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危局
作品:《长庚伴月》 羽箭穿透皮肉的瞬间,谢书宁只觉胸口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剧痛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箭簇划破空气的锐响,以及身后燕惊寒那声带着惊惶的呼喊——那声音里的慌乱,比身上的疼痛更让她心头一沉。
她不该连累他的。
这个念头像根冰锥,狠狠扎进谢书宁混乱的思绪里。她勉力回头,看见燕惊寒那双总是冷冽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竟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焦灼,银甲上的雪粒被他急促的动作震落,沾在他紧蹙的眉峰上,像极了冬日里凝在松枝上的霜。
“书宁!”燕惊寒已经扑了过来,双臂稳稳托住她软倒的身体,掌心触到她后背的瞬间,便被温热的血浸透。那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连带着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将军……”谢书宁靠在他怀里,气若游丝,染血的嘴唇轻轻翕动,“快……放开我……你不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追兵见射中了谢书宁,以为能趁机拿捏住燕惊寒,纷纷提着染血的长刀围拢过来,为首的将领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语气里满是嘲讽:“燕惊寒!你倒是痴情!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连抗旨的罪名都敢担?今日若不将谢书宁交出来,你我便只能在这荒郊野外,做个刀下亡魂了!”
燕惊寒没理会那将领的叫嚣,只是低头看着怀里脸色惨白的谢书宁,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声音沉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闭嘴。”
这两个字没有多少怒气,却带着一种慑人的威严,让那将领的笑声戛然而止。燕惊寒缓缓抬头,眼底的焦灼早已被冷厉取代,他将谢书宁往怀里又护了护,对身后的亲卫沉声道:“赵烈,带十人断后,若敢追来,格杀勿论!李衡,去牵马来,越快越好!”
“是!”亲卫们齐声应道,动作没有半分迟疑。赵烈立刻抽出腰间的长刀,带着十个亲卫组成一道人墙,刀刃对着追兵,寒芒在风雪里闪得人睁不开眼。李衡则翻身跃上马背,朝着不远处的树林疾驰而去——那里藏着他们提前备好的两匹快马,本是为了应急,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生机。
追兵见他们要逃,立刻挥刀冲了上来。燕惊寒抱着谢书宁,动作却依旧灵活,他腰间的长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刀光闪过,便有一个追兵捂着脖颈倒在雪地里,鲜血溅在他的银甲上,与谢书宁的血混在一起,红得刺眼。
谢书宁靠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感受到他挥刀时手臂肌肉的震颤。每一次转身,每一次格挡,他都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连一点风雪都没让她沾到。可越是这样,谢书宁心里的愧疚就越重——她是个戴罪之身,是新帝下旨要流放的犯人,而燕惊寒是刚凭战功封了一品的镇国大将军,是京城里最耀眼的少年将军,他本该有光明的前程,不该因为她,落得个“抗旨谋逆”的罪名。
“将军……你放我下来吧……”谢书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她用尽全力推了推燕惊寒的肩膀,“我跟他们走,你……你还能回去向新帝请罪,或许……或许还能保住你的官职……”
燕惊寒挥刀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疼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固执:“我说过,不会让你走。”
“可你会被我连累的!”谢书宁的声音陡然提高,胸口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都有鲜血从嘴角溢出,“我谢家已经完了,我不在乎自己的命,可你不能……你的前程,你的兵,你的义父……你不能为了我,把这些都毁了!”
