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替兄入朝被发现了》 今日是殿试放榜、金殿唱名的日子。卫瑾一早便至泰和殿外,与其余贡生一同等候。
总管内监福禄远远望见了卫瑾,立时笑眯眯地迎上来、引她至队列最前。卫瑾顺从跟上,再站定抬头时,发觉自己正身处百官之后、众生之首,如此站位,此中含义不言而喻。
“福禄公公……”卫瑾压下一瞬的欣喜,朝福禄拜了拜、自谦道,“晚生才疏学浅,何德何能敢居此位?还请公公回禀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恩泽,卫贡生不必惶恐,于此静候便是。”福禄笑眯眯道。
不多时,身旁又多一人,卫瑾望去,是钱文舟——他面色茫然,似未曾料到自己竟立于此,见到卫瑾,反露出几分笃定笑意,朝卫瑾轻轻点头示意。
吉时已到,卫瑾远远望见仪仗拱卫着谢稷,走向殿前早已布置好的龙椅华盖。只见他一身玄色金绣龙袍,姿态端正、步履沉着,即便样貌看不真切,然龙章凤姿、威严不减。
谢稷抬手,礼乐声即停。待全场肃静,福禄展开手中圣旨,面朝百官,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和元年,新朝首开恩科、为国举才,诸生贤良方正、才学俱佳,朕心甚慰。吉时已到,唱名宣榜——”
卫瑾屏息凝神,只觉周遭万籁俱寂,唯余自己心跳如鼓、重重擂在耳边。
“宁和元年恩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福禄煞有介事地一顿,目光扫过卫瑾的方向,高声道,“秦州府,卫——瑜——!”
卫瑾只觉耳边“嗡”地一声巨鸣,热血上涌、浑身一颤。
成了!她做到了!一股狂喜席卷全身,她情不自禁热泪盈眶。尽管已有预感,然骤然听闻“卫瑜”被置于榜首、当众唱出,卫瑾仍是神魂巨震、悲喜交集。
喜的是兄长之名响彻金殿,自己寒窗十载所学、胸中经纬抱负,终于有了施展之地;悲的是阴错阳差、兄长远遁、隐姓埋名,只怕再无机会享这本就属于他的万丈荣光。
“第一甲第二名,豫州府钱文舟!”“第一甲第三名,青州府李慎思!”……
余下唱名,于卫瑾而言已如流风过耳、一字未留。她呆立在原地、神游物外,眼前只望见兄长那苍白温和的笑容。直至唱毕、福禄不知何时已到近前,她方蓦然惊醒、险些失仪。
“陛下有旨,请三位鼎甲随奴才上前谢恩。”
三人依名次排序,卫瑾最前。她重整衣冠、收敛神思、低头垂目,穿过列队肃立的百官,行至阶前驻足、掀袍下跪行礼叩首:“臣等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稷的声音与殿试那日无甚分别:“三位爱卿,免礼平身。”
待三人起身,谢稷的目光重又落在了卫瑜身上——其人面色镇定,眉宇间尤带青涩意气,身着公服更显身姿挺拔、眉清目秀、风骨卓群。他看着这位自己钦点的状元,心下甚慰。
“卫瑜。”
“臣在。”卫瑾恭恭敬敬应道。因有前番殿试时的经历,此刻她虽距天颜不过数步之遥,应对却从容镇静许多。
“朕观卿之策论文章,博古通今、针砭时弊,甚合朕意。望卿入朝后恪尽职守,不负朕望,为天下士子之榜样、清流之表率。”
“臣谨遵陛下教诲,庶竭驽钝以报陛下天恩。”卫瑾之言声虽不高,却铿锵有力。
她身后不远处,位列百官之首的裴光闻言,面上虽是神色淡淡,眼神却是骤然一凛。
“另,朕念卫卿日前有伤在身,今日典礼繁冗、恐卿劳顿,特恩免游街之仪,稍后再行赏赐。”
谢稷骤然关怀,卫瑾纵然不知所措,却也不敢拒绝、只得先应下:“谢陛下体恤,臣遵旨。”
谢恩已毕,三人一同退下。卫瑾与将要去更衣游街的钱李二人道别,由宫人引至一旁的偏殿暂歇。方才典礼上的紧绷渐消、暂得喘息,卫瑾心头却并无半分轻松,一股更为深沉的情绪漫上心头。
并非后悔——当初既已下决心来应试,如今自然没有退缩之理——她只是觉得肩头沉甸甸的,状元名号是一份责任、一副枷锁,更是一条她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的漫漫长路。
正当卫瑾沉思之时,福禄忽地进门来对着卫瑾一拜,面上笑盈盈道:“卫相公久候,陛下口谕,请您到御花园一叙。“
御花园?卫瑾一怔。自己不过一介新科状元,何德何能造访宫闱禁地?她正欲开口质疑,却见福禄含笑对自己点了点头,便也不好再发问,回礼道:“劳驾公公引路。”
大雍尚玄,宫城宫道黑色砖石铺地,黑瓦飞檐、高大巍峨,远望便如连绵的黛山。卫瑾行走其间,聚精会神、一言不发,生怕失了礼数。
沿着宫道、步入一扇琉璃瓦随墙门,眼前豁然开朗。黑白高墙环抱之中,青石碧水、粉花绿柳,诗情画意仿若江南;待绕过一道月洞门,又是另一番景象:湖面辽阔,假山威严,金碧辉煌,宏伟气派。
湖边一片盛放的海棠树下,谢稷正立在那里,身姿时隐于落英树影之中。他已换下冕服,轻装简从,常服玉簪,面带笑意,减了几分天威,多了些许风流。
卫瑾正欲行礼,却被走来的谢稷一把托住了手臂。
这是卫瑾头一回看清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他五官端正、面容俊朗、英气勃勃、目光澄澈,兼具少年人之意气风发与帝王之深藏不露。
“这里只你我二人,卫卿不必拘礼。”谢稷话里话外满是欣赏、毫不掩饰,粲然一笑近乎亲切。他转身欲行:“今日园中海棠正开,朕缺个游园的伴,不知卫卿可有闲情否?”
