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试探

作品:《寒香赴春光

    察觉殿内脚步轻响,一缕兰桂香气随之飘近,元雪心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华美宫装的女子,云鬓上珠翠环绕,妆容精致得难以分辨具体年岁,唯有颈间纹路隐约透出时光刮过的痕迹。她眉眼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瞧着便是个爽利人儿。此刻,她托着腮,笑吟吟地望着元雪心,姿态亲昵得仿佛她们相识已久。


    “你是?”元雪心眸光清冷,疑惑打量。


    女子嫣然一笑:“我是圣上册封的赵淑妃,暂代皇后打理后宫事务。”赵隽影专注地端详她,眼底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早听闻大殿下身边伴着一绝色佳人,今日亲眼得见,方知姑娘竟有倾世之姿!倒显得我等皆是俗物了。”


    元雪心想到宫中女子多半心思深沉,便坐直了身子,淡淡回应:“娘娘谬赞。”


    赵隽影也不介意她的冷淡,眼光瞥见案上那只空了的琉璃盘,笑意更深:“姑娘很喜欢这点心?”


    “尚可。”


    “姑娘喜欢便好。”赵隽影笑道,“圣上政务繁忙,特命我来照料姑娘与大殿下。日后姑娘有何需求,尽管同我说便是。”


    “多谢娘娘费心。”元雪心依旧神色淡淡。


    赵隽影见她这般疏离,也不着恼,优雅起身:“浴殿诸物已备妥当,姑娘随我去沐浴更衣罢。”


    元雪心随之起身:“有劳娘娘引路,只是沐浴这等小事,不敢烦劳您亲自相伴。”


    “无妨。”赵隽影走近几步,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她压低声音,眼中浮现俏皮,“圣上素来小气,我们这些妃嫔啊,可都没福享用那御用浴池,也不知泡着是何滋味。今日正好借姑娘的光,容我开开眼界,如何?”


    元雪心见她放低姿态,犹豫片刻,终是唇角微弯:“娘娘盛情,我却之不恭。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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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至浴殿门外,元雪心问侍立门口的华黎:“华黎姑姑,谢郎……大殿下在何处?”


    华黎垂眸回道:“回姑娘,殿下沐浴完毕,道是有些乏,回东殿歇下了。”


    赵隽影闻言便笑:“这池水引的是活泉,最是解暑怡神,姑娘快随我进去好生松快松快。”


    说罢,她挽住元雪心的手臂便往里去。元雪心本欲挣脱,可转念想到此人身份,不愿因这点小事横生枝节,以致连累情郎,便按下性子,由她去了。


    宫女们为她们脱去衣物,赵隽影挥手屏退众人,只留贴身宫女在门口候着。她握住元雪心的手,一股异样冰凉传入掌心,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牵着元雪心下了浴池。池水清凉得恰到好处,室内亦通风极佳,泡着确实十分舒服。


    “水里特意添了薄荷与艾草,在夏日浸泡最是醒神。”赵隽影靠近元雪心,指尖拂过她光润如缎的湿发,由衷赞叹,“姑娘这头青丝浓密乌亮,真真令人羡慕!想我年少时,发质也算上乘,却远不及姑娘万一。”


    元雪心闭着眼,感受着对方轻柔的按捏,身子微微放松:“娘娘何必自谦。您如今身居高位,受圣心眷顾,往后定会福泽绵长。”


    赵隽影手指微顿,声音低了几分:“这‘福泽’……倒不如没有。”


    元雪心不禁睁眼回头看她。水珠顺着赵隽影英气的眉骨滑落,映得她眼底那抹哀伤愈发清晰。元雪心心下隐约明了几分,默默转回头,未再多言。


    赵隽影深吸一口气,继续为她梳理长发:“对了,听闻姑娘与大殿下是青梅竹马?还定了婚约?”


    “嗯。”


    “恭喜贺喜!只是,姑娘随殿下千里迢迢入京,家中双亲岂不挂念?”


    “他们早已过世。我一直与大殿下相依为命。”


    “听闻殿下是在一个叫桃源村的地方长大的?这名字听着便像个世外仙境。你们住在那里,想必过得很快活吧?”


