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替兄入朝被发现了》 宁和元年三月初九,大雍都城洛京。
寅时三刻,晨光将曦、寒露未散,鸦青色的天幕下,巍巍宫城无声矗立。今日是新帝登基后首次恩科殿试,三百余位贡生齐聚于宫城东启门外,静候内监传旨。
世家豪门子弟大多锦衣玉带、高谈阔论、胜券在握,而少数寒门子弟布衣素袍、神色拘谨、静立一旁,对比鲜明。卫瑾身着兄长特意为殿试置办的青色圆领袍、隐于人群之中,袖袍下手指微微颤抖。
她并非贡生,而是替兄应试。
卫瑾出身西北偏远军镇,家境贫寒,自小父母双亡、与孪生兄长卫瑜相依为命。兄长十五岁初试即中秀才,十八岁又中举人,素有天才美名,今逢新帝开恩科,正是出人头地之时。
然而,世事无常,昨日兄长突遭横祸,为救惊马下的老翁,不幸右臂骨折、伤势惨重;她赶往负责殿试的仪制司为兄长告假,却被拜高踩低的门吏拒之门外。
若殿试时兄长不到,就要被革去功名、永久禁考,前程尽毁;况科举场上苦门阀世家弄权久矣,兄长此次志在夺魁,非为一己之私,更为天下寒门争一口气,绝不可退。
眼见兄长多年苦读将付之东流,卫瑾只略加考量便下定了决心,她要代兄殿试!
她深知殿试替考乃欺君大罪,可若能以她之躯,换兄长抱负得展、天下学子公道得偿,即便刀斧加身,她亦不悔。
更何况,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触摸到朝堂天下、施展毕生所学的机遇,哪怕龙潭虎穴,也值得一闯。
卫瑾与兄长外貌天生便有六七分像,她又常年劳作、不施粉黛,如今以高领中衣遮掩喉部,剔去一半鬓角、仿男性束发,又以黑碳抹眉,即便是相识之人,乍看之下亦难辨雌雄。
她正回忆兄长转述的礼仪流程,一旁忽响起一个略显犹疑的声音:“……卫兄?”
卫瑾回首,面露恰如其分的疑色、拱手行礼并沉声道:“晚生卫瑜,请问足下是?”
眼前站着一位头戴玉冠、身着灰锦袍、气质不俗的高大贡生。他略一上前,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卫瑾呼吸一凝、进退不得,一时僵持不下。
“在下钱文舟,久闻卫兄大名。昨日演礼结束后,本想与卫兄打招呼,只是远远见卫兄行色匆匆,只好作罢。今日再见,便来问个好。”贡生笑道,似未察觉异样。
听他言及昨日,卫瑾霎时忆起仍重伤卧床的兄长,袖中的手猛地攥紧。她强撑微笑应道:“多谢钱兄抬爱。钱兄大名,如雷贯耳。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钱兄切磋。”
这倒并非卫瑾的客套话。钱文舟,阳河郡太守与县主之子,是世家中少有的、颇有真才实学的子弟,卫瑾听兄长提起过他。
“好啊,日后还望卫兄不吝赐教。”钱文舟兴致勃勃道,“今日殿试,钱某静候卫兄大展经纶、魁星点斗!”