卫瑾一时摸不透这位圣上的脾气,只得应道:“是,臣谨遵陛下吩咐。”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青石板路,朝御苑深处行去。行至湖边、谢稷顿住脚步。他轻笑一声,忽地问道:“朕听闻,卫卿这伤是为救人所致,如今可好些了吗?”
谢稷骤然发问,卫瑾猝不及防、不敢多言,只低声称“是”。
“朕已派人查过了,那日卿妹告假,是仪制司主事有意刁难,已重罚有关人员以儆效尤,还望卫卿兄妹莫再介怀。”谢稷回过身,道。
谢稷轻飘飘一语,重又勾起卫瑾心头绝望——那日她如何跪在仪制司冰冷的石阶前,如何哑着嗓子拼命哭求,如何拍门直至掌心红肿,最后被那收了钱的门吏一脚踹在肩上踉跄倒地,一切仍历历在目。
“臣谢陛下。”卫瑾垂首、嗓音略微嘶哑。
“卿妹一介弱女子,为兄奔走告假,如此情谊实在可贵。”谢稷轻笑一声,眼底探究更甚,“朕还听闻,你兄妹二人因其才学,在家乡有‘一门双璧’美称。不知卿妹芳名为何?现今可还在京中吗?”
“小妹……卫瑾,与臣孪生。”卫瑾心下一惊,小心翼翼回道,“日前已离京,往宁州府拜访旧友去了。”
“怀瑾握瑜、心志高洁,是好名字。”谢稷轻折一枝海棠在手把玩,闻言状似遗憾般摇了摇头,“若有机会,朕倒想见见她。“
“陛下厚爱,臣与小妹愧不敢当。”卫瑾心头一紧、忙欲行礼,却又被谢稷虚扶着手臂拦下了。
“朕说过,卫卿不必多礼。”谢稷和颜悦色道,语气淡淡仿若闲谈,“闲话已毕,言归正传。朕今日召卿来,还有一事相商。”
“卫卿殿试之策论,文采斐然、立论深刻。文中所论‘欲除世家,先抑其党羽;欲削相权,必集君权’,直指沉疴要害,卿文中所举开恩科、革官制、改税法等措,势在必行。然开恩科易,革官制难,改税法尤难。此三者,孰为急务?孰为根本?朕想听听卫卿见解。”
此行果非只是游园赏景、闲话家常。卫瑾定了定神、思忖片刻,道:“以臣愚见,恩科官制为急,税法为本。开恩科、改官制,此二者集权于君;改税法削世家本源,方可永绝世家夺权之患。”
“所谓‘世家之患,不在其权而在其根,根基不除则隐患犹在,终成国中之国’,卫卿以为如何?”谢稷捻着花枝,随口道。
“陛下所言正是。开恩科为国举才,擢寒门才俊、立天子门生为陛下所用;朝局稳固再革官制,分宰相之权于六部、削其党羽;最后再行改税,联合其余世家先保地方稳定,再择一地试行、观其后效。”
言及此,卫瑾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般继续道:“世家门阀树大根深,若要清算,须得徐徐图之,非一时一世之功。陛下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切莫求一时之效,只需对症下药、循序渐进,则正本清源指日可待矣。”
“卫卿所言果然不俗,深得朕心,状元名副其实。”谢稷唇角轻扬,意味深长地颔首。真是好一对孪生兄妹,当真默契得如同一人。
他正欲说些什么,抬眼时却望见——
夕晖温柔、恰好落进“卫瑜”眼中,映得她双眸灼灼似火。眼前人沉浸在为国献策之激昂中,眉飞色舞、侃侃而谈,似乎忘却了谨小慎微的伪装。那份无论是在殿试还是在放榜时压抑着的神采与光芒,几无保留地绽放出来,何其耀眼夺目。
谢稷之心几不可控地漏跳一拍。
登基前后,谢稷曾与许多人讨论国策,幕僚、帝师、甚至裴光,他们或精于谋算,或老成持重,或另有所图,可只有眼前人,与他所思所想如此合拍,令他前所未有地觉得,如此枯燥的权术博弈,竟也能有精彩生动的一瞬。
这一瞬之感,如此惊喜,如此……珍贵。他移开视线,手指不由得攥紧了海棠花枝,方才已到嘴边的试探之言终究未曾说出口。
也罢,卫瑾或是卫瑜,又有何分别?寒门出身、学识过人,更兼济世之志,缘何做不得状元?
他抬手示意,福禄立时把一方小小的锦匣捧到卫瑾面前。
卫瑾恭谨接过锦匣、打开来,匣中是一枚金蝉,拇指大小,雕刻精美,纹理毕现、栩栩如生。
“卫卿以寒门之身登状元高位,实属难得。”谢稷道,“此物赐卿,略表朕知遇之喜。”
说罢,谢稷又走近了一步,面色更郑重几分:“照例,历届状元皆授六品翰林修撰。然朕观卿非池中之物、胸有丘壑、可堪大任。”
“朕欲兼授卿正六品监察院御史,凭此金蝉,可随时进宫面圣、越级上奏。卿可愿为朝廷清除积弊、革故鼎新,为天下万事开太平?”
卫瑾心知,她若答允,日后必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明枪暗箭之中。但她既已站在这里,此身此命尽托社稷。为天下寒门、黎民苍生,卫瑾都没有拒绝之理。
她缓缓下跪,身后落英如雨。
“臣为天为民,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