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刃映血,故都残阳

作品:《长庚伴月

    永安三十七年,冬。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京城上空,细雪如碎玉般簌簌飘落,却落不到三尺之外便被血腥味染成了淡红。西城门的吊桥早已断裂,烧焦的梁柱斜斜插在积雪里,像极了濒死者伸出的枯手。谢书宁拢了拢身上单薄的素色襦裙,指尖冻得发僵,却死死攥着那把早已磨得光滑的银簪——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谢家女儿,纵是赴死,也要留三分体面。


    “小姐,再往前走就是朱雀大街了,听说……听说镇国将军的人还在那边巷子里守着,咱们要不……”贴身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马蹄声打断。两人慌忙躲进墙角的破瓮后,透过缝隙看见一队穿着玄甲的骑兵疾驰而过,甲胄上的血渍在雪光里泛着冷光,马背上悬挂的头颅,赫然是前些日子还在朝堂上弹劾过镇国将军的御史大夫。


    谢书宁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个月前,北狄铁骑踏破雁门关,燕云十六州一夜沦陷;两个月前,皇帝带着后宫嫔妃逃往江南,留下满朝文武和数十万百姓死守京城;一个月前,镇国将军拥兵自重,以“清君侧”为名攻入内城,昔日繁华的帝都,如今成了人间炼狱。


    谢家本是累世为官的书香门第,父亲官至礼部尚书,一生清廉耿直,却在镇国将军进城那日,被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拖到午门斩了首。母亲不堪受辱,在父亲灵前自缢身亡。偌大的谢府,一夜之间只剩下她和春桃两个活口,藏在柴房的夹层里躲了十几天,若不是今日柴房被乱兵点燃,她们还能再苟活些时日。


    “小姐,我听说……听说燕将军还在抵抗,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守了雁门关的燕惊寒,”春桃突然想起什么,声音里多了丝希冀,“说不定他能打退乱兵,咱们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燕惊寒。


    谢书宁的心轻轻颤了一下。这个名字,她曾在父亲的书房里听过。去年秋猎,父亲回来后曾对母亲感叹,说禁军里出了个奇才,年方二十便凭战功封了游击将军,驻守雁门关时,以三千兵力击退北狄两万骑兵,是京城里最有出息的少年将军。只是后来镇国将军叛乱,朝中武将或降或死,这位燕将军,竟还在抵抗?


    可这希冀不过片刻就被现实碾碎。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这次是穿着粗布短打的乱兵,手里提着刀,嘴里骂骂咧咧地搜寻着漏网之鱼。谢书宁能清晰地听见隔壁巷子里传来女子的哭喊和男子的狞笑,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


    “小姐,他们过来了!”春桃死死咬住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谢书宁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她的发髻早已散乱,脸上沾着灰尘和泪痕,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属于世家嫡女的骄傲,纵是国破家亡,也绝不能受辱。她将银簪拔出来,尖锐的一端对准自己的脖颈,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没有半分退缩。


    “春桃,你若想活,就往东边跑,那里或许还有出城的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谢家女儿,断不能落进乱兵手里。”


    “小姐!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春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书宁猛地推开。就在这时,那几个乱兵已经拐进了这条巷子,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一眼就看见了墙角的两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搓着手笑道:“哟,这还有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几人狞笑着围上来,谢书宁闭上眼,将银簪又往前送了半分,冰凉的金属已经触到了肌肤。她仿佛已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听见父亲在书房里吟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调子,只待那锋利的簪尖刺破皮肤,便能解脱。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破空的风声,紧接着便是“噗嗤”一声闷响,以及乱兵的惨叫。谢书宁猛地睁开眼,看见刚才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已经倒在了雪地里,脖颈上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周围的积雪。


    其余几个乱兵见状,顿时慌了神,纷纷抽出刀来四处张望。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一队穿着银白色铠甲的士兵列队走进来,甲胄上的“燕”字徽章在雪光下格外醒目。为首的那名将领,一身银甲未卸,肩上还沾着雪粒和血渍,腰间佩着一把长刀,刀鞘上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很高,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青松。雪花落在他的发梢和眉骨上,却丝毫没有减弱他身上的锐气。他的脸很年轻,下颌线利落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一双眼睛黑得像深潭,此刻正冷冽地扫过巷子里的乱兵,带着慑人的威严。


    “燕……燕将军!”有个乱兵认出了他,声音里满是恐惧,转身就要跑。


    可还没等他跑出两步,那将领便抬手,又是一支羽箭射出,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小腿。那乱兵惨叫着摔倒在地,其余几人再也不敢反抗,纷纷扔下刀跪地求饶。