她知道燕惊寒的义父是镇国公,是朝中为数不多能与新帝抗衡的老臣。若是燕惊寒因为她抗旨,镇国公必定会被牵连,那些早就嫉妒燕惊寒战功的朝臣,也会趁机发难,到时候,燕惊寒不仅会丢了官职,甚至可能会被满门抄斩。
燕惊寒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知道谢书宁说的是实话,可他做不到看着她被带回京城,更做不到看着她死。从永安二十二年那个春天,在桃花林里接过她递来的那块桂花糕开始,他就把这个姑娘记在了心里。这些年,他拼命训练,努力打仗,从一个乞讨为生的孤儿,做到镇守雁门关的游击将军,再到如今的镇国大将军,支撑他走过来的,除了想报答义父的恩情,还有一个藏在心底的念头——他想变得足够好,好到能配得上那个在桃花林里,像光一样照亮他灰暗童年的姑娘。
他不是没想过找她。这些年,他无数次在京城里打听“礼部侍郎谢承宗的嫡女”,可每次刚要动身,又会退缩。他怕自己身份太低,配不上世家嫡女;怕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会吓到她;更怕她早就忘了那个被欺负的小男孩,忘了那块桂花糕,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她的生活。直到镇国将军叛乱,他在巷子里再次见到她,看见她握着银簪要自尽的模样,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的等待和退缩,都抵不过那一刻的心慌——他不能让她死,哪怕只是为了当年那块桂花糕,他也得护着她。
“不会有事的。”燕惊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已经让人把查到的证据送到义父那里了,义父会帮我们的。你再忍忍,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李衡骑着两匹快马疾驰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亲卫,手里拿着弓箭,对着追兵不断射击。“将军!快上马!”李衡喊道,同时翻身下马,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了过来。
燕惊寒立刻抱着谢书宁,朝着马的方向冲过去。赵烈带着亲卫死死挡住追兵,为他们争取时间。李衡赶紧扶着谢书宁,帮燕惊寒将她稳稳地放在马背上,又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谢书宁身上。
“将军,我带着人断后,你快带姑娘走!”赵烈喊道,他的手臂已经被砍伤,鲜血顺着衣袖往下淌,却依旧握着刀,不肯后退一步。
“保重。”燕惊寒翻身跃上马背,坐在谢书宁身后,一只手紧紧握住缰绳,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护在怀里。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发出一声嘶鸣,朝着树林深处疾驰而去。
追兵还想追赶,却被赵烈等人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马在雪地里跑得飞快,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谢书宁靠在燕惊寒的怀里,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还有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那手臂很有力,却很稳,没有丝毫晃动。她知道,燕惊寒是怕把她从马背上摔下去。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她轻轻动了动身体,想离燕惊寒远一点,却被他环在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
“别动,小心摔下去。”燕惊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书宁没再动,只是将头微微偏向一边,避开了他的气息。她闭上眼睛,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再依赖他了,不能再让他为自己付出了。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就离开,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哪怕是死,也不能再连累他。
不知跑了多久,马儿渐渐慢了下来。燕惊寒勒住马缰,看了看四周,发现已经到了树林深处,追兵应该不会追来了。他翻身下马,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谢书宁从马背上抱下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里有个山洞,我们先去那里避避风雪,我再帮你处理伤口。”燕惊寒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说道,然后抱着谢书宁朝着山洞走去。
山洞不大,却很干燥。燕惊寒将谢书宁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然后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干粮、水囊和一些伤药。他先拿出水囊,拧开盖子,递到谢书宁嘴边:“先喝点水。”
谢书宁没有张嘴,只是摇了摇头:“将军自己喝吧,我不渴。”
燕惊寒递水囊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没有收回手,只是轻声说道:“多少喝点,不然伤口不好愈合。”
谢书宁看着他眼底的坚持,终究还是不忍心拒绝,微微张开嘴,喝了几口温水。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却也让胸口的疼痛更清晰了些。
燕惊寒收起水囊,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金疮药。他蹲下身,抬头看向谢书宁,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谢书宁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将头转向一边,避开了燕惊寒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头发散乱,衣服上沾满了血污,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她不想让燕惊寒看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更不想让他因为自己的样子,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悯——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依赖他,怕自己会舍不得离开他。
燕惊寒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是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身上的披风,然后轻轻掀起她囚服的衣襟,露出了胸口的伤口。箭羽还插在伤口里,周围的皮肉已经被鲜血染红,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发紫。燕惊寒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伤口周围的皮肉,感受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心里又开始抽疼。
“忍一下。”燕惊寒再次说道,然后打开瓷瓶,将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周围。药粉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剧烈的疼痛让谢书宁忍不住闷哼一声,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燕惊寒立刻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的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嘴唇也被咬得失去了血色。他心里一紧,赶紧放下瓷瓶,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去,试图缓解她的疼痛。
“疼就喊出来,别憋着。”燕惊寒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谢书宁没有喊,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将手藏在身后。她看着燕惊寒,语气里带着一丝疏离:“将军,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
燕惊寒握着空拳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点了点头,将瓷瓶递了过去:“那你小心点,别碰到箭羽。”
谢书宁接过瓷瓶,低头看着里面的药粉,却没有立刻动手。她能感受到燕惊寒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的担忧和疼惜,让她心里很不自在。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燕惊寒,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道:“将军,等我的伤稍微好一点,我就会离开的。你不用管我,我会自己找地方落脚,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燕惊寒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看着谢书宁,发现她的眼神里满是疏离,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知道她是在故意疏远自己,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了吗?还是说,她记得,却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不愿意承认?