    元雪心眸光微黯,声音轻了些许:“从前是。后来……便不是了。”


    “哦?可是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你二人离开幸州,来到京城?”


    “是他先来的京城,我留在村里等他。后来村里生了变故,我便离村寻他,很快与他重逢。我们订了婚约后,他告诉我身世,说要回来寻亲,我便随他来了。”


    “殿下年纪轻轻,便要背井离乡,独自入京谋生……唉,皇后娘娘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心疼。”赵隽影轻叹一声,“姑娘,桐花县的日子很清苦么?”


    “尚可。他原本只是以为京城机会更多,才想来博个前程。”


    “那时,殿下的养父已经去世了?”


    “嗯。他遵照遗嘱,将谢叔叔火化,骨灰就葬在村后的山上。”


    赵隽影愕然:“他为何这么做?”


    元雪心望着窗外舒卷的流云,声音飘忽而平静:“谢叔叔说,他一生最快活的时光,只在少年时。那时家未散,友未绝,心上人亦在眼前。后来,故土难归,亲朋零落,他也漂泊异乡,活得相当狼狈……那山是桐花县最高的山,他愿死后能挣脱皮囊束缚,日日立于山巅,遥望京城,便当是……回家了。”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赵隽影喃喃念道,眼中泛起湿润,“他既如此思念故土,为何又固执至此?若当年肯将大殿下送回来,圣上仁厚念旧,未必不能许他个落叶归根……”


    元雪心没有接话,只是转过身,取过皂荚揉出泡沫,轻轻涂抹在赵隽影发间。沉默片刻,她忽地轻声开口:“娘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姑娘但说无妨。”


    “能否与我说说……皇后娘娘的事?”


    “好,”赵隽影闭上眼,任由元雪心揉按她的头皮,声音有些飘渺,“我初次见到皇后娘娘,是在我家中。那时,她正为圣上纳妾,看中了我。她待我极好,几乎亲如姐妹,不,她待所有妾室都很好。那时,圣上的心思多在军务上,是皇后一直悉心照拂我们。我们私下或有争斗,但对皇后,却无人敢不敬,也……无人能不敬。”


    元雪心银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她竟主动为圣上纳妾?”


    “是啊。”赵隽影眼角溢出湿意,分不清是水是泪,“她嫁给圣上才一年,便主动替他纳了五位妾室。纳我之时,她成亲尚不足一月,便亲自带着聘礼登我赵家大门。后来,在每次纳新人的喜宴上,总是圣上板着脸,皇后却笑得像她自己娶了新妇一般。”


    元雪心陷入沉默。那位早逝的皇后莫非在初嫁时,便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才如此慷慨么?


    赵隽影的声音被水汽晕染得有些模糊:“我曾经怨过爹,觉得他轻贱我,竟让我为人妾室!若非皇后……呵,后来想想,乱世浮沉,那或许已是爹能为我谋到的最好出路。只可惜……”她惨淡一笑,“可惜皇后不是男儿身。若我的郎君是她,我爹在九泉之下,或许真能瞑目了。”


    元雪心的手指停了一瞬,有些不可思议:“皇后娘娘竟有如此魅力?她究竟是位怎样的女子?”


    赵隽影微微勾起唇角:“她啊……真是奇得很!”言语间,她眼中光彩重现,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于圣上而言,她不仅是妻子,更是能与他并肩策马的谋士与战友。她爱护百姓,在乱世中不知救了多少伤兵妇孺,这份仁心引得百姓竞相追随。战事后期,往往只需报出她的名号,百姓便会主动来投。而当朝九卿中,亦有大半曾受过她的恩惠提携。因此,即便她出身寒微,身后并无母族支撑,这后位至今也无人能撼动分毫。昔日曾有臣子提议另立新后,险些被那些受过她恩泽的老臣轰出朝堂。”


    元雪心静静听着,心中那点对谢无意回宫后的担忧,悄然散去了几分。


    赵隽影侧首望向她:“我虽还未得见大殿下,但听闻他容貌酷肖皇后。朝中那些老臣,谁人不识皇后凤仪?只要见了大殿下,念及旧情,他们自会倾力护他周全。”