卫瑾客气推辞两句,见钱文舟未曾对自己起疑,心下稍安——所幸兄长自进京以来鲜少与人走动,无人识得“卫瑜”真面目,一切方有转圜之余地。
时辰已到,东启门开,两列内监提着宫灯鱼贯而出。贡生按前日演礼时的规矩列队,及至卫瑾,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迈步上前。
代兄殿试首道难关,便是解衣搜身。礼部官员面无表情,对卫瑾略一颔首,示意其脱去外衣鞋袜。
尽管事先已用布条裹胸,卫瑾亦无全然把握。她强捺着将被异性碰触的不适,手指颤抖,缓缓解开腰带、褪下了外衣。
在官员搜身的手将要触及前胸时,卫瑾猝然轻呼一声、弓下身来,堪堪闪过官员的手。她抬起头、面色苍白,哑声请罪道:“大人恕罪,日前安仁坊惊马伤人,晚生为救人意外受伤、恐有骨裂、痛楚难当,还请大人担待……”
卫瑾掀开中衣下摆,露出身前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昨夜她以重物木板压身、强忍钝痛数个时辰,方造就了这一身“伤势”。
官员见状果然眉头紧锁。他似是不愿多事,又似是动了恻隐之心,犹豫片刻后,避开了卫瑾身前,搜过她背后与四肢、又检查了内外无夹带后,便抬手放行。
卫瑾暗舒一口气,重整衣履,往泰和大殿徐徐而行。
殿外,已搜检之贡生静候唱名。只听内监高声道:“会试头名,秦州府,卫瑜!”
卫瑾挺直了脊背,递上兄长的身份文牒,声音不高不低、态度不卑不亢,应道:“晚生卫瑜,在。”
无数道目光霎时汇于卫瑾一身,或审视、或嫉妒、或好奇。
礼部官员仔细查验了文牒,确认无误便放行。
泰和大殿内设桌椅三十套,卫瑜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前排正中央,距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不过十余步距离。周围陆续有士子落座,卫瑾也盘腿坐下,打开包袱,将笔墨砚台照习惯依次排好,静待殿试开始。
“圣上驾到!升殿!”
内监唱声未落,殿内外三百贡生已齐刷刷跪倒、行三拜九叩大礼。
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响起轻捷有力的脚步声。大雍当今皇帝——谢稷,自大殿左侧暖阁而入。片刻后谢稷落座,殿内响起了他清亮有力的声音:“众卿平身,赐坐。”
新帝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却在掠过前排几个寒门子弟时,有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卫瑾虽垂着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些。
待众生坐定,谢稷便宣读了今日考题:“今日殿试,时论策一道,题为‘日月何明,谷木何依’,还请众卿各抒己见、知无不言。”
考题一出,不少考生面露茫然,周遭隐约响起了几道失态的吸气声。
此题看似论天地自然,实则暗藏机锋。日月依天、谷木依土,可日月谷木所指为何,宽泛不易切题。若照通解,做一篇君民之道的策论,对卫瑾而言倒也不难,可难免落入窠臼、流入平庸。
卫瑾正举棋不定之时,忽觉一道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自己身上。她料是圣上、不敢抬头,只得作沉思状,无意间却瞥见了阶下那位端坐如钟的老者。
其人年逾知命,身着紫色绣禽鸟补服、头戴官帽、佩金玉带,精神矍铄、目光沉沉、喜怒不形于色——正是当朝丞相、本届恩科主考,裴光。
裴光于先太宗晚年受重用,太宗为其重设丞相,位在三省之上。太宗驾崩、先帝继位不久即染重疾,临终前又下诏命其为摄政大臣。至此,裴光权势之煊赫,满朝无人能及。
卫瑾心头一动,思及昨夜兄长一句嘱咐,“殿试所考,论的是如今至急至危之要事,科举所举之才,须得为国分忧”,顿时豁然开朗。