    将领没有理会那些求饶的乱兵,而是迈步走向谢书宁。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踩在雪地上,都发出清晰的声响。谢书宁握着银簪的手紧了紧,警惕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如今的京城,早已没有绝对的安全。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站定,她才看清他胸前的铠甲上,刻着一朵精致的寒梅,寒梅旁还刻着两个小字:惊寒。


    燕惊寒。


    原来他就是燕惊寒。


    谢书宁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将军,看着他脸上还未褪去的青涩,却又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威严。他的眼睛里没有乱兵的贪婪,也没有政客的算计,只有一片冷冽的平静,像是冬日里的湖面,虽冷,却澄澈。


    “放下吧。”燕惊寒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想来是连日征战所致。他的目光落在谢书宁手中的银簪上,没有命令的强硬,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


    谢书宁没有动,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是来抓我的吗?我父亲是礼部尚书谢承宗,他是被冤枉的,我谢家没有通敌叛国。”


    燕惊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碎木,轻轻挑开她手中的银簪。银簪掉落在雪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镇国将军已在昨日被擒,新帝不日便会回京,”他看着她,目光平静却带着力量,“朝廷会重审所有冤案,谢尚书的事,自有公断。你若死了,谁来为谢家洗刷冤屈?”


    新帝?重审冤案?


    谢书宁愣住了,她看着燕惊寒,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日子,她听惯了乱兵的叫嚣,听惯了百姓的哭喊,早已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可眼前这个少年将军,却给了她一句承诺,一句足以支撑她活下去的承诺。


    春桃早已吓得瘫坐在地上,此刻听见这话,连忙爬起来抓住谢书宁的衣角,哭着说:“小姐!你听见了吗?咱们有救了!谢家有救了!”


    谢书宁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看着燕惊寒,看着他肩上的血渍,看着他眼底的疲惫,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或许就是这场浩劫里,唯一的光。


    “多谢将军。”她轻声说道,声音带着哽咽,却依旧保持着世家嫡女的礼仪,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燕惊寒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对身后的士兵吩咐道:“把这两位姑娘送到城南的临时安置点,好生照看。另外,把这些乱兵绑起来,交给军法处处置。”


    “是!”士兵们齐声应道,上前将乱兵绑了起来,又有两名士兵走到谢书宁和春桃面前,恭敬地说:“姑娘,请跟我们来。”


    谢书宁跟着士兵往外走,走到巷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燕惊寒还站在那里,雪花落在他的银甲上,像一层薄霜。他正低头和身边的副将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雪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那一刻,谢书宁的心里,悄悄记下了这个名字,记下了这个在她生命最黑暗的时刻,伸手拉了她一把的少年将军。


    她以为,这只是一场短暂的相遇,却没想到,命运的丝线,早已在这一刻,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半个月后,新帝如期回京。果如燕惊寒所言,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下旨重审镇国将军叛乱期间的所有冤案。谢家的案子很快便有了结果,经查证,谢承宗是被镇国将军的党羽污蔑,纯属冤案。新帝下旨为谢家平反,追封谢承宗为礼部太傅,还了谢家一个清白。


    谢书宁和春桃从临时安置点搬了出来,住进了新帝赏赐的宅院。虽然家破人亡,但至少沉冤得雪,她也算对得起父母的在天之灵。这段时间里,她时常听见有人提起燕惊寒——说他在镇国将军叛乱期间,死守西城门,以五千兵力抵挡叛军三万大军,为新帝回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说他在新帝回京途中,亲自率军护送,击退了数波刺客;说新帝感念他的功绩,封他为镇国大将军,正一品,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一时之间,燕惊寒成了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谢书宁听着这些消息,心里既有欣慰,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想去向燕惊寒道谢,却又觉得自己如今身份低微,贸然前去,只会给对方添麻烦。更何况,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大将军,而她,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孤女,两人之间,隔着云泥之别。


    可她没想到,命运的转折,来得如此之快。


    就在谢家平反后的第三个月,新帝突然下旨,说谢家与叛党余孽有染,证据确凿,免去谢承宗的追封,将谢书宁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送往苦寒之地的宁古塔为奴。


