “义父今晚可在家?”


    “你来吃晚饭吧,趁这两天不下雨。”


    我望着阴沉的天,行吧,去一趟。


    计划赶不上变化。安嫔染风寒病势沉重,因连日进食甚少,午后竟晕厥过去。无奈之下唯有请赵明途前来——他的现身比什么汤药都灵验。


    探过安嫔,他又顺道巡看各宫,直至暮色渐沉方回昭阳殿。尚未坐稳,高佑率一众大臣又至。


    这一忙,直忙至近一更天。嘱咐李泉好生伺候皇上用膳歇息,我正好随高佑一同出宫。


    轿中,高佑闭目养神。方才议及今年采办使仍由采买司担任,我心中不满,却无可奈何。


    采买司原属内务府,按理现应归我内政司所辖。然而当年皇上设立内政司遭群臣反对,几番博弈后,终将采买司与慎刑司剥离,分归户部、刑部直管,方换得内政司成立。


    而户部与刑部,皆由瑞亲王赵怀忠的亲信牢牢把控。


    听我长叹一声,高佑这才睁开眼,“听说最近你与荣亲王走得很近。”


    我笑了笑,回道,“义父,你也知道瑞阳郡主对荣亲王有意,我不过受托——”


    话不用说太明白,便是高佑知道我用假话敷衍他也不会揭穿。赵泽荫此人,还没有哪个人能亲近之。走得近?怕不是自我想象罢了。


    “若郡主真与荣亲王成亲,依她与瑞亲王的族亲关系,两王联手,可还有你我立锥之地?”


    吕家与赵怀忠生母的族亲渊源颇深,自然唯他马首是瞻,若是与赵泽荫结了亲,高佑的势力势必会受影响。


    一损俱损,依附于高佑的我自然也会被波及。


    高佑并没有继续诘问于我,反而语气平和道,“罢了,知晓其中利害即可。”


    “我知道了,是我疏忽了。”


    一路随行回到高府,管家刘同早已候在门前,上前低声道,“客人已等候多时了。”


    踏入逐月轩,我蓦地怔在原地。时值梨花凋零之季,又兼连日春雨摧折,本以为早已芳华尽逝。却不料院中那株最高的梨树,竟此时才零星绽出花朵。夜色渐浓,月光如水,映得它枝干苍劲、铁骨虬曲,庞大的树冠如墨云蔽空。周遭梨花尽落,惟它独放,仿佛迟来的白衣隐士——清寂孤高,令满园梨树皆黯然失色。


    见我顿足,高佑背着手停下脚步,望着雪白的梨花,“这是株晚梨,四五月才会开花,煞是少见。”


    高佑素爱梨花。庭院中遍植梨树,茶是梨花茶,木是梨花木,膏是梨花膏;茶盏器皿皆镌梨花图样,就连房中点的香,也名为“晚梨寻月”,气息清甜幽远,别具风致。


    正赏着这清雅景致,忽闻高佑侍卫急报,有刺客!熟悉的银针破空之声自梨树枝桠间袭来。


    我疾呼一声“义父小心”,扑向高佑。那高大威猛的侍从早已弯刀出鞘,格开暗器,纵身跃上屋檐直追黑衣蒙面的刺客而去。


    顷刻间,一众护卫涌入逐月轩。其中一名身着白色劲装的男子眯眼冷声道,“大人放心,阿苏胡图绝不会让这三名刺客逃脱。”


    我心中蓦地一沉——三名?瞥过散落在地的银针暗器,不祥的预感如潮涌起。


    高佑却似浑不在意,依旧身姿挺拔如松,只低声道,“阿苏那其,你在此守着即可。”


    那白衣人生就一双狐狸眼,怀中抱一柄长剑,应声道,“是,大人安心。”


    我惊出一身冷汗,随高佑走进书房。


    阿苏那其——原来那狐狸眼叫这个名字,阿苏胡图想必是平日所见的壮汉之名。虽也算经常出入高府,我却今日方知高佑身边这两位高手的姓名。他们生着中原人的面孔,却取外邦之名,观其身手定然极高,否则岂敢仅以两人之力护卫高佑。


    “怎么,吓着了?”高佑将一盏茶递入我手中,面色平静如常,“想取我性命的人太多,日后你自会习惯。”


    我仰首饮尽梨花茶,望向高佑。他已在书案前铺开字帖,竟然从容练起字来。


    “义父这是结了多少仇家?今日这三名刺客,看来身手不凡。”


    见我自觉地上前研墨,高佑一气呵成书就一篇,方才含笑说道,“或许后半夜,他们便会埋尸乱葬岗。”


    “不留活口追问主使?”


    高佑笔锋未顿,只道,“不留。来一个,杀一个。”


    仿佛从未有刺客惊扰,高府很快重归宁静。高佑甚至仍在深夜暗会来客——而此人非别人,正是即将赴西域上任的陈晋。他引我相见,不过是希望我于皇上面前为陈晋美言,助其坐稳西域大将军之位。


    [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修文。(10.1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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