新帝登基不久、君权未稳,而裴氏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已成陛下心头大患。此题真意,实是圣上以天地自喻、以日月谷木喻裴相。君生后臣生,无君则无臣,若以臣比君,可谓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卫瑾心下有了决断,笔尖轻蘸浓墨,凝神静气,将心中韬略尽诉纸上。尽管垂着头,但卫瑾仍察觉到,天子那目光始终不曾移开。她一笔一划愈发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行差踏错,招来更深的探究。
待到暮色四合,卫瑾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方觉右臂酸重、腹中空空。殿中考生所余不多,她整理好纸张、一丝不苟地抚平边角褶皱,起身走到礼部官员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考卷。
“大人,贡生卫瑜作答已毕。”
交卷后,卫瑜无声长叹一气、身体略松,转身正欲逃离这座压抑的大殿,却不料圣上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卫爱卿,留步。”
卫瑾心头猛地一跳、脚步顿住,她眼角余光望见,原本端坐一旁、仿若事不关己的裴光,也正循声望来。
她身形一僵、回身朝龙椅方向行礼:“晚生卫瑜,恭请陛下圣安。”
“朕观卿身形清减、声嘶喑哑,可是夙夜苦读所致?”龙椅之上,谢稷开口,语调温和。“爱卿才识过人、国之栋梁,他日入朝,为朕之肱骨,更应惜身才是。”
卫瑜尚无官职在身,这话说的未免有些重了。卫瑾不敢犹豫、当即俯身跪拜:“陛下隆恩,晚生万死难报。”
她强压内心忐忑,只尽量把头埋得更低,衣袖下紧握的双手已是冷汗涔涔。
“卫贡生才华横溢、谈吐不凡,有如此青年才俊入朝,老臣亦感欣慰。”正当卫瑾如履薄冰之际,裴光忽而开口,缓步近前,“老夫听闻,昨日,令妹曾到礼部仪制司告假,称卫贡生重病不起。不知今日,卫贡生可好些了?”
卫瑾听着裴光不疾不徐、愈发逼近的脚步声,心下暗道不好。她强撑着应道:“晚生谢裴相关怀。伤虽未愈,但无大碍,功名之事不敢怠慢,故来应试。”
“哦?昨日还不能起身,今日便能强撑应试,卫贡生意志之坚,实非常人所能及。裴光声音不高,语调却格外意味深长,“老夫倒是好奇,这其中……”
裴光意有所指,言虽未尽,目光却已看向了龙椅,似在等谢稷发话。
谢稷顿了顿,姿态闲散半倚在扶手处,方才慵懒开口道:
“嗯,裴相所言……深得朕心。朕……方才观卫卿答卷时,笔走龙蛇、下笔有神,如此不顾伤情,足见卫卿为国效力之心,将来必能为国所用、为裴相分忧。”
他冲着裴光、似是安抚一笑,语气温和:“将来卫卿入朝,还有赖裴相多多指点教导。卫卿,还不谢过裴相?”
“晚生谢裴相栽培。”卫瑾心领神会,立时道。
裴光对此似乎颇为受用,面色稍缓,对谢稷行礼:“陛下言重,臣愧不敢当,今后自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众望。”然而,尽管他面上谦恭,然眼底威压不减,目光仍牢牢地锁着卫瑾不放。
谢稷见裴光不再多言,便转而望向卫瑾、言带几分担忧:“既然卫卿身上有伤,即刻平身赐座。传朕口谕,召太医。”
卫瑾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陛下体恤,晚生感激不尽。然晚生已无大碍,只需休息静养便可,实无需劳动太医圣手。”
“哦?”见“卫瑜”推拒,谢稷颇感意外。他瞧着俯跪在地的卫瑜,心中隐隐觉出些许异样,虽欲追问,目光却扫过阶下眼神阴翳的裴光,心知此刻并非良机。
因此,沉吟片刻后,他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既如此,那朕也不便勉强。今日殿试卫卿想必也劳累,早早回去歇息吧。福禄,送卫卿出宫。”
谢稷身边的内监总管福禄立时应了一声,小步走到卫瑾面前:“卫相公,请吧。”
卫瑾拜谢圣上、跟随福禄一步步远离了那深远宏伟的大殿。待出了宫门、重压骤然卸去,她只觉得浑身如同被剥了层皮。冷汗早已浸透衣衫,春寒料峭、微风一吹,冷得她一阵战栗。
前日自己告假之事,裴光如何得知?是兄长早在其监视之下,还是其耳目已遍布京城?若裴相已然起疑,那兄长岂非……
卫瑾一刻也不敢耽搁,快步朝馆驿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