    这个旨意,像一道惊雷,炸得谢书宁头晕目眩。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平反的冤案,会突然又被翻出来,还被扣上了“叛党余孽”的帽子。她想去皇宫辩解,却被侍卫拦在宫门外;她想去找燕惊寒,却被告知镇国大将军正在府中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直到春桃从外面打听来消息,她才知道,原来是朝中有人嫉妒燕惊寒的功绩,想拉他下马,便故意找出谢家的旧案,污蔑谢家和燕惊寒有勾结,说燕惊寒当初救她,是因为两人早有私情。新帝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最怕的就是武将结党营私,于是便借着谢家的案子,敲打燕惊寒,也堵住了朝中大臣的嘴。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用来对付燕惊寒的棋子。


    谢书宁坐在空荡荡的宅院里,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光,却没想到,这光只是短暂地照亮了她的路,最终还是将她推入了更深的黑暗。


    流放的队伍出发那天,天还没亮。谢书宁穿着粗布囚服,戴着镣铐,和其他流放的犯人一起,被押解着走出京城。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城池,城楼巍峨,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她不知道燕惊寒是否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他是否曾为她辩解过,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与这座城,与那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流放的路很苦,一路上,押解的官差肆意打骂,同行的犯人互相倾轧。春桃为了保护她,被官差打断了腿,最后病死在了路上。谢书宁抱着春桃冰冷的尸体,在寒风中哭了很久,直到眼泪冻成了冰。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哭过,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跟着队伍往前走。


    她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在流放的路上,却没想到,在走到宁古塔边界的时候,遇到了一群马匪。马匪们烧杀抢掠,押解的官差吓得四散而逃,犯人们也死伤惨重。谢书宁被一个马匪抓住,那马匪看着她,露出了贪婪的笑容,伸手就要扯她的衣服。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突然射来,正中那马匪的手腕。谢书宁抬头,看见一队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那人身穿银甲,正是燕惊寒。


    他怎么会在这里?


    燕惊寒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身上的囚服和镣铐,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跟我走。”他抓住她的手腕,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谢书宁看着他,突然觉得很疲惫。她甩开他的手,轻声说:“将军不必如此,我是戴罪之身,不值得将军为我冒险。”


    “我说,跟我走。”燕惊寒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他伸手,解开了她的镣铐,然后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裹在她的身上。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驱散了些许寒意。


    “新帝虽然下了旨,但你是被冤枉的,”他看着她,目光坚定,“我已经查到了证据,只要你跟我回京城,我一定能为你洗刷冤屈。”


    谢书宁摇了摇头,她看着燕惊寒,眼泪终于又掉了下来:“将军,不必了。我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春桃也死了,谢家已经没有了。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不想再卷入朝堂的纷争了。”


    她累了,真的累了。从国破家亡到沉冤得雪,再到被流放,这短短几个月里,她经历了太多的起起落落,早已磨灭了所有的希望和斗志。


    燕惊寒看着她绝望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厉害。他知道,是他连累了她。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人想对付他,谢家也不会再次被卷入冤案。


    “对不起。”他轻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对不起。


    谢书宁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朝着宁古塔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单薄而倔强,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


    燕惊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拳头紧紧攥了起来。他知道,他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他策马跟上她,挡在她的面前,语气带着一丝恳求:“书宁,再相信我一次,好吗?只要回了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书宁。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谢书宁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看着燕惊寒,看着他眼底的坚定和恳求,突然觉得,或许她还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就在她准备点头的时候,一阵马蹄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是新帝派来的追兵。为首的将领大声喊道:“燕惊寒!你竟敢违抗圣旨,私放罪臣!还不速速将谢书宁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燕惊寒转身,挡在谢书宁面前,抽出腰间的长刀,冷冷地看着那些追兵:“想带她走,先过我这关。”


    “燕惊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陛下有旨,若你冥顽不灵,便以谋逆罪论处!”


    “谋逆?”燕惊寒冷笑一声,“我燕惊寒一生为国征战,从未有过半点谋逆之心!倒是你们,为了一己私利,诬陷忠良,构陷无辜,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话音刚落,两队人马便厮杀起来。燕惊寒的兵力虽然少,但个个都是精锐,一时之间,双方打得难解难分。谢书宁站在一旁,看着燕惊寒在战场上厮杀的身影,看着他银甲上不断溅上的血渍,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连累了他。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突然从暗处射来,直指燕惊寒的后心。谢书宁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挡在了燕惊寒的身后。


    “噗嗤”一声,箭尖穿透了她的身体,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谢书宁低头,看着胸前插着的箭,鲜血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染红了她身上的囚服,也染红了燕惊寒的披风。


    “谢书宁!”燕惊寒回头,看见这一幕,瞳孔骤缩,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愤怒。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初次见面~[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寒刃映血,故都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