“你要去哪里?”燕惊寒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你身上有伤,又没有盘缠,一个人根本走不远。”
“我自有我的去处,就不劳将军费心了。”谢书宁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将军还是早点回京城吧,免得义父担心。至于我,你就当从来没有救过我,就当……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怎么可能当作从来没有见过?巷子里他救她的模样,乱战中他护她的模样,马背上他抱她的模样,还有刚才他为她处理伤口时,眼底的担忧和疼惜,都已经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可她不能自私,不能因为自己的不舍,而毁了他的前程。
燕惊寒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力感。他在战场上,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都从未退缩过;面对镇国将军的叛乱,他也从未害怕过。可此刻,面对谢书宁的刻意疏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告诉她,他就是当年那个被她救过的小男孩,想告诉她,他喜欢她很多年了,想告诉她,他不在乎什么前程,不在乎什么官职,他只在乎她。
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怕自己说出来,会让她更反感;怕自己的感情,会给她带来更大的负担;更怕她会告诉他,她早就忘了当年的事,他所有的等待和喜欢,都只是一厢情愿。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燕惊寒最终还是只说了这句话,他站起身,走到山洞门口,看着外面依旧飘落的雪花,声音里带着一丝固执,“你的伤不好,我不会放你走。等你的伤好了,如果你还是想走,我会给你盘缠,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不会再打扰你。”
谢书宁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燕惊寒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既然说了要等她的伤好,就一定会等。她没有再反驳,只是低头,继续为自己处理伤口。
山洞里很安静,只有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还有谢书宁偶尔因为疼痛而发出的轻微闷哼。燕惊寒一直站在洞口,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像一尊雕塑一样,守着洞口,仿佛在为她挡住外面所有的危险。
谢书宁处理完伤口,将瓷瓶放在一边,靠在石头上,闭上眼睛休息。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不知过了多久,竟真的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太累了,或许是因为知道燕惊寒在洞口守着,让她觉得很安心。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永安二十二年的春天,回到了京郊的桃花林。那天阳光很好,桃花开得像一片粉色的云。她坐在桃花树下看书,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小孩的哭声。她走过去,看见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小男孩,被几个大孩子按在地上欺负,脸上还带着伤,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干硬的馒头。
她跑过去,捡起地上的树枝,对着那些大孩子喊道:“你们不许欺负人!我爹是礼部侍郎,你们再欺负他,我就告诉我爹!”
那些孩子吓跑后,她扶起小男孩,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递给了他:“给你,这个好吃,你别难过了。”
小男孩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他接过桂花糕,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跑开了。
谢书宁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她突然发现,那个小男孩的背影,竟和燕惊寒有些像。她想追上去,问问他的名字,可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书宁?书宁?”
一阵轻柔的呼唤将谢书宁从梦里唤醒。她睁开眼,看见燕惊寒正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块干粮,眼神里满是担忧:“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刚才一直在喊‘别跑’。”
谢书宁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眼角竟然湿了。她赶紧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做了个梦。”
燕惊寒将手里的干粮递了过来:“饿了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谢书宁看着他递过来的干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她确实饿了,从早上被押解着出发,到现在,她还没吃过一点东西。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干粮,燕惊寒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阳光透过山洞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为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谢书宁看着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刚才梦里的那个小男孩,会不会就是燕惊寒?
可她很快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想多了。燕惊寒是镇国大将军,是镇国公的义子,怎么可能会是当年那个乞讨为生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