    元雪心垂眸凝视水面,低喃道:“若真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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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沐浴完毕,浑身得了清爽,日头也已升高。赵隽影吩咐宫女将午膳传至西殿,又命华黎去请大殿下,随后与元雪心一同往回走。


    华黎领命来到东殿,轻轻拨开珠帘走向内间。谢无意卧在榻上睡得正沉,神情虽算安宁,眉宇间却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忧惧。


    她弯下腰,细细端详青年熟睡的侧颜,眼底流露出些许怜爱。这眉眼口鼻,真像是皇后娘娘从画像里走了下来。不知娘娘睡着时,可会露出这般神情?


    叹了口气,她立在榻边柔声唤道:“殿下,该起身用午膳了。”


    连唤数声,青年才缓缓睁开眼,茫然地望着眼前朦胧的身影,含糊低喃:“紫苑……”


    华黎怔住,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殿外。


    待看清眼前人,梦也散了,谢无意缓缓坐起身,掌心揉了揉额角:“华黎姑姑,有何事?”


    华黎敛目道:“大殿下,淑妃娘娘命婢子过来禀报,午膳已备好,请您移步西殿。”


    “好,睡了这一会儿,倒真有些饿了。”他摸着小腹起身下榻,一边整理衣袖,一边略带迟疑地问,“华黎姑姑,这位淑妃娘娘……嗯……她……”


    见他支吾着,似在斟酌措辞,华黎便答道:“回殿下,圣上登基后,便命淑妃娘娘执掌凤印,统理后宫事宜。娘娘深得圣上宠信,是极得体周全的人,此番亦是奉圣上之命,特来照料殿下。”


    谢无意点了点头,又问:“不知淑妃娘娘所出的是哪位皇子公主?”


    “淑妃娘娘并无子嗣。”


    他眉梢微挑:“可是娘娘身子有不便?”


    “娘娘体质特殊,难以遇喜。”


    谢无意若有所思,轻轻“哦”了一声:“看来,父皇待淑妃娘娘,确是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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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西殿,宫女们正在有序布置食案,赵隽影与元雪心开怀谈笑,元雪心多是客套应和。见他来了,她们的目光便一齐聚来。


    赵隽影忽地身子一僵,仿佛被定住似得,眼底瞬间水光闪烁,失神低唤:“皇……后……”


    谢无意朝她端正行了一礼:“淑妃娘娘,多谢您费心照料。”


    赵隽影却似未闻,竟从食案后霍然起身,怔怔走向他,颤抖着伸出手去:“皇后……姐姐!”她泪已盈眶,哽咽得几难成声,“姐姐,我想你……想得好苦……”


    一旁忙碌的宫女们纷纷停下,惊愕地望着失态的淑妃。元雪心快步冲上去,不着痕迹地挡在谢无意身前,对赵隽影微微福身:“娘娘,您认错了,这是大殿下。”


    赵隽影身子一顿,迷离的眼神骤然清晰了些,但仍带着一丝恍惚,迟疑地打量青年。片刻,眼底悲伤渐渐压了下去,她用帕子点了点眼角,偏过头讪笑一下:“瞧我,真是失态了,叫殿下和姑娘见笑……”


    宫女们见赵隽影目光扫来,赶忙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谢无意与元雪心对视一眼,他面露疑惑,轻声问道:“娘娘,我与娘……母后,当真这般相似?”


    “何止相似……”赵隽影抬眸望他,眸光浸满了怀念,“殿下方才进来时,我真以为是皇后娘娘复活了。都说儿子相貌随娘,可像到这般程度的,实属罕见。不过,细细看去,差别也还是有的。”


    谢无意忙问:“什么差别?”


    赵隽影神秘一笑:“先坐下再说。”他们分别入了座,她望着谢无意,眼含欣慰道,“殿下虽与皇后娘娘生得酷似,但眉眼间更显温雅柔和,想来是个喜静的。娘娘却是个闲不住的,身上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即便安静坐着,那双眼也灵动得很,仿佛下一刻就要去寻些有趣的事来做。”


    谢无意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唇角微微扬了扬。


    他好像,离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更近了